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东边走,她立马跟上前。
“你不是说不见面?”裴云初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戏谑。
暮烟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你弟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派了十余人,下一次就会加大兵力,你不要单独行动了,跟我师兄组个队,他的境界也很高,你们二人联手,那些死士来一批,杀一批。”
裴云初继续往前走,语气漫不经心:“担心我啊?”
暮烟乐低低说:“嗯。”
裴云初的脚步顿了顿,四周静寂,树顶的雀鸟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身体。
察觉出他神情的变化,暮烟乐立马掩饰性地说:“如果师兄知道我与你碰面,却对你的状况不闻不问。他非要训斥我冷漠寡情,巴拉巴拉说上一堆话。”
裴云初肩膀松弛,失笑道:“你师兄在你眼前,话这么多?”
“他不是一直都挺话痨吗?”暮烟乐不以为意道,“比我师尊还唠叨。”
裴云初头也没回:“那倒稀奇了,他其实是个寡言的人。”
暮烟乐开始思考,一个寡言的人究竟经历什么事情变成话痨,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裴云初说:“等会再去见你师兄,我还带了一个人,在溪边。”
山中林木连绵起伏,他的方向感很强,绕过荆棘丛,倾倒的腐败树干,穿过比人高的灌木丛,没多久,他们来到溪流边,远远看着前方,周静宁正无聊地坐在石头上等候。
她裹着温暖的裘衣,把玩手中的木鸢,水墨画似的一张脸微微低着,阳光照耀,冰肌玉骨的肌肤泛出莹莹白光。
活灵活现的精致木鸢,是裴云初常用的机关术之一,对调查和寻找人的踪迹至关重要,很少给其他人触碰,却成了周静宁无聊时的玩具。
暮烟乐的眼睛看向裴云初:“你还带了静宁姐?无峰遗迹凶险,她身体差,你不怕她出意外吗?”
“有我在,她出不了事。”裴云初的眼神流露出几分自信。
暮烟乐垂下眸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挤压,她的眼睛发酸,故作无所谓的嗯了一声。
“而且,我此行主要是为了治疗她的旧疾,”裴云初边解释边走,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头顶,“无峰遗迹才有的百草,制成新鲜的汁液,立刻服下后,她的伤才会彻底痊愈。”
暮烟乐听说过百草,这是一百种药草,寻找的过程并不简单,无峰遗迹妖兽遍布,修士谈笑自若在这里行走,需要具备洞察的眼力,完美的运气,和强大的实力。
裴云初的嘴角弧度上扬:“前段时间我已寻到八十九种,剩下的大概半个月内便能搜获。”
在他的面前,好像没什么困难的事。
暮烟乐放慢了脚步:“她为何受伤?居然要一百种药草才能痊愈。”
裴云初说:“之前我去四洲调查魔胎,去了六年,你是知道的。”
暮烟乐嗯了声。
裴云初陷入回忆:“这六年间妖魔界派出许多魔将干扰我们的行动,魔胎一次次躲过我们的追击。最后一次,魔胎藏匿州主府,它附身在静宁的身体,瞒天过海,偷偷以吸食人的贪欲浊气为生,枉死了许多了。等我们杀掉魔将,追踪至州主府,它已将宿主吸食得气息奄奄,我把它打了出去,一路追到青州城郊这才将它封印。静宁的身体从小不好,又遭此大难,州主将她托付给我们太极宗,我带她回来,一是履行六年前师尊交付给我的任务,二是替她医治身体。”
“原来如此。静宁姐真不容易。”暮烟乐目光看向前方的女子。
心中尚存在一个疑惑,她继续问:“可她的身体这么差,你怎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呢?”
裴云初笑了一声,语调格外的缱绻:“因为我必须等那些死士,这些人跟了我一路,我当然得给他们一次机会。”
“……”暮烟乐沉默,这话未免太有歧义了吧,说得好像死士们在追求他一样,要命的事啊!他竟当作儿戏一般。
“况且我在静宁身边布下防身法阵,除非她自己出法阵,否则别人难以靠近。”他继续解释。
暮烟乐心想,还挺像孙悟空画地为牢。
几番对话,两人走近了些,周静宁大概察觉到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三人的目光交汇,暮烟乐按压住起伏的心绪,朝她笑着扬了扬手。
周静宁从石头站起身,眉眼惊讶:“烟乐也来了?”
暮烟乐点头:“我跟师兄他们一起来这里探宝。”
周静宁眼睛亮了亮:“那我们去找你师兄。”
森林寻人难度大,周静宁将木鸢还给裴云初,他手指翻转,捏出一个漂亮的法诀,一束法力打入木鸢,它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带他们前往东南方向。
没多久,暮烟乐与宣卿平会和。
宣卿平自从发现她失踪后,脸色一直很差,浑身散发冰冷的气息,所有弟子不敢靠近。
暮烟乐不见了,他却找不到她的踪迹,见过她的弟子们都说不知情,他们面面相觑,苦思冥想,其中一人告诉他,暮烟乐跟在他们的后面去取水,走着走着就散了,他还以为她嫌麻烦返回休息的营地了。
宣卿平叫了几个修为不错的弟子,围绕通往溪流的森林,进行地毯式搜索。过了半刻钟,他终于看到暮烟乐娇小的身影,旁边还站着两个眼熟的人。
宣卿平脸色冰冷,从头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毫发无损,这才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
暮烟乐朝他露出一个乖巧讨好的笑容,凑到他跟前,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手,眼睛眨巴眨巴:“师兄我回来了。”
但他完全忽视她的神情与动作,宽阔的大手渐渐伸到她跟前,她似乎察觉他要做什么,战战兢兢往后躲,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当着一干外人,另一只空闲的手毫不顾忌拎起她的耳朵:“你几岁了?不要在陌生的地方瞎跑,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我以前教导过你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你是不是当耳旁风听了,既然耳朵没多大用,我把它们扭下来,你不介意,对吧?”
暮烟乐在他的手下挣扎,啪嗒啪嗒委屈掉泪,求救的目光看向裴云初。
裴云初收到信息,眼神的笑意浓了几分,为了及时拯救她通红的耳朵,他说道:“烟乐的耳力本就一般,你再扭一会,等会耳聋了。”
“她与耳聋有何区别?”宣卿平冷冷地哼了声。
暮烟乐继续疯狂求救。
“耳朵上没什么肉,捏着没意思。”裴云初想了想,微微一笑,“不如换个地方,扭脸颊。”
“……”
暮烟乐浓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觉得这两个人真够损的啊,折腾她来劲了是吧。
-
后面宣卿平知道暮烟乐的遭遇了,这件事本来也不是烟乐的错,她不小心掉进一个地洞,并非故意脱离大部队。
暮烟乐气鼓鼓等师兄道歉,她坐在营地的凳子上等了半天,宣卿平却半天不搭理她。
直到入了夜,篝火噼啪,众人围聚在燃烧的火焰前,天上的明月高挂,热烈的火焰与清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大笑声不绝于耳。
暮烟乐撑着腮听树林沙沙的晃动声,恹恹不乐地咬了一口烤鸡肉。
香味四溢,她看了宣卿平一眼,重重地咬,见他再没分半点注意力过来,她撕咬鸡腿肉的力道更大了,像只凶狠的小狮子。
清冽的笑声响在耳畔,隔壁坐着的裴云初支着下颌,看着这幅画面笑得乐不可支,摇头说:“你还真是个小孩子。”
暮烟乐动作一顿,强调:“我十八岁了。”
裴云初拿了根树枝,闲散地拨了拨炭火:“你长大的只有长相,性格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
暮烟乐觉得这话格外刺耳,她明明都这么大了,长相看着也就比他们小几岁,在他的眼里,她却始终是那个遇到危险会吓得脸色发白一点也不冷静的小孩子。这也是很无奈的事,裴云初遇见她时,她才十岁,受点伤痛得啪嗒啪嗒掉眼泪,很粘人,估计等个一百年,她在他眼里还是爱哭的小孩子。
第一印象的重要性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假如世界上有后悔药,暮烟乐真希望穿回过去,这样说不定能变得成熟一些。虽然可能性格胆小改不了,但至少装也能装出几分大人的模样了吧。
她嚼着鸡腿肉,喷香的味道忽然如同嚼蜡。嘴巴停住了,眼睛却仍是看着他。
裴云初喜净,大部分弟子都席地而坐,他却不知从哪拿出一块松软的坐垫,坐在离她两步距离的地方。有些弟子早听闻他的传闻,好奇地过来搭话,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睛,他们脸色兴奋打招呼,围在他身边问这问那,他说不上多么热情,流露出礼貌的微笑。
暮烟乐借着看那些弟子的名义,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
有位弟子大概是狂热粉丝,掏出一件蓝色的围巾,眼睛亮闪闪地伸到裴云初面前:“道友可否在上面写个名字。”
裴云初:“……”
暮烟乐觉得这弟子真厉害,无师自通,掌握现代追星的精髓,喜欢某个偶像,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他,第一件事,先掏出纸和笔。这说明不论古今,追星的本质是不变的。
裴云初眼神平静地看着他,那弟子迟疑地收回手。
大概是觉得不解,他挑起眉,问道:“我的名字有何特别?”
那名弟子见他开口提问,顿时挺起胸廓:“道友的名字如果不特别,那世界上没有特别的人了。”
接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会追随道友的脚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裴云初偏头看了他一会,大概被他的决心动容,最终接下他的围巾,挥动笔墨,寥寥几笔,一个遒劲有力的名字写好了。
那名弟子收到签名,欢呼着跑远了。
暮烟乐看着那名弟子,忽然间有些艳羡,裴云初回头看着她。
她呆呆的样子,举着鸡腿,眼睛忽明忽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注视她片刻:“怎么不吃了?”
她答非所问:“哥哥,我也要你的签名。”
他应该不会怀疑。他广受修士们的尊敬,很多人都崇拜他,她作为一个崇拜他的粉丝,要个签名不碍事吧?
裴云初却顿了顿,低头对上她坦然自若的眼眸。
周围吵吵囔囔,暮烟乐的手心捏出一把汗,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暴露了,语气弱弱道:“不行吗?”
瞳孔倒映出他的模样,他略微倾身,袖子里忽然掉落几颗白色丸子:
“伸手。”
暮烟乐不知所以然地照做。
他露出一截青筋明显的手腕,向下倒了倒,丸子一颗接着一颗掉到她的手心,携带他的体温,砸到肌肤上麻麻痒痒,电流窜过,莫名使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名字不必了。”裴云初淡淡的笑,“给你吃糖。”
第二十三章
其他人围在篝火旁玩闹吃饭的时候, 宣卿平正独自待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兢兢业业安排帐篷的入住人员。
营地的第一天,事情特别多, 他划定每个帐篷容纳五人,一个个按照年龄、性别分配清楚。周围的弟子欢笑奔跑, 他却一本正经毫无怨言地做着这些无聊琐碎的杂活。
篝火重重, 他的倒影孤单地投在帐篷上,周围鲜少有人经过。
周静宁吃完饭, 闲着无事到附近逛了逛。所有人都在玩闹, 她虽是笑的,但对他们的游戏丝毫不感兴趣,半真半假刻意地置身其中, 露出一副柔软的神色, 但她觉得很无趣。
特地往安静的地方钻, 未曾聊到这儿还有一人。宣卿平微抬手, 标记帐篷,写下一个个标准的序号。她走近了,他仍是微垂着眼, 状似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看到他专注认真的模样,她端详了好一会儿, 心忍不住动了动。
“你不去吃饭吗?”她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宣卿平终于抬眸,平淡地瞥了一眼:“我有事要做。”
“你是大师兄, 这些杂活安排给底下的弟子, 合情合理。”周静宁嗓音清冷, “何必劳烦你亲自动手。”
宣卿平像没什么兴致闲聊, 言辞简单利落:“总得有人干。”
周静宁扫过他的脸,似在观察神情:“你做的再好, 也没人夸奖你,他们甚至都没看到你的辛苦付出,我不信你喜欢做这些无聊且浪费时间的事情。”
“不巧。”宣卿平扯了扯唇,声音毫无起伏,“我觉得有意思。”
周静宁被噎了一下,气恼地咬下唇,薄薄的脸皮泛起红晕,像涂抹胭脂一样美丽动人。宣卿平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她了,低头,笔锋利落地瞄了几个字。周静宁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她家族显赫,活到至今,从小至尊至贵地被人捧着,第一次有人跟她对着干,她瞪着他,偏要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标记帐篷。
一阵冷冷清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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