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不清他的虚实,其实他的身家可不止有一千万。
当下最赚钱的营生莫过于从日军占领的沦陷区通过封锁线,带货物到大后方来卖。但战争时期东跑西颠毕竟是有风险,带回来的货物也可能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化为乌有;这种生意也不是一般人做得的,须得有胆有识,并有承担亏损的能力才行。
三八年时金祉天敏锐觉察到西药日后必定紧俏,大量囤积的以奎宁为主的药品在这年年底让他发了大财。三九年他开始跑封锁线,他是伶俐人,懂得疏通关系,一路的关卡盘查难不倒他。本钱又大,不是普通小商人可比的。滇缅公路建成后,他多番考察又决定往缅甸跑,路途远,变数更大利润也更大;随便带一些轻工业品回来,在重庆就能卖上天价,不夸张的说,现在重庆市场中的半边天都是他的。
和老庞东拉西扯喝了两壶茶后,金祉天赶回家想把唐瑞雪叫起来吃午饭,却扑了空。
吴妈说唐小姐二十分钟前起床叫司机送她出去了。
金祉天如何狐疑暂且不提,唐瑞雪这边却是已经到达了“欣蕊面包店”。
她已经连续光顾这家面包店小半个月了,这家店只售卖面包和咖啡。面包只有几种可选,咖啡则干脆是代用品,毫无香气可言,喝起来真是比中药汤子还难下咽。
她日日来,为的是看一个人。
第一次来的时候店里的侍应生背对着她擦柜台,偶然一偏头,某个角度的侧影真是像陆清昶。背过去就更令她恍惚了,白衬衫没扎进腰里,身上穿的长裤一看就是便宜货,颜色都没染好,黄不黄绿不绿的。然而就是这样诡异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也不难看,因为个高腿长,什么衣服也能撑出款式来。
面包店的生意平平,老板在后厨忙碌,前厅只有那侍应生一人。
没其他客人的时候唐瑞雪就和他搭话,得知他叫梁煜,是附近国立大学的学生,用暑假闲余时间来做工的。
少爷崽子们放了假都在玩乐场合里流连,再闲也不会来端盘子,唐瑞雪知道他家境不好,想要给他小费。他瞬间就红了脸,手都不知怎样摆了,说店里不是西餐厅,小姐不用给小费的。
今天唐瑞雪照例是要一杯咖啡一块牛角面包,梁煜给她端上来后就拿了拖把去后厨,许久都不见人影。
唐瑞雪等了会,实在困得不行,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梁煜出来了。
他端上一碟子面包,磕磕巴巴地说这是送的,不要钱。
唐瑞雪已经发现今天老板并不在,店里只有他一人,对他一笑道:“是你们老板嘱咐你送的,还是你私人送我的?”
梁煜耳根子肉眼可见的红了:“其实老板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没偷店里东西,这些都记在我账上!”
唐瑞雪本就觉得他正脸和陆清昶只有三四分相像,一旦这般扭捏害羞起来愈发不像了,顿时起了困意。
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她说道:“那谢谢你,我心领了,钱我还是照付。”
梁煜摇摇头:“不,我请你吃,这个有夹心,比你总点的牛角包味道好。”
唐瑞雪看了看,一共是三块面包,想来三块面包还不至于叫他破产,便说:“那你帮我打包吧,我带回家慢慢吃。”
梁煜突然显出一副犹豫模样,站了半晌后才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唐小姐,明天我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说着他把碟子移开,下方竟悄悄压了两张电影票。
唐瑞雪思索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想和梁煜在除了这间面包店以外的场所见面,也不想和他有除了客人与侍者以外的关系――他身上有时候的确有她心心念念的影子,但也仅仅是皮囊上的相似罢了。他太年轻了,满脸都是未经风雨的稚嫩,看着他,她会觉得自己的心苍老到可以做他的长辈。
梁煜脸红的要滴血,笑得有些僵硬:“这部电影是周璇演的,我听看过的同学讲很有趣。”
唐瑞雪看他窘迫得快要哭出来似的,又想到金祉天总要在重庆再呆上一个月,心里一阵厌烦,便点头应了:“好,既是有趣,那就去看吧。”
梁煜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那明天我在电影院门前等你。”
唐瑞雪抱着一个纸袋子走出了面包店,汽车停在路边,司机坐在车里等待,见她上车说道:“唐小姐,您最近真喜欢来这家店吃点心,吃完了还要打包,这家店味道啷个好嘛?”
唐瑞雪“嗯”了一声,“怎么,你要向你老板告状?嫌我吃点心?”
司机讪笑道:“没有的事,我和您说闲话呢。”
唐瑞雪判断司机坐在车里是看不到她坐的位置的,就算看到了她也无所谓,近来她很闲,正预备着和谁大战一场呢。
回了家金祉天果然立即凑上来询问她去哪了。
唐瑞雪掂了掂手中的纸袋子:“买这个去了。”
袋子并不透明,金祉天问道:“这是什么?”
唐瑞雪将纸袋子往他怀里一送:“专门去给你买的。”
金祉天莫名其妙地打开看了看,“原来是面包。”
唐瑞雪已经在上楼梯往卧室去了,头也不回道:“很好吃的,你可别剩下了,辜负我的心意!”
金祉天从来就不爱吃这些甜食,但依然微笑了,心里暖洋洋的很高兴。
第65章 难得糊涂
十月时节天渐渐短了起来,傍晚时分,各家才升起炊烟不久天就彻底暗了下来。
旁人吃晚饭的时候唐瑞雪这个日夜颠倒的睡醒了。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梳理睡打结的头发,最后换上一身并不贴身的舒适旗袍,才下楼叫司机送自己出门。
抗战四年,重庆用得起汽油的人家已经不多,所以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开在街上是极其出风头的。唐瑞雪一路收获着许多目视,很快来到了虹乐坊。
现在的玩乐场都避嫌似的起一些奇怪的招牌,好在内里的灯红酒绿不变。唐瑞雪一进去就遇上了四五个熟人,寒暄过后几人绕开正奏乐的舞池,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牌室落座。
有朋友叫了点心饮料,招呼大家都吃些,因为心知肚明这帮人坐在一起不玩到天明决不能散场,需得补充体力才行。
唐瑞雪分明从起床后什么也没吃,却忘了饿,一双手只用来理牌。
一局又一局玩下来,赢了不见她多高兴,输了倒是笑微微的要再来。旁人半是眼红半开玩笑地说她像和钱有仇一样,她也不恼,很和气的点头称是,引得大伙儿都乐了,说唐小姐最是幽默。
她也跟着乐,心里想道:“可不是有仇?”
她总幻想着哪天输个大的,大到金祉天倾家荡产也堵不上这个亏空,那就好了,两人就白茫茫一片干净了――省得像现在一样相对着互相折磨,时间久了简直不知道谁更面目可憎些。可是没输过大的,金祉天也像个时刻在准备过冬的仓鼠似的,源源不断地进账,财富被累积得越来越可观。
还是出来玩好,真热闹,什么烦恼困苦都在嬉笑喧嚷中淡化了。
唐瑞雪对面墙壁上就有一面挂钟,但她还是忘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后,忽然有个身影直奔他们这张牌桌而来,还险些撞到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应生。
侍应生惊呼一声,唐瑞雪这才把视线从牌面上抽离开来,随后发现那个横冲直撞的莽夫她认识,是梁煜。
梁煜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生气委屈,还是总算找到了唐瑞雪太过高兴激动,也或者都有。
“唐小姐,好巧,在这里碰到你了。”
牌桌上的众人都静默下来,好奇的望向这张陌生面孔。
唐瑞雪突然感觉头很痛,扔了牌站起来,她拉了梁煜就走。
开牌局的小厅乌烟瘴气,跳舞的大厅也人多眼杂,她四处看了看,最后将梁煜拽进一间女客用的化妆室。
反锁上门后她抬头望向眼前小牛似倔头倔脑的青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当然是为了找你啊。”梁煜很不可思议的盯着她,“你说你会去学校找我,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你都没有来,我只好来这里碰运气!”
几个月前唐瑞雪和梁煜去看电影,那是部爱情喜剧片。里面周璇演秋香,秋香是相府的侍女,在庙里求签时遇上了唐伯虎。唐伯虎对秋香一见钟情,爱得不能自拔,于是更名换姓卖身相府做书童去追求。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梁煜,怀疑他也像演电影似的,莫名其妙就爱上自己了。若真如此的话,那她可没有电影里的喜能演给他看。
心思转了转,唐瑞雪故意老气横秋地开口:“小梁,既然开学了就好好念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梁煜到底是幼稚,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立刻急冲冲地朝她嚷道:“什么意思?莫非你要说你是为了不打扰我念书才无故消失那么久的吗?学校里的功课我自会好好做,不会耽误,你不必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
唐瑞雪垂下眼睛,发现自己的衣服方才坐皱了,仔细抚平褶皱后才说:“别生气,我没有搪塞你的意思。只是朋友之间要互相体谅,我体谅你课业繁重,不去打扰你;你也该体谅我有事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朋友?我们明明…”梁煜眼底简直是惊惧,仿佛听了什么骇人的东西,顿了半分钟才继续说下去,“那天…你分明抱了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恋人了,唐小姐对朋友都是这样吗?你忙的事就是赌博打牌?难道刚刚牌桌上那几位先生也全是你的朋友?”
唐瑞雪暗暗有些后悔,不该招惹梁煜的。她的确是太自私了,贪恋人家的模样就硬把白天的人拉进黑夜,很快又厌了他的稚嫩天真。她是单方面来去如风了,却忘了他才二十岁,正逢一个认真起来会要命的年纪。
“那天是我喝醉了,冒犯了你,对不起。”
梁煜要抓狂了:“倒没听过喝果子露竟也会醉!”
唐瑞雪沉吟片刻:“呃…那天我们吃饭时喝的是果子露没错,我是出门前在家喝醉了。”
“好,我明白了,你当我是傻子。其实你何必?你说清楚,我是不会缠着你的。”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拍在身旁的桌子上,随后打开门锁转身就走。
唐瑞雪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给他的这沓整钞上捆的皮筋都没拆,他没动过一分。
进虹乐坊至少要买一杯酒水,这里一杯橘子水都够三口之家两天的伙食费了。梁煜来找了她三天,至少花掉了他半个月的餐费。
唐瑞雪赶紧拿上钱追出去。
今日脚上穿的是一双矮跟鞋,说起来仅有三四指高,大约是鞋子本身设计的有问题,略走快些就要崴倒。
她试着小跑了几下,领教了其中厉害,实在不敢再迈大步了。
“梁煜!”
虹乐坊的灯牌流光溢彩的闪烁着,照亮了很长一段夜路,梁煜与那灯红酒绿背道而驰,眼看着就要彻底隐入黑暗了,却因为一声呼喊猛地定住了脚。
他一点也不想和她说话,几乎想拔腿就跑把她甩得远远的,可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唐小姐还有何贵干?”
唐瑞雪松了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差点追不上你。”
她想把那卷钱重新掖进他衣兜里,“不要赌气,我总不能叫你回去吃一个月酱瓜就白饭。”
梁煜脸上发烫,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袋:“我不要,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钱,现在不喜欢了自然更不用你的钱!”
唐瑞雪没说话,只拉过梁煜一只手将钱硬塞到他手心里;然而抽手欲走的时候,梁煜忽然合上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唐瑞雪的手凉,于是梁煜的掌心更显温暖干燥。
梁煜低下头盯着地面:“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逗我玩?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在一片月夜色朦胧中,唐瑞雪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
“子至垂下眼睛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想到这,她浑身通电似的哆嗦了一下,再看面前人时就心软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怎么就不能是一个年轻的子至?他的家境固然贫穷,可是有竭力供孩子念书的父母,与弟妹之间也和睦,提起家里的二弟小妹总是笑眯眯的。
人不是生下来就刚强果断的,幸福的人在庇护下甜蜜天真,不幸的摸爬滚打。
如果子至有一个可爱的家庭,在二十岁时大约也会按部就班长成这样的青年。
“我没有逗你玩。”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向梁煜的睫毛,唐瑞雪依照记忆描摹着他的眉眼,“我…我总是在想你,很想很想…重庆总是下雨,等仗打完了,你带我回北边吧。”
梁煜的睫毛颤了颤,隐隐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可她并不给他多想的时间――踮起脚尖的吻清凉又滚烫,让他的一切思想都停滞了。
他其实并不很了解唐小姐,唐小姐说起话来总爱真假参半的开玩笑。
他只知道她比自己大九岁,他现在读医学科二年级,毕业后想带她去北方。
第66章 边城故人
在重庆诸位富贵闲人眼中,唐小姐这人是没了。
没了这词不大好听,但旁人也无恶意,因为唐瑞雪确确实实就是没了,那么能玩能熬夜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小两月不见人影。打电话去她家里找,也总是仆人对电话说不在。
唐瑞雪并非修身养性,只是跟着金}天去了缅甸,或者说被金}天强行带去了缅甸。
那天是立冬,重庆的冷是湿冷,温度不多么低,寒意却凉阴阴地往骨头缝里钻。吴妈依照北方的做法煮了锅子,热腾腾的端上桌,冒出的白气遮挡了几分金}天的表情。
唐瑞雪虽然与金}天相对而坐同桌吃饭,却丝毫不留意他,只一下下将筷子伸到小锅里夹菜吃。她夹菜一次只夹一点,看着不停动筷,其实也不过吃了些不占肚的菜叶子罢了。
然而在金}天眼里,她今天的食欲是异常的好――一定是心情好才胃口大开。
他看了一会儿,撂下筷子道:“怎么?吃过饭后还是要往外跑?”
唐瑞雪懒怠抬眼:“什么意思,才回来就看不惯我啊。”
“你也知道我才回来...”金}天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过在重庆呆半个月,你就不能行行好,收敛一点?”
唐瑞雪给自己夹了一块羊肉到碗里,趁肉冷却些的空档里说:“我行行好?大中午的你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金}天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忍无可忍道:“非要我把不好听的说出来么――你、你去跳舞厅逛戏园子,跟张三先生李四小姐,什么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打小牌我全不管。可你最近跟那个男学生成双入对的――”
“瑞雪,这些年我一直纵着你,待你好,难道还比不了外面的小白脸么。”
唐瑞雪把羊肉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了,然后抓起一把不锈钢勺子径直丢向金}天。
金}天险生生的闪过了,下一秒又想还不如叫她扔一把砸两下的呢,因为她提到了那件他最无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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