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毫厘分寸之下,她本也是恪守着礼节的,可偏偏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撕下了相安无事的表皮。
她眼一闭,心一横道:“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他端详她半晌,见她确实不再追究自己手上的那道红痕,脸上却满是委屈,眼尾亦微微泛着红,不知是惊吓还是害羞,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慌乱。
“要见的。”他望着她,展颜一笑,“你弄坏的东西,还没赔给我,是要赖账吗。”
她眸中的惊色更浓,旋即张了张口,本想再说一遍不要再见,然而不知怎地,却再没了开口的勇气。
她垂下眸子,转身落荒而逃。
他透过窗子,看见街市上她策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
她把自己在屋里关了数日,回想着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只觉得恍若一个荒诞的梦。
她只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倒流回火海之前,只要避开那场大火,事情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些日子她闭门不出,季也不曾来看过她。
也不知道那件事情如何了,赵岚和贺秋是否如实回禀,张芸芝是否得了处置……
处置……
想起这一词,她心中一慌。
若是季知晓了此事,怕不是连她一同处置了罢……
思来想去,她觉得他还是把她废了得好。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人走至她的床前,挪开了盖在她脸上的软枕。
四目相对,她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
正欲起身行礼,却见他把她按回了床榻内。
“私下与孤在一处时不必多礼。”
“殿,殿下怎么来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着。
他的目光凝在她未施粉黛的面容上,连唇色都不似从前鲜艳,她见他盯着自己,忙下意识抬手去抚了抚唇瓣,小心翼翼问道:“怎,怎么了?”
他挪开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近日有些憔悴,也别一味把自己闷在寝殿里,该多出去走一走,怎么不让宋池带你去那边了?”
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孤总不是日日拘着你的。”
她呼吸一乱,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情,试图探寻出他是否发现了什么,这人却笑容浅浅,令她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扶着她起身,牵着她走到妆台前,拨弄着她妆奁里的首饰。
“孤来为你梳妆如何?”
“不必――”
她话还未完,便被他打断。
“对了,英国公携赵岚入宫,将那日的来龙去脉与孤细细说了。”
他说着,拿出她的胭脂水粉,一一打开思索分辨。
这明明就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其实很想问说的有多细,是否细到了她与王时一同被压在了倾塌的茅草屋下面,但念起赵岚的性子,应当不是这样爱嚼舌根的姑娘。
“阿盈,你那日不是扬言定不轻饶吗?如今真相大白,你想如何不轻饶?”
他指骨有力,捏起她精巧的下巴,轻轻抬起来,为她扫上桃花粉与胭脂,左右瞧了瞧,沉吟道,“似乎重了些。不过无妨,倒与你害羞时一般无二。”
说罢,他便放了手,径自去妆奁里取螺子黛,朝外低低吩咐着:“宋池,你去把人带上来。”
宋池压着张芸芝入了殿内,将她压跪在两人面前。
“退下吧。”
他平静地吩咐宋池,却是瞧都没瞧张芸芝一眼,仍捏着持盈的下巴,准备为她画眉。
张芸芝跪在地上,只感觉殿内一片沉寂。
持盈被他牢牢把着,动弹不得,待他画好之后,端详片刻,又用清水濯去。
她望进他的眼睛,却并不见冷色,反倒颇为耐心认真,而后又落笔,又濯去。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把冰冷的帕子覆上来时,她终于没了耐心,皱了皱眉头,小声道:“你到底会还是不会……”
“孤不会,阿盈不要生气好不好,孤定会好好学的。”
他的声音温柔地似能掐出水来。
她这才恍然他为何要如此,只因那晚她当着他与张芸芝的面上演一出贤良淑德的戏码,他今日便要还她一出恩爱情深。
他可真是记仇啊……
她有些无奈。
他又不知折腾了多少遍,只到她觉得她自个儿的眉毛都要被他洗掉了,才终于罢了手。
而后又拿出了她的口脂。
这回却没问她,而是去问跪在地上的张芸芝。
“孤瞧你颇知孤的喜好,私下定是没少探听,不妨给太子妃挑一个孤最喜欢的颜色,好让孤亲自为她涂口脂。”
可跪在地上的张芸芝见此景,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跪在殿内,重重磕起头来:“殿下!臣女错了!殿下!臣女不该觊觎殿下!不该以那地涌金莲设计陷害太子妃!”
他并未理会,而是自顾自挑出一盒与她今日衣裙相称的颜色,回到她身边。
“就这盒罢,孤甚是喜欢。”
持盈垂眸瞧了一眼,可只消一眼,便自后背攀上一层冷汗。
这正是那日她与王时见面时用的那盒……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却故意用指尖沾了口脂,落在她唇瓣上,一点一点铺开涂匀,明明是颇为暧昧旖旎的举动,他却毫不沾染.欲.色,似是在创造一个完美的作品。
末了,他欣赏了一番他的杰作,悠悠道:“事已至此,你还不打算对孤说实话吗?”
持盈的心猛地一悸,险些要开口为自己辩驳,却被另一道含着哭腔的女声抢了先。
第58章 大梦初醒(四)
“臣女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张芸芝磕头磕得钗环尽乱, 却只敢怯怯道。
“你虽与那赵小姐略有几分交情,可那英国公府,是你想攀附, 便能攀附的地方吗?”他淡淡道, “你受了何人指点?”
“臣女……臣女……只收到一封信函。”她哭得梨花带雨, “那封信只说了太子妃给太后娘娘备下的寿礼,而后还随信附了一块玉牌。臣女瞧那玉牌正留的是英国公府的名号,便知定是能差使他们做事的。于是就……于是就……”
“你的意思是, 此事全权由你谋划?”
他微眯了眯眼睛。
“是……臣女知错了,臣女知错了……烦请殿下留臣女一条贱命, 放臣女去观里, 为未出世的小殿下祈福罢!”
持盈抚了抚小肚, 哂笑道:“要你去为他祈福?心术不正之人, 怎可静心于神佛面前?还不知你怀的是怎样的心思。”
“孤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直接去见阎王――”
他话未说完, 便被张芸芝打断了。
“臣女选二!”她拽着他的衣角, “臣女选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自她手中把衣摆抽出来。
“二就是你好生问一问太子妃, 看她是否愿意送你去见阎王。”
她闻言, 忙自地上爬着去求持盈, 拽着她的小腿不肯松开。
“太子妃,臣女一时糊涂,虽是想过要害您, 可您终究也没出什么事……您如今怀着身孕, 是见不得血腥的……您不能杀我, 不能杀我。”
“你威胁我?”她险些要被气笑,“他终究是要生长在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宫中, 若是连这点血腥都承受不住,日后还如何在这宫中立足?”
“更何况,他在我腹中不过数月,已然经历了重重设计,几次生死攸关……”
她微微出神。
几次生死攸关之时,却都是那个人舍命相护的。
可她既已决意不见,便该将那些陈年旧事都忘了。
她的眸子黯了黯,扯开唇角轻笑了下,“张小姐,无论如何,也是要依律行事的,是吗?”
“你,你什么意思!”
张芸芝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惊慌与狠戾,从前的柔弱尽数不见了。
“谋害太子妃,本就是死罪。”
“你少拿律法来威胁我!明明你一句话便能饶了我!”
“可我为什么要饶过你?”她弯下腰,凑近她,“你是想害我的人啊。”
“我也给你两条路。一是求他废了我,如此,便可将你谋害太子妃的罪名一笔勾销。二是鸩酒白绫与匕首,你自己选一个。”她语气带着从不曾有过的凉薄,“你不是很会讨他欢心吗?”
“你……”
张芸芝狠戾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怨毒。
方才太子待她的一言一行,哪里是要废弃她的模样!
“你一个女人,竟然行事如此残忍,丝毫不存良善之心,日后定不得好死!”
季眉头一皱,正要唤人把她拖出去,却见持盈抢先一步,淡淡道:“拖下去,赐死。”
直到道出这句话时,她才豁然觉得,她此刻的语气与神情,像极了那个人――
那个负手而立,正站在她面前默默瞧着她的男子。
可她一点也不想变成这样。
张芸芝的谩骂离她越来越远,良久,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杀人的滋味如何?”他道。
“殿下明明可以自己处置了她,偏偏将她推到我这儿,怎么,是觉得我会放过她吗?”
他蓦地一笑。
“孤确实以为你会放过她。不管怎么想,暂时放过她,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东宫中与她传递消息的人还藏在暗处,为何不以她为饵――”
“因为我不屑。”
她敛着眉眼,安静地坐在原处,宛若一幅端庄的仕女图。
他觉得她出落得越发有一种出尘之感。
“我不屑知道谁在暗中有小动作了。”她望着他道,“欲加害于我之人,必定是害了我,能利她,阖宫之中,与我最有仇怨的人是谁,殿下心中比我清楚。”
贺皇后。
两人心中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名字。
“我知道,这个人于你而言至关重要,你不会轻易处置,而我也撼动不了她的地位,殿下,所以查到最后,有用吗?不过只是与她手下的虾兵蟹将周旋罢了,我何故还要设饵来引呢?”
她说了半晌,有些口渴,端起一旁的茶盏,茶水已经凉了。
可她还是啜饮一口,润了润喉咙。
“所以看着不爽的人,杀了便是。也好让虾兵蟹将忌惮一番,知晓她终究保不住她们的性命。”
他望着她,忽而觉得有些陌生。
若将朝堂比作一盘棋局,他便是当之无愧的执棋人。
作壁上观,见黑子白子杀得你来我往,可任何一方将呈碾压之势时,他要做的,便是扶持那弱势之方一把。
他喜欢布局,喜欢谋划,喜欢一步一步将对方蚕食干净。
所以,他也是依着自己的做法,一步一步引导她,看她眼角眉梢的青涩一点一点褪去,却陡然发现,她选择了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不愿当那个执棋人。
她更像是冲锋陷阵的那枚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就譬如现在,她搁下那盏早已凉透了的茶,对他说――
“皇兄,我似乎明白你的心思了。”
他凝着她,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九安哥哥曾与我在涵虚池边谈过,他说,你们有共同的目标。”她把目光放远,他循之望去,见恰好落在外间的青松上,“是世族,对么?”
“外人瞧着不知,可身为皇后的她不会不知道,贺氏一族已渐呈颓势。而她为了振兴贺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成为了族人寻私弄权的庇护,如今贺氏虽瞧着耀目辉煌,但内里已然千疮百孔。”
他望着她的侧颜,不知何时,原先的娇俏因着消瘦稍稍褪去了些,逐渐沉淀出了一种从容。
“维持一座空中楼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贺皇后却在深宫之中发现,她为之付出一切的家族,已然渐渐空了――除了如今仍在高位的贺丞相与深得皇兄重用的九安哥哥,其他的人,早已一个一个被裁撤,被调换,宛若那贪污军晌的叶府子侄一般,被你用恩威并施的方式,几近撤了个干净。”
他未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
“她发现她再也无法掌控你,所以她很着急。迫切地需要你身边有一个她的人,可以给你吹枕边风,于是她只得把矛头对准我。”
她沉吟道。
“那么,在你的指尖,九安哥哥必须要做那个大义灭亲的正直之棋。所以你尽可能地保留了他身上的清正端方,为他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让他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做一个坦荡君子,才好成为你手中刚正不阿的利剑。对吗?”
他审视着她,竟不知她是何时参透了这些。
“那我……出身高门,却身份不高的我……之所以现在就能成为你的太子妃,想来也是皇兄用来对抗皇后娘娘为你安排各种女人的一只棋子罢。”她垂眸讥讽一笑,“你越荒唐,她便越恐惧,恐惧你这个乖顺恭谨了二十余年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彻底毁了她与母族的声名。”
她低低一笑:“所以皇兄这才会留意到曾经仰慕你的我。”
他留意到,她用了“曾经”二字,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皇兄本就无屑与贺皇后缠斗,只因你知道,贺家一朝倾塌,她自然而然只会是强弩之末,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母亲。”她牵过他的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我知道你对他的重视,也知道你体谅女子十月怀胎的不易,所以你终究没法像对待陛下一样,对待你的母亲。”
“你命墨画入张府,不是为了看着张芸芝,而是为了拿贺家与张家勾结的证据,自然也无谓于今日杀与不杀张芸芝。”
“你只消彻底清理了叶贺两大世族,那些掣肘你的人,自然会再无助力,届时,贺皇后必然会失去了对你的威胁,你便可以保下你的母亲。我说得可对?”
“大半是对的,可也有不对――”
他开口道,谁知她却忽地跪了下来。
“请皇兄也把我当作棋罢。”她仰起脸,正是他亲手为她而绘的妆容,“皇兄方才让我以张芸芝为饵,可我想过了,她不是最好的饵,我才是。只要我安安稳稳在你身旁一日,皇后娘娘必然不会放过我,不如用我,来钓那只大鱼。”
他默默凝了她良久,不知为何,竟在她身上再寻觅不到往日喜笑嗔痴的影子。
他喉结滚了滚,问道:“你知道你方才说错的是什么吗?”
“不知。”
“孤若是只是想娶一个身份,那这世间怕是有无数适宜的女子。孤娶你,无他,是因为孤真的想与你共度此生。”
可她不想。
她不知该如何把这四个字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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