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端来一杯温水给她,说着一口北方话:“大妹子,刚才那人你认得吗?”
唐瑞雪一口气就把水喝空了:“不认识,我在路上走,他们就跟上了我――本来那人还有一个同伙。”
女人嗨呀一声,“你也是北边逃难来的吧?是不是刚到不久?你不知道,这一片乱的很!我们店时常有叫送盒子菜的订单,白天都是我去送,我家那口子在店里忙活,因为我没有他那炒菜的手艺。但晚上就是少挣两个钱,我也是不敢自个儿出去的,这边离那些国难房子太近,人太杂了。”
唐瑞雪撑着鞠了一躬:“今天多谢您二位救了我。”
一直在柜台后擦擦洗洗的男人摆摆手:“这算啥?你住哪,等我这儿忙活完了,我跟你大姐一块把你送回去。”
女人也赶忙扶住唐瑞雪:“大妹子你可别跟我俩客气,这有什么的?你家住哪儿啊?”
唐瑞雪其实已经不想再走那条被尾随的夜路回旅店了,有心去繁华地方另开房间,等天亮再回去拿东西;可身上无钱,再者说若无老板夫妇搭救她的后果不堪设想,实在也该酬谢人家。
她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回原处:“我住在广兴旅店。”
女人留意到她没穿鞋:“呀,你的脚!”
唐瑞雪低头一看,脚上不仅沾了泥污还有干涸的血迹。她把裤子抻了抻,试图遮掩:“鞋子丢了,没事。”
“这怎么行,你等着我给你找双鞋,我记得店里倒有双宰鹅时穿的胶皮靴子,你先对付着穿...”
话没说完有人进来了,老板一拍自己的大腿,“哎,刚才我光顾吓跑那流氓挺高兴,回来的时候忘栓门了!那什么,先生,我们打烊了,您明儿再来吧。”
老板娘嗔怪道:“你这记性,成天顾头不顾腚!”
金}天在外跑了一天看房子,运气很好遇上了一所各方面都尚可的,家具也齐全即刻就能入住,唯一不合心的就是不够大。他本想先租半年做缓冲,可房东却急着用钱只卖不租。
于是讨价还价许久,终于谈到了一个合适的价格,约定明天就去签合同。
房东大概真是囊中羞涩,买家在他家中逗留到那么晚,也没说给张罗些饭食吃。
金}天空着肚子返回,想酒店的后厨现在大概也已经熄炉子下班了,若让值夜伙计帮忙点小炉子煮面也是个折腾人的麻烦事,不如顺道买些现成的小吃。
他没想到会在随意走进的一家小吃铺里看到唐瑞雪。
“瑞雪?”
唐瑞雪闻声抬头,不甚自然的又低下头,才赶走金}天不到二十四小时自己就显出这副狼狈相来,偏偏还叫他偶遇上了!
她心里埋怨怎么就这么巧的同时,也隐隐如释重负。
“我遇到一些麻烦,多亏了大哥大姐帮忙,你帮我谢谢人家吧。”
“你俩认识啊?”老板热心的向金}天解释了事情原委,金}天赶紧掏出几张大额纸币塞过去。
老板娘见状又把卖剩下的,本要带回家给孩子做明日午饭的烧鹅片了片让金}天提走。
金}天背着唐瑞雪,拎着烧鹅,沉默地向酒店走。
唐瑞雪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实在觉得气氛诡异,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唐瑞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两人这样极尴尬,“没什么...”
“我没脸说话。都怪我,差点酿成大祸。”
“怎么能是怪你?”
金}天缄默许久,直到唐瑞雪看见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时他才又开了口。
“那些话你就当我没说吧。你别觉得别扭,我没有辞职,还是副官长,军座走了我照顾你是应当的。今天看到了一栋不错的房子,明天我就去交钱正式买下来,你去那里住,我给你做管家。”
“你买房,给我做管家?”唐瑞雪很困,说不出长篇大论的劝言了,“小金,你不要傻。”
她没打算去住小金的房子,可需要在安全的环境下缓一缓。
等缓过来了,就雇两个轿夫去广兴旅店把东西搬运走。然后再问问小金是在哪些地界看的房,她手中余钱不多,但买一间普通小院应该还是足够的...
想着想着,眼皮愈发沉重,最终陷入黑暗。
第62章 坍塌
唐瑞雪不知道自己是低血糖晕过去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手上正打着吊瓶,药瓶子被挂在一个衣帽架上,随即视野中出现了金}天的脸。
“打的是葡萄糖。”他解释说,“你晕倒了,因为不吃饭。”
唐瑞雪用力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球很干涩,“我眼睛不舒服,想滴点眼药水。”
金}天连连答应着,“好,好,我叫金沅去买。”
他离开房间,很快又回来。
在此期间唐瑞雪已经环顾了四周,发现这儿的家具半旧不新的,木色衣柜与粉刷了白油漆的床头柜怎么看也不配套,结合起来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不像酒店套间。
“这是你买的那栋房子?”
“是的,房东一直叫人打扫着,签了合同就能住人。就是家具不好,墙漆也有些地方斑驳,将来要花些时间慢慢粉刷。”金祉天顿了顿又补充道,“床单和床垫子都是新的,床没来得及买新的,擦干净了才铺的垫子。”
唐瑞雪倒没在意床单新旧的问题,“我不能总在你家里住着。”
金祉天先对唐瑞雪的话表示出了百分百的顺从,又望了望输液药瓶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现在很虚弱,在这里休息好了再走也不迟。医生说了,你明天还得再打一瓶葡萄糖,去住酒店的话医生上门不方便。”
看唐瑞雪迟疑着没表态,他又道:“医生说你身上的擦伤最好是等伤口结痂再沾水,还嘱咐说你空腹太久醒了要先吃点流食。这位上门的医生是位女医生,我托她给你擦了擦身换了干净衣服,只是头发没有洗。”
唐瑞雪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件柔软的法兰绒睡衣,手腕上的伤也被妥善上了药。
“你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洗头发吧,我把水拎过来,你躺在床上就能洗。”
又抬手摸了摸头顶,她承认金祉天说得没错,自己确实需要洗洗头发――昨夜淋了雨,又挣命似的跑了那么久,脑袋上能清爽才怪呢!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动了。
金祉天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问道:“你想喝点什么?有藕粉、芝麻糊,热水一冲就成。现在还没雇到厨子,但厨房里有米,别的我做不出,煮碗粥倒没问题。”
唐瑞雪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下:“芝麻糊吧。”
金祉天笑了,“好,我先把针拔了。医生教过我怎么拔针头不会见血了,我才知道原来拔针也有巧儿在里头。”
说着他轻轻拉过唐瑞雪输液的那只手,动作很快的拽出了针头。
唐瑞雪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针眼,果真是没见血,也不痛,只是有些泛青。
金祉天以这个舒适的卧室为据点,一边忙碌着冲芝麻糊、支使金沅去烧热水,一边不动声色地瓦解着房间里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唐瑞雪斜靠在床上,肩上披了一条大毛巾,头发湿漉漉地垂着。
金祉天轻柔地为她洗净了头发,然后就端着水盆退出了屋子,再没多说别的。
金沅在走廊上接过了金祉天手中的水盆,心里很是忿忿不平,他一向崇拜金祉天,认为金祉天不该像个丫鬟似的干伺候人的零碎活:“大哥,这些事雇个看护妇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金祉天斜了金沅一眼,没回应。
金沅垂下脑袋不敢再出声,知道金祉天这是嫌他多嘴了。
好在金祉天很快换了话题:“今天那个上门医生是不是提到近来城内有不少逃难来的人患了疟疾?”
金沅翻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说过...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金祉天拍了一下金沅的肩膀,金沅一时没准备,手中水盆里的水溅出了些许。
“治疟疾少不了要用奎宁,这是个机会。”
金祉天知道战争可以带来悲剧和鲜血,也可以带来金银――这要看肯不肯动脑子。二十多年前,上海鼎鼎有名的颜料大王贝先生不就是趁打仗发了财成了一代巨贾么?据说他最开始不过是个染料坊的学徒。
成功的案例已经摆在那里,等着有心人去借鉴。
晚上唐瑞雪见到了金祉天请来的帮工阿嬷,她说自己夫家姓吴,太太叫她吴妈就行。
唐瑞雪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这家的太太,我姓唐。”
吴妈是个利落人,做起家务来井井有条,还会煲各种补养身体的肉汤。喝了五天汤后,唐瑞雪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恢复了健康,虽然脚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但独自去酒店套房里生活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金祉天还没有回来,五天前他说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先找一个在医院做过看护妇的阿嬷来照顾她。
然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唐瑞雪想走,可又没有一声不吭离去的道理,只得继续住下来等宅子的主人返回。
如此过了半个月,唐瑞雪已经和吴妈混熟。
这天吴妈外出买菜不久,她听见院儿里有动静,便出了屋子想帮着把东西搬运去厨房。
没有吴妈,院子里只站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
唐瑞雪看向院门,还是严丝合缝的关着的,他是翻墙进来的。
那个潮湿夜晚的记忆又涌上来,她后退两步,抱起了房屋前主人留下的一盆绿植,同时心中飞快思量着陶瓷花盆够不够砸晕一个成年男子。
那男人却也退后了两步:“太太,您别怕,是我,刘舫!”
唐瑞雪一愣,险些摔了花盆。
小心翼翼地弯腰放好花盆后她仔细打量了男人:“小刘?你怎么瘦成这样?”
眼前人脸色灰黄,眼睛浑浊,两颊深深凹陷进去,全然不像她印象中的刘副官。
两秒后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不礼貌,但刘舫没计较,松了口气似的:“太太,我可算找到您了。”
唐瑞雪看到刘舫还穿着夹棉薄袄,便猜测他过得潦倒,无钱购买单衣:“进来说。”
进了客厅,唐瑞雪先招呼刘舫坐下,又倒了杯茶递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徐宝来他们没有找到职业么?还是遭了人骗?”
刘舫双手接过了茶杯,并没有喝:“很快我们三人就分开了,他们俩的境况我不清楚。”
“太太,我快死了。”刘舫露出一个惨笑,“您看到我这副模相,是因为病。我咯血,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在医院治了一阵子,手上的钱全搭进去了,反倒比刚住院时更严重了。”
唐瑞雪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道:“那么...你现在是出院了?你不能放弃啊,实在不行换一家医院再看看,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我来支付。”
刘舫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顶稀疏得像个古稀老翁似的。
“没用,医生也说了,继续治也最多再活半年。”
“太太,我知道您一直心好,但我这次来不是问您要钱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临死前得讲明白了。”
“军座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没错,但如果没有自己人卖他,日本人一时也不敢攻上山,双方僵持的时间里我军或许还有转圜。”
唐瑞雪气息一滞:“什么意思?”
刘舫放下茶杯,双膝一弯跪下了:“害军座的人里也有我一个,如果不是我贪生怕死不会害死了那么多弟兄,我得这个病谁也怨不着,我知道我是遭了天谴了...”
接着他慢慢讲述了金副官长是如何说动他们做逃兵,又如何骗了山东来的卫队下山,导致军座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下令强攻下山与日军血战的。
“我们跑到半山腰时,军座追上来了。我以为我们几人被抓了现行必死无疑,军座却放了我们走…他从前没亏待过副官处,最后也饶了我们一命。军座对得起所有人,是我们不是人。”说到这他背过身去用手帕堵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才有转向唐瑞雪哽咽着说,“太太,我不是要替自己开脱,可金祉天确实太狠了。我们本来是五个人,杜丰只不过说了一句他先前只想做逃兵,没想到会害死那么多人,就被金祉天开枪打死了。”
唐瑞雪把倒给刘舫的茶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张脸雪白的,手也隐隐有些发颤。
她听明白了,子至死在和敌寇交锋的战场上,小金没有杀子至,但他的行为造成了一系列连带效应。
瓜连蔓引,罪魁祸首可以算是小金。
唐瑞雪不记得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刘舫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吴妈买菜回来对她说了什么她也印象模糊;她只记得自己心疼,以及要等金祉天回来。
这天夜里金祉天回家了,吴妈也没睡,披着衣服迎出来向他汇报:“金先生,您这是上哪去了?唐小姐从今天下午就不大对劲,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我劝她去休息,她像听不见似的,看着怪吓唬人的,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脏东西哇?”
金祉天低声斥道:“不要说那些神神叨叨的,她是不是病了?她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吴妈摇了摇头:“没有啊,我试过了没发热。最近我做饭唐小姐都说挺好吃的。”
“我看看她去。”
他进了房间,看到吴妈自作主张的帮主家节省电费,只开了沙发边的一盏落地灯照明。
他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来:“瑞雪?怎么还不睡?”
唐瑞雪转向金祉天,昏黄的灯光从她左方照下来;她半边身体还隐在阴影里,一张脸被映得半明半暗,像一幅对比强烈的画。
她并不回答,只紧紧地盯着金祉天,一双瞳仁漆黑,瞧着当真犹如鬼魅。
金祉天看了她这模样,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他没怕,只是担心。他小时候听老人说女子阳气不如男子足,若是碰到身体虚弱的病中时节,就阴气更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近身。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出门太久,这间屋子阳气不足,导致小鬼找上门欺负她了?
他晃了晃她:“你怎么了?”
唐瑞雪一字一顿:“陆清昶待你不薄。”
话音落下,金祉天耳边忽然响起了长长的耳鸣,仿佛有节火车从他脑子里开过去似的,震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唐瑞雪扬手抽出一巴掌,吴妈的补汤不是白喝的,她这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金祉天被扇得一歪身子。
“在河北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能睡得着觉?”
金祉天摸了摸脸,坐直了望向她。
挨了打他一丝脾气都没有,因为看她饶是气得皱眉瞪眼,两道长眉也是鸾翔凤翥飞向鬓角,犹如名家出品的书法,是传世之宝。
“我睡得着,因为我问心无愧。”他说道,“我去河北就是为了带陆清昶走,可他不走,我只好自己走。至于卫队的事,卫队是刘广兴的人,刘广兴什么样你也清楚,我怎么知道他非要下山救刘广兴的人?他不下令下山,日本人杀净卫队后未必敢再往上攻――当然,山上的粮食也不够吃多久了。但能走的时候他就是不走,我劝过他,他打定了主意不走。你要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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