金}天推门入室,看到唐瑞雪正斜坐在床上叠衣服。
唐瑞雪手上不停,嘴上问道:“小金,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听这家的少奶奶说你要回北平,我自然也跟你回北平。”
唐瑞雪放下一件叠成方块的毛线衫,看了他一眼:“多谢你,出殡办丧礼是个复杂事,有许多规矩我也不大了解,有你帮忙再好不过了。”
她又从床上摊放的衣物中摸出只皮夹子,打开抽出四张已填好数目的支票,一起递给了金}天。
“其他三张你帮我带给他们,如果他们也能留下帮我操持完白事再走最好。若已经找到去处了也没关系,你传话叫来找我一趟,每人再领一千元走。我没能力安排你们的前程,这些就算我聊表心意了。”
金}天接了四张支票,但只把三张折了折放进口袋,剩的一张又放回床铺上:“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是跟着你的,我不要遣散费。”
唐瑞雪拾起支票拽过金}天一只胳膊,将其硬塞进他手中:“你收着吧,我知道你对子至有心,他有的时候脾气不好,这些年你辛苦了。”
金}天一眼不眨的盯着唐瑞雪,心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仍然不是和她讲明的时机,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何况已经沉默着站在她身后等了这许多年,更不急于此一时了。
记得以前在天津,他听过红楼梦新编的评书;说书人讲到黛玉之死那段说贾宝玉注定忘不了林妹妹,贾府不败薛宝钗余生也要活在黛玉的阴影之下,因为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他却不以为然,活人或许比不过刚死的人,可活人只要一直好好活着,总有一天创造的新故事会长过被黄土掩埋的旧故事。
“明天一早出发,惠芳说她娘家的哥哥认识铁路局的人,能买到车票。还说现在火车上并没有抽查的,想来我们走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金}天猜测惠芳大约就是这家那个和她相熟的少奶奶,点头称是附和。
对着熟悉的小金,唐瑞雪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如果北平不是日占区的话,我其实更愿意把墓立在北平。我们在北平住了四年,计较起来其实也不太平,可已经算他这辈子最安稳的好时候了。”
金}天觉得哪都无所谓,反正只是个衣冠冢:“死者已矣,你就不要想太多伤神了。”
唐瑞雪轻声道:“但我不能让他躺在日本人管辖的墓园里啊,哪怕是衣服。”
金}天没接话,默默转向窗户的方向,无声地挤眉弄眼做了个一闪而过的鬼脸。
现在已经是春天,最花红柳绿的时节也快到了,等一切彻底尘埃落定他要陪她好好走一走,让她散散心。纵然有战乱,可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足够的资本,再怎么战火纷飞也能找出小范围的乐土。
他有钱,天津的金城银行中存着他攒下的金条,折合下来总值个五六万元。而且他自信不会坐吃山空,一定能用这笔钱再生钱。
做正经的生意,赚干净的钱;再也不去战场上卖命,更不会去码头上砍人――和她一起过安稳的、安全的好日子。想着想着他不禁暗暗一笑,感觉前路实在是很美好呢!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唐瑞雪先打断了金}天的思绪,“小金,别站着了。你去找徐宝来他们,他们三个若是愿意跟我走,就准备准备明早动身,缺什么东西尽快去县里采买。”
金}天转过来面向她微微躬身:“好,我这就去。”
第59章 旧事如天远
日军占领北平后立即成立了一个伪政府,也叫什么华北治安维持会,里面新晋上任了许多大小汉奸,全部听命于日军北平防卫司令部。
唐瑞雪回到北平那天雾气很重,北方不常有这样大的雾。
火车到站后张小峰来接她,她甚至无法从车窗里看清过去和陆清昶一起散步过的街道了。
汽车的空间并不狭窄,但徐宝来等人没有想好去处,都跟着回来了;金}天金沅徐宝来三人在后排挤作一团,另两个实在坐不下,只能搭黄包车。
唐瑞雪在副驾问张小峰:“最近城里的治安还好吗?”
张小峰想了想答道:“晚上有戒严,白天有的路口有日本兵执勤,过路要朝他们鞠躬问好。另外日本人在插手教育界,多亏你想得周到早先就让学校停了课,不然咱们的学生这会儿大概要被迫学习日语了。”
唐瑞雪深知北平居民们纵然关心时局,可终究还是离不开他们自己的井底。忧国忧民、富国强兵对普通人来说是烦恼的、缥缈的概念,生活才是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日本人正慢慢用日文课本、满洲歌谣、罂粟、红丸、影星李香兰填补井上的那片天――这些东西实际存在着,他们希望市民只看到这些。
她叹息道:“他们是想把满洲文化渗透的那套招数搬来北平。”
张小峰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道路。
唐瑞雪又说:“停课只是一时之计,孩子们不能总不上学。只有迁移校址,才能延续教育文化之命脉。”
张小峰用余光扫向这位小婶婶:“是这样。”
唐瑞雪忽然一抬手:“停车。”
张小峰不明所以,猛地踩下了脚刹,后排三人被晃得纷纷前倾。
唐瑞雪把脸转向后方:“家里什么也没有,回家要吃饭也得现打电话叫馆子给送,正好前面有家小饭馆,你们几个下车去买些吃食来吧。”
那三人走后张小峰推了推眼镜:“婶婶可是有话对我讲?”
如今北平人若无事不愿在外闲逛,各家饭馆生意均冷清,买饭菜不会耗时太久。
唐瑞雪不加铺垫直言道:“小峰,你是延安的人吧?”
张小峰鼻子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口中不置可否:“何出此言?”
“你不要担心,我一个寡妇不做官不涉政,说这话仅站在学校的立场上。何况陆清昶就算活着也不会存害你的心,他这辈子在乎的只有外敌而已。”
张小峰沉默了半晌,算承认了:“婶婶言重了,我知道陆叔叔和那些人不一样。”
唐瑞雪笑了,说出了她叫张小峰来接站的目的:“你若是有力量,就带着学校迁去延安吧。”
张小峰点头应了,而后又显出一丝犹豫来,唐瑞雪叫他有话就说。
他用手指拨弄着车内后视镜上挂的一个貔貅吊坠:“害我父亲的王承玄如今又上位了。现在有一些流言说陆叔叔不忠职守畏战潜逃才会失了北平又失河北,而刘广兴抗日有功,率部支援了河北战场虽败尤荣。这种言论发酵得很厉害,除了河北当地的老百姓知道细情,更多人是被坊间传言带着走的。”
闻言唐瑞雪愣了愣,随即冷哼一声:“打仗...真出力卖命的打死了,剩下贪生怕死的无能人去邀功领赏,向来都是这样...他一辈子就傻在这上面了,临到了都不知道忠字就是一把刀插进心里――要死人的!”
张小峰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异性,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惹出她的眼泪来,于是小心翼翼的试图转移话题。
“天津有所中学与组织上关联密切,我想或许可以与育英并做一所学校?迁移路上也好彼此照应,就像西南联大那样。”
“那自然是好。”
“既如此我想越早行动越好,你愿意的话可以随着一起去延安。陆叔叔对我有恩,我会上报组织一定保障好你的安全...”
唐瑞雪打断他:“我不能走。”
张小峰不解:“为什么?”
“他死了,可他在世上的事还没了结。”唐瑞雪拉下车窗,感受着扑面微风,“有人污蔑他畏战而逃,这是辱没他。我不能听过就算了。”
张小峰望向她,发觉她的眼神像满城雾气外的山,淡淡的,却坚定不移。他不再劝,只说如果有困难随时联系,他定当竭力如那年陆清昶背他冲出火海。
唐瑞雪花了三天的时间打点行囊,离开那天敏鸾来送她。
敏鸾这个最忌讳失态的当众哭得泪人一样,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抽噎说出完整语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
敏鸾这些年一直拖着没嫁,去年春天才订了婚,本该秋天办喜事,一朝沦陷又耽搁了下来。
到底还是嫁八旗子弟。
人唐瑞雪见过,比敏鸾小两岁,个头虽不高但人长得精精神神的,眼睛很大;家里没落了也不像旁的遗少那样自暴自弃总蹲在家里养鸟看花,自己经营着一家酒楼,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抽出手绢给敏鸾又轻轻与之拥抱:“你也是,万万保重。”
一九三八,活着成了人与人之间最诚挚的祝福。
先走陆路至武汉,再换水路上码头乘船,经过长江才能到达重庆――这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省时的道路,依然要耗费近十天的时间。
唐瑞雪搭的是一辆本用于运货的汽轮,船上南下逃避战乱的民众极多,甲板上都聚满了人。人一多不免鱼龙混杂,水手每隔一会就大声提醒要看好自己的财物。
上船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甲板上太冷,睡一晚被江风吹得头痛事小,若是着凉发热船上可没有药物可医治。船舱里暖和但气味复杂,夹杂着汗酸味、食物味以及那种水上特有的潮湿腥气。
唐瑞雪本来是蜷缩在船舱里的,忍到半夜忽然船体一阵颠簸,她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
她戳戳身边的金}天:“我想出去呆会儿。”
金}天也没有睡着:“我跟你去。”
两人小心绕开遍地躺得横七竖八的人,出了船舱来到无人的右舷边。
唐瑞雪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好些了,刚刚真是差点要吐出来。”
金}天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肩上:“李白说的蜀道之难,我们这回也算体会到了。”
唐瑞雪听出他在有意逗趣,虽笑不出,但心里也有些温暖。这些天副官们任劳任怨的扛着大包小包,看着就够累人的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夜色中的江面:“是啊,也还好你们愿意陪我一道,否则光是那些箱子我自己就看不过来。”
金}天垂下眼帘,感觉脸颊有些热;酝酿的语句即将脱口而出时水面波浪翻滚而来,唐瑞雪弯下腰一阵干呕。
他赶紧去拍她扶她,这个夜晚终究伴着江流时不时的起伏沉默着过去了。
两日后,船在码头靠岸。
自去年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来,重庆的房价相较于战前已经是一路高升过好几茬了,大小旅店的日租金也翻了倍,但还算有价有市。按理说初到此地应该立刻着手看房,或买或租,总要尽快解决住房问题为好;因为晚一天交易同地段的房子,钱包兴许就要多抽出一沓钞票了。
唐瑞雪却不关心房屋交易,只带着副官们住进了一家中档旅店,在房间内拿铅笔头圈画报纸上那些买墓地的广告板块。然后她去看墓地,定棺材,买纸扎的冥宅灵房、车马轿子。
山城的交通不便,许多地方汽车不能驶到,于是她凭着双腿连日奔波,总算在三天内把一切零碎备好了。
由于没有房屋用作停灵,唐瑞雪便与一教堂商量租借他们的场地七天用于停放棺材和摆席。
管理教堂的是个美国传教士,重庆的天主教徒本就不多,如今运输线不通物价上涨百姓们为赚吃喝疲于奔命,更没几个人来听他讲圣经了。
传教士眨着蓝眼睛欣然应允,并用英文告诉唐瑞雪:“教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出去赚钱买酒喝,最近市面上白兰地的价格越来越贵了。”
丧礼共办了七天,其间唐瑞雪雇来的一南一北两个流水席班子每天都在教堂院里不断煎炒烹炸,有鱼有肉的宴席不停地往桌上端,谁来吃都可以。
一开始来的都是些无业游民,甚至逃难来的乞儿,这些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得到饱餐一顿后便依唐瑞雪的嘱咐在城中宣传;说城南教堂有免费的席面吃,凡是来吊唁陆将军的都管饱,走时一人还能领一块钱。
教堂正门前立了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金}天支了张桌子坐在耶稣生母身前,每来一人都要先朝他伸出手,让他盖印章。
印章是蓝色的,类似盖在猪肉上的戳子。那颜料至少能在皮肤上留存三四天,为的是防止有人来回进出,一人领多份钱。盖完章后按性别分流,男客领孝帽,女客领孝带,戴整齐后再去遗像前磕头敬香。
遗像两侧挂着挽联,上书:
北伐抗日饮丹心 半生戎马千秋颂 名利荣华流云过,救国卫民洒碧血 埋骨青山浩气存 忠魂不泯万世钦。
拜祭后便可以去吃席了,上菜前除了筷子各人面前还摆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陆将军是如何从九一八伊始就投身抗日,最终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传单是玫紫的底色配漆黑的字,瞧着不仅醒目,而且刺目,但凡认字的看过一遍都觉难忘。
正门只进不出,出口在院子的后门,徐宝来等人守在那儿按人头发钱。
如此这般到了第三天,满街民众上到政府公务员下至挑扁担小摊贩,全都知道城南教堂有位陆将军新丧了。
唐瑞雪始终一身黑衣立在棺椁旁,若来人磕头她便鞠躬还礼。
第七天流水席结束,装着衣物的棺材被抬去城郊墓地安葬。
起灵时唐瑞雪突然打了个冷战,“真的结束了。”
人生如戏,同台并肩了七年,这一刻她才切实明白他的确中途退场了。往后不管演哪一折,是好是坏都只剩她一人悲欢。
大梦初醒般跟着抬棺人走出教堂,这天细雨霏霏,她在湿气和氤氲中走过陌生的街道,踏过弯绕的山路,路过腐朽的花木。
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送葬,逐发展成一支极长的队伍。
雨渐渐下大了。
一人从后方赶上来,身穿着一身重孝,为唐瑞雪撑开黑伞,是金}天。
唐瑞雪对他粲然一笑,接着她看到抬棺的陌生人比小金先对她的神情做出反应,那人眼里闪过一道不可思议。
旁人不知她为何不哭反笑,可她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不笑呢?她已经做好了最后一件事。
不是污蔑他么?不是泼脏水么?她拿出散尽家财的架势大摆筵宴,就是要那些人睁着眼睛看整座山城都给他披麻戴孝。
他没有兄弟子女,没有人为他打引魂幡,可是没有关系――万人空巷全城哀音,他们不认得他,他们都记得他。
第60章 你走
近来重庆《新民报》上佚名发布一则短篇小说,用白话文写古代故事。大意是讲有位将军年少英勇骑射翩翩,领兵伐边疆战功高;然心思纯良不善阿谀,被奸佞编排心存不轨,最终含恨死于边关沙场。他有一妻在他死后为他正名,汴梁百姓倾巢而出与他送行。君皇最终把那奸臣斩,又赐良将金井玉葬,还将他加封为王,终归算是沉冤得雪了。
写的是发生在古代的演绎,乍一看挑拣不出什么不妥,可细读之下就会发觉这故事眼熟,似乎当代即有原型。
一时间民间风声四起,甚至有人说北平那位陆将军之死有隐情,与当今总务部王部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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