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以往,蓝矾也好,小苏打也罢,对季殊白都是毕恭毕敬,温言轻语,从未敢如今日这般高高在上。
“我一介乐师,本就靠着卖艺为生,都是我哄着别人的份,何时轮到别人看我脸色了?”
石膏哑口无言,到底是朱大人以前太卑微,让他们都忘了,低人一等的是他们。
***
落日后,嘉雨城的风也凉,她穿的单薄,手臂起了层鸡皮疙当,于是小跑着,不知道以为她饿死鬼,其实她只是想速战速决。
膳厅里亮着灯,朱赤堤坐主位,正巧在饮酒,头往后仰,又因酒杯挡着脸,看不清神情,也不知那小厮说的发火是多大的火。
“娘。”朱婉笙乖巧叫一声,要是她能看见此刻脸上的表情,或许会留下心理阴影,肯定是一副讨好的样儿。
朱赤堤手中的酒杯重重落回桌上,“顾夫呢?”
与其七怪八绕打探,不如直接切入正题,“他用膳去啦,娘,那些东西,萤石替物归原主了。”
朱赤堤一愣,“物归原主?可是那季公子大张旗鼓送来的礼物?你...”
朱婉笙点点头:“对,我既已成家,自然不可以再耗着季公子,更不该收他的礼,该断则断,清清白白的才不会落人口实,不对吗?娘?”
朱赤堤却不好打发,“我看又是两人争吵过后的冲动之举罢,待气消了又念念不忘,吵着闹着要把人娶回来。”
“大人,您可知今日那些礼物皆是您...”
朱婉笙哄人的话还未说出口,蓝矾大喇叭又开始工作,好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朱赤堤眉头一提,厉色道,“那些礼物皆是何?”
蓝矾不安的搅动着手指,杵在门口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萤石,你来说。”
萤石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是,大人,那些礼物皆是朱大人赠予季公子的,如今季公子决心一刀两断,便差人送了回来,还劳烦我转告大人,莫要再给他送回去,他担不起此等大礼。”
朱婉笙汗颜。
折腾半天,是个乌龙。
朱赤堤冷哼一声,不屑道:“他倒是清高,归还最好,我们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往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念着你还小,不好太严苛。”
“可转眼你已十八,早过了青涩懵懂之时,也应该明白心疼男子倒霉一辈子,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娘才放心撒手不管。”
说到这略微停顿,饮了些酒,“往后,我们朱府不论是谁,都莫要再提季殊白这三字,还有,和离之事,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朱婉笙面带笑容,朱赤堤每说一句,她便跟着点点头,无比认可的模样。
心中却苦道:朱赤堤这情绪比她博导还不稳定,前一秒还喜笑颜开,下一秒又由晴转阴,难以捉摸。
眼看着朱赤堤这情绪也是不适合谈作坊之事,朱婉笙转移了话题,“娘,我明白,以后定会好好学习管理店铺,乖乖听您的话,可我现在有些饿了,我们先用膳可好?”
朱赤堤神色缓和了些,“吃吧。”
有朱赤堤在侧,她这饭吃的也是没滋没味的:任谁听着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话题都不会吃得下饭。
饭后消食,她再次走到竹林,虽暖灯依旧,可那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声音还是让朱婉笙不禁想到那日有人在竹林盯着他们。
心里一阵发毛,她几乎是小跑着远去。
那摇曳的灯下,一抹白影快速闪过,细听还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风声呜呜,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
因着朱家家宴在即,朱银阁内院挂满红灯笼,白天看喜气洋洋,夜晚看,恐怖如斯,风一吹,灯笼一晃,特别}人。
好在主屋开着门,里头还依稀能听到蓝矾的声音。
“大人,萤石非要把这些箱子搬来您屋中,让您检查检查有无损坏遗漏的。”
朱婉笙随手开了个箱子,满满当当的玉器物件入眼,这件件水头通透,色正阳浓厚,雕工精细,原主待这季公子可真舍得。
再开一箱子皆是瓷器:青花瓷的花瓶,青釉香炉,成套的茶具。皆是未用过的,其内里的红条子依旧存在,这原主送的东西,季殊白竟一件都未曾用过。
“蓝矾,你把这些东西都送去府中负责采买置办家居用品的人那,让她找合适的地方摆起来。”都是好货,要是丢在仓库吃灰那就可惜了。
蓝矾舍不得,“可是大人,这些都是您亲自精挑细选寻来的,您看这套茶具,是您跑到郊外何大师家中求了许久,她才答应给您做的,就这么给别人,奴婢替您不值。”
朱婉笙笑,“无非也就送到娘亲那,有何不舍?”既是原主辛苦得来,给她娘亲才是最好的归属。
蓝矾不知其中缘由,嘴巴一撇,“那这香炉大人留着可好?您当时是买来给自个的,可偶然听闻季公子也喜青釉便忍痛割爱赠予他,现在又物归原主,是天意,大人。”
朱婉笙将那香炉从木箱中取出,塞进蓝矾怀里,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脸,“好,听你的,这个留着,你想放哪都可以,余下的都送走吧。”
***
桌上还摆着她做银镜反应的材料,反应物在水中起舞,磁力搅拌下,高速流动的液体像暴风中心,葡萄糖粉末洒入后烧杯世界里下起了雪,银离子摇身一变还原成纳米级银团簇,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银镜析出。
银层之上,反射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和蓝矾忽地靠近的肉脸。
“大人这是什么呀?方才还是带着些红色的水,一下子就变色了,看起来很好玩。”蓝矾的手想触摸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西林瓶,却又不敢碰。
朱婉笙想说这是化学的魅力,又觉得这样说很装,于是,随手挑了个10 mL的西林瓶,“送你,你想玩吗?我可以教你。”
蓝矾点头如捣蒜泥,“可以教我吗?我想和大人一起。”
朱婉笙给她带上手套、口罩,进入了镧系元素氢氧化物沉淀的世界,自然光下白色的Tb、绿色的Po、粉色的Nd、黄色的Sm、粉色的Er,用紫外灯一照,Eu和Tb的发光可以点亮整个西林瓶。
蓝矾手舞足蹈,激动之下,她抱着朱婉笙转了好几圈,“大人,为何会如此?”她指着Tb,“大人手中这是何开关,为何可以改变颜色。”
于是蓝矾似乎爱上了化学,缠着她玩了近半个时辰的水中花园,鲁米诺的光亮,到最后,才想起来,她有要事要问,“大人,我险些忘记,您赠予季公子的琴也被还回来了,怎么办呀?”
朱婉笙用鲁米诺墨水写下今日要事,眼皮都未抬,说:“可以放在博古架最上层。”就当是将原主的过往一并封存。
第21章 住一起
浴桶中浮着大小不一的花瓣,热气氤氲,模糊中,朱婉笙倚着边缘,安静、一动不动,如精心雕刻的美人瓷器摆件,脸颊用了最自然的红色染料,从眼下到下巴处呈现渐变色,一直延申到锁骨,最后截断于一气呵成线条流畅的肩膀。
窗外人影闪过,木窗吱吱作响,蓝矾回过神,眉头倏地一拧,手已经搭上鞭把,只是响声过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她捏上朱婉笙的肩膀,带上笑,“大人,您又快睡着啦。”
浴桶里的朱婉笙浑身一颤,僵直片刻后,一点点松弛下来,迷离的双眼重新聚焦,最后落在蓝矾棕色眼瞳上,“哦,还好你在,我这习惯可真是不好。”
“我看着水都有些凉了,怕您又着了风寒。”蓝矾替她绞着头发,朱婉笙手往后一捞接过毛巾,“蓝矾,我自己来,麻烦你替我续些茶水可好?”
“我这就去。”
梳妆台上还残留着方才折腾过后的瓶瓶罐罐,环境一变,她的严谨好像也在一点点流逝,起居之地,怎可沦为实验场所,愧为化学人。
她又戴上了手套,鲁米诺写下的日记已经干了,这简直就是天然的密码,在这个世界,只有她才能手持荧光灯,点亮自己的日记。
还未笑出声,门边传来敲门声,不紧不慢的三声。
朱婉声手上的动作未停,随口应一声,“进来吧。”
门未开,也无人进来,又“叩叩叩”轻响了三声,这次有些急缓,她嘀咕一句蓝矾怎还如此客气,没成想,门一开,外头站立之人让她的手本能的做出了应激反应:嘭一声将门拍了回去。
顾影青也挺无助,毫无预兆吃了个闭门羹,站在寒风中前后为难,前进看起来是行不通了,她那关门的架势,但凡他站位在靠前一些,鼻子估计会被撞歪;往回走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闹出的动静会大一些,再惨一点也就出点血。
出就出吧,流血流汗不流泪,他不可能求她。
他转身的同时,门再次打开,她站在光下,周身镀上一层暖光,脸部还带着所谓的特殊的“面纱”,露出的双眸中半是疑惑,半是惊讶,手中握着他洗过无数次的锥形瓶。
她先开口,“你有事?”
说话时候,顺了一下头发,半干的发丝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没有头发遮挡的那半边若隐若现里头的白色衣物。
顾影青瞥开眼神,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回答:“娘让我,来你这...住。”
最后一个字小到转眼便融入风中消散,都来不及入住婉笙的耳。
朱婉笙被他弄不明白了,“来我这作甚?”
他没开口,微风徐徐,风将他的黑发扬起又落下,他背光而站,脸部半明半暗,倔强地撇开20°,下颚线绷直,她等得不耐烦了,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说话。”
他眸光微垂,喉结滚动,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住。”
朱婉笙反应了半秒。
夜间寂静,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气流在两人中间穿梭流动,她沐浴过后的花香与他清冷的白茶香交融互换。
她往前走了一步,台阶弥补了身高差,两人可以平视,他却不看她,心里某个地方冲上了气,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掰正他的脸,“多大点事,让你来住你真来?”
他眉心一拧,握住她手腕,“松开。”
她像是要和他较劲,不松反而紧,拉近距离,“这么听娘的话?”
顾影青的脸在快速被染上颜色,他睫尖抖动,头和身体都在往后仰拉开距离,“我不傻。”
朱婉笙的视线越过他,内院树下,灯光昏暗,却仍清楚可见萤石姑娘双腿叉开霸气而坐,双手搭着膝盖,要命的是左手握一短刀,在清冷的月色下透着冷光。
以往这姑娘赤手空拳,两个蓝矾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还用刀威胁上了,但,她要真想解决,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朱婉笙收回视线,“你先进来。”
顾影青似乎松了一口气。
门一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没所谓,将茶桌上所有的鲁米诺归到一个瓶子中,顾影青却浑身不自在,依旧立在门边,“萤石...”
话音未落,木门“嘭”一下再次被撞开,站在门后的顾影青丝毫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像点燃了燃料的火箭往前冲,站在他直线距离没多远的朱婉笙就像好好在天边飞着的鸟,平白无故也跟着被撞飞。
瞬间,椅子倒地,溶液从锥形瓶飞溅,玻璃瓶在地板裂开...各色声音像是交响曲到高潮处,片刻后曲终留下观众还未回神。
蓝矾最先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全然顾不上手里的茶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大人?您还好吗,大人?”
问些废话,她现在只觉得五脏六腑全然错了位,脑袋里“嗡嗡嗡”作响,身上还压着一人,额头还被人亲了一下,不论哪一点,都算不得好。
朱婉笙不说话,蓝矾更加着急了,眼看着顾影青就要去抱她,蓝矾一怒,推开他,“看你干的好事?大人被你压坏了怎么办?”
蓝矾将她抱到软塌上后,朱婉笙才睁开双眼,蓝矾近在咫尺的脸,透着着急,“大人可还好?”
她说:“还行。”
蓝矾双手一插腰,用大嗓门叫唤了一声,“大人,他为何会在您房中?”
朱婉笙没回答,“你来时候萤石走了吗?”
蓝矾有些没明白,顿了一会,“萤石?没走,她还不准我进来呢。”
像是验证蓝矾的话,萤石面无表情的持刀而入,刀光依旧,她环视一圈屋内之人,最后对着蓝矾说:“蓝矾姑娘,可以走了吧?”
蓝矾看看顾影青又看看朱婉笙,纹丝不动。
萤石也不恼,语气毫无波澜,“那我请不动蓝矾姑娘只好让朱老大人来请。”
蓝矾委屈地摇了摇头,眼中竟布上一层水雾。
朱婉笙拍拍她安慰道:“好了蓝矾,你和萤石姑娘先出去。”
***
内院大树下,萤石拉扯着蓝矾的衣领,不同于方才的面无表情,眸中多了几分冰凉和不满,刺得蓝矾心头一颤。
“蓝矾姑娘,你我二人皆是幼时被卖入朱府,又被分配给两位大人伺候,我当你是半个朋友,有些话我先前便想告知你,可又一直未寻着机会。”
蓝矾心头一拧。
萤石松开手,“你作为婢女,有时候未免太以下犯上了些?先前你便跟着朱大人处处耍威风,朱大人不喜欢谁,你也跟着对谁趾高气昂,这平时对小苏打也好小氧小磷也罢,毫无尊重可言,甚至有些属于你的活,也全让小苏打帮你做了去。”
“她不和你计较,也不多说什么,可你听听府中其它下人,谁不讨厌你?”
蓝矾往后退了几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再来就是对顾夫,就算朱大人不喜她,也轮不到你看不上他,蓝矾,她们是主子,你是奴仆,今日,你是以什么身份推开顾夫,又指责他的?你,凭什么?”
蓝矾死死咬着嘴唇,口中已然有了血腥味,可她松不了口,也无法开口。
“是你鲁莽,是你的过失,要是他斤斤计较,完全可以责罚你,他,以前,现在都是朱婉笙唯一的夫,你别想着朱大人会站你这边,替你说话。”
说到这,萤石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蓝矾的脑袋:“用你愚钝的双眼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你的朱大人,对顾夫的态度一点变化没有吗?”
蓝矾手心一紧,瞪大了双眼,隔了许久才说,“可萤石姑娘不也对季公子态度不好吗?难道因为朱大人变心了,所以你就对顾夫谦卑,对季公子不好?那你我又有何区别?”
蓝矾越说越自信:“大人向来就让我们对季公子要谦卑,而顾夫,成婚那日便交代过,无需过于理会此人,也无需对他谦卑有礼,我不过是追随大人的想法,何错之有?”
萤石听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又在心里骂道:什么极品蠢货。
“我对季公子说的话是朱老大人让我转达的,这其中毫无我本人任何情绪,你呢?你对顾夫的态度,你敢说皆不是你心中所想?”
蓝矾眼中流下两行泪,身子抽哒抽哒的。
她哭得多伤心,萤石也没有回头,任由她自己消化情绪。蓝矾低头擦泪,萤石仰起头看天空,今儿的月亮可真圆啊,亮的星星都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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