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看来,我是可以随意许诺的物品么,可以转手兄弟的心爱女人?”
洛桑显然未料到我难以掩埋的讥讽意味,有些失神地向我伸出颤动的手心,尝试抓住我缓缓抽离的手背,却被我不动声色地轻易躲开。
“所以洛桑,你的爱,是蛮荒,是枯竭,是海市蜃楼。我以为我捧到了可以解渴的甘泉,入口才觉,这是干涩的一手心沙。”
我连连退却,洛桑受伤地跟我,却再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此刻悲不成声的我,一触即碎。
“我太天真了,我们的差距,似乎比我和他,更不可弥合呢,洛桑族长。”
四个划清过往亲密界限的字一出口,他目色陡然刺痛,眼泪刹那掉落,那才是存于此的一汪水源,可我深知不认同这片土地文化的我,没资格得。
“我好可笑啊,中原的文化,我存余地也就罢了。”
我言语心酸地将双手决绝地藏于身后,满眼的日落。
“就连我故土的文化,也将我不时拒之门外,我狼狈地夹击于其间,何其窒息!”
我放声大笑,满脸的狠厉与冷意,却遮不住我眼底的脆弱与崩溃。
洛桑慌乱地眼泪止不住地流,口中后悔喃喃道。
“对不起,阿依慕,我错了,我不该,不该这么说。我愚昧无知,竟没想到,中原文化那边,这是不尊重……”
我声嘶力竭地开口,泪痕被吹干,心如死灰。
“你闭嘴,我不想听。”
我投降般无力地抬起胳膊,笑得倾颓不堪。
“够了,到此为止。洛桑,我以为,我们会有可能的。看来,是我依慕氏,自作多情了。”
我最后的回眸转瞬之间冷清而陌生,温存清零。
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在洛桑绝望的面上一点,旋即回身片刻不停地走向山上火红的落日,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洛桑失魂落魄地跌倒在残阳似血的草地间,呼吸都堕至冰点。
美好的回忆反复陷落,潮起潮涌,夜无星辰。他就在将才清晰无误地听见,他听见了,听见他的阿依慕方才说,她原以为,他们会有可能的……
洛桑面若死灰地扒住地上水分稀少的草皮,悲痛欲绝,无声呐喊起来。
可是几阵震耳欲聋的风声过后,现在她无悲无欢地笑着对他说,他们,再无可能了,因为那一句无意间而残忍至极地揭开两人认知的失言,他把他的光和热,阿依慕,彻底弄丢了。
他肝肠寸断般拳头砸向大地,坚硬的碎石让手鲜血淋漓,他却失去了痛觉,只剩下麻木不仁。
所以,他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中原文化里,在生死关头,身为战友,身为爱人,身为他们,应当如何抉择。
他回想揣摩,思忖绵长到天色近晚,这才模糊而迟钝地觉悟阿依慕大失所望的那一微尺。
在西戎世代,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交付给她男人兄弟或许是出于亡者不放心,出于一种他们观念里对兄弟情乃至氏族的信赖,可是放到中原,不问而让一孤孀委身篱下,恐怕是对死者最大的藐视与对女子莫大的羞辱。
她曾向他倾诉中原文化的残缺,对女子贞洁的束缚,她顽固地坚守中原一些阵地,却不是死守,而他默不作声容下她的私心。
他细水长流地揽中原文化入怀妄图贴近她暴露出来的柔软,他自以为是地深信阿依慕已然对西戎的习俗来者不拒全盘接受,他仅仅得上天垂怜而窥见冰山一角的中原,如愿以偿擦肩从那里义无反顾向他蹒跚走来的阿依慕,他却没资格去相拥,触碰而过。
洛桑呜咽中匍匐在地,战栗间祈求上苍,入土叩首。
“所以上苍阿,如果身份调换,就让我是她,我会期盼怎样的回答呢?”
风轻云淡,日落金山,这一次阿依慕复又伤重无援,他却没资格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爱念失重
阴雨连绵的日子, 牛羊都回了屋,柴火的清香永不停歇,我双目紧闭地窝在被窝里, 连着多日闭门不出。
洛桑已然记不清是第几次踱步到了我的帐篷前,却迟迟落不下那熟悉的叩门动作, 只是呆愣而失焦地凝注那被掩得死死的门帘, 是风都钻不进去的婉拒。
隔壁按惯常一大清晨起来挤奶的老妇人, 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于洛桑的突兀现身。
可是抬眸见到这反复上演却无继续的场景, 细密的皱纹里还是不免盛满了不忍。
她吃力地提起沉重的铁桶, 略显艰难地缓慢穿过栅栏,在被好心的洛桑接过搭把手之后, 笑起岁月的痕迹, 轻轻叹息。
“洛桑啊,阿依慕她虽为西戎血脉, 可毕竟长于中原,耳濡目染都是瑾国风俗。我们的文明未必粗鄙,但是在认同感这一点上, 分歧难以避免啊。”
洛桑乖巧地垂眸听着,面色惨淡地虚心讨教眼前长者,生怕这场天赐的单方爱恋都会无疾而终。
“那么阿依达,请问我该怎么做呢,弥补我的惨怛过失?”
老妇人微微一笑, 慈祥的眉目侵染了旷野的风,呼呼咧咧地吹。
“一旦心有了裂痕, 就于事无补。在将来的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 每当你们争吵或是不和,稍微心生嫌隙之际, 这块浮冰就会扎往阿依慕更深的心处。”
洛桑满怀希冀的面容顷刻破灭,他近乎是绝望地发出一声悲鸣,将不甘堪堪吞吃入腹。
“所以,阿依达的意思是,我们终究是要分道扬镳了是吗?真是命运弄人,到头来,还是没能走进她的心里。”
洛桑愁云堆叠的眉间藏月,清离的肃容上是淡淡不去的哀伤。
老妇人怜爱地拍了拍洛桑凌乱的发,轻声劝慰,声似在云端。
“并不是的,孩子,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洛桑黯淡到极点的眼眸刹那迸发出无限光彩,他亮晶晶的眼睛投向和蔼笑着的老妇人,渴盼哀求。
“阿依达,快教教我吧,没有她,我不能活。”
阿依达深深喟叹,声线须臾遥远,是全然释怀的面容。
“洛桑,你这孩子,重情重义,对恩义的执着简直刻进了骨子里。”
她语带宽慰似的拍了拍洛桑的肩头,语重心长出言教诲。
“无他尔,唯有安静等待这个提问具象化地重演在你面前,你片刻不移地执行你的内心第一想法,告诉阿依慕,你的选择是什么。”
老妇人扶着腰坐在小板凳上,专注地上手挤起牛奶,半桶牛奶积攒,她似乎忽然念及什么,缓缓一笑,偏头叮嘱洛桑。
“好孩子,用行动回答,比口头要深刻许多。”
她那似乎能看透一切的悠远目光轻缓收回,平淡地凝聚于眼前事上,低语声声。
“究竟选择如何,全在你内心是否真切认同了阿依慕割裂的文化观念。”
洛桑闻言浑身一震,继而疲惫压制的气力顿消,徐徐展露豁然开朗的神情。
“阿依达,我明白了,谢谢您,我会耐心等待时机,向阿依慕表白真心的。”
他吞了吞唾沫,坚毅的面庞轮廓分明,半隐在挤奶棚的光影之中,分明的决然。
老妇人看不出情绪地笑了笑不再回答,而是专心致志地接好了一桶牛奶,笨重地拎起铁桶站起身,朝不知何时大亮的天色走去。
愉快得到答案的洛桑却没离开,而是披着微光长立风中,逆光迎向满脸疲倦却开朗不改的老妇人,温和感激地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满满一桶牛奶。
老妇人一时不适应外方刺目的亮光,微眯起眼,待看清来人后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惊讶,而是早有所料地呢喃一句西戎语,宛若祝福,又似祈祷。
正当她笑眯眯地双手合十向洛桑道谢之时,洛桑也微微欠身向她低语一句西戎语。
这一错愕,时光都延缓在青翠的山色薄雾里。
老妇人颇感意外地抬头望向眼笑眉舒的洛桑,亲切倍感,愈发温蔼。
“不曾想,现在的孩子,还会老一辈的西戎家话,可好,可好……”
洛桑见着面生欢喜的老妇人,不骄不躁。
“阿依达,谢您为我祷告,神山会听见您的呼唤的,您是这片大地的旧相识。”
老妇人听了更是欢喜眼前这个温良懂事的孩子,心疼地抚摸着他瘦削的面容,轻叹道。
“阿依达相信你,好孩子,阿依慕如若心悦于你,她会回心转意的。神女注定不会,错过她的格桑花。”
洛桑笑容醇和迷人,深深颔首。
“我知道的,我不会看错自己的伯乐。而当我的血肉义无反顾地融于她骨骼流淌的中原文化之后,不意味着我割舍下西戎这意韵悠久的秘境。我始终信的是,中原西戎,会密不可分地融汇于下游的的。因为在后人难以追溯踪迹的古老源头,两家就是相通共生的。天下分分合合,以合为重。文化给养众生,滋补多方,一定程度上无所分别。因而总有一日,会有个凛然大义的人,顶住两方不满以及施压,将他们艰辛串联低头俯首对方,从此浑然不离。”
洛桑笑叹,念及所思,情不自禁地扬眉翘唇,是无限怅惘与向往的面容。
“冥冥之中,预感之外,我认定了,这个人,必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老妇人笑弯了眼,见少年浓情蜜意的笑与清醒的誓言,心彻底放将下来。
“好孩子,你有执念就好,执念不是坏事,它会支撑你走很远。”
老妇人收敛起温暖的笑意,忽而凝重道。
“不过洛桑,你可想好了吗,如果你认定是她,那么凶险的将来,你会险象环生,无可退避。至此,你会离开慢节奏,人情很近的西戎,不知终期地踏上冰冷的异乡。你,做得到吗?”
洛桑笑意消散,继而严峻了面容,郑重点头。
“我想好了,也会尽力做到。我过去就向她保证过,只要她下定决心做这无回弓之大计,我洛桑便是两肋插刀,生死共与。”
他金红色的眸子宛若烈日灼心,炽烫非常,直白流露。
“再说了,伴虎狼之军是历史的大多数,不幸的辅佐功臣在大策成后陨落,令人扼腕。”
他轻佻地笑下,是爱到了痴处,无可自拔是托付。
“可是我要随的,不是暴君,不是庸人,不是杀神,而是爱憎分明的阿依慕。她热烈正直,可以为民出生入死。她不好大喜功,十年如一日地爱护臣下。她清醒而克制,大小割舍铁面以大局为重。她是天生的统帅,天生的领导者,也是天生的王者。”
字字振聋,句句发聩,是洛桑对心爱之人彻骨的欣赏赞叹与鼎力托举。
碧空如洗,云净天空,白练般的云生涩挪动步伐,洛桑明净的眼眸小心安放着他纯粹的一枚执着。
老妇人沉吟半晌,意味深长地发出了最后的问句,破空袭来,使洛桑一时惊讶于老妇人的辛辣与眼毒,还有看似不谙世事却洞悉时局的冷毅。
“洛桑,你可想过一点。既然阿依慕在为阿依慕之前与中原皇帝同出同入,习气相近,面临生死抉择与他方考验,她是否能突破使她心死之人的桎梏,蛮横地挣脱出第三种选择,不计后果地最优选择地保下你。而不是用你的牺牲转圜,平复死局,平息人心,平缓舆论?”
洛桑刹那失笑,拍着胸脯俯下身对老妇人诚恳道。
“阿依达,感恩您对我设身处地的考虑,犹如母亲仍在,我深感温暖。”
老妇人神色一瞬的复杂与不明,旋即洛桑朗然笑道,语出惊人,只叫人难不动容。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在她苦痛于相似处境的前夜,陷入两难的前一刻,我就会先行死掉,免去她多余的烦恼。”
洛桑眉眼仍旧温和不染,看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平静到似乎在讲述一个美妙的故事结尾,时光迅疾回到娴静至极的良夜。
“她的精力该放到重要的所在,而不是纠结于我的死活。”
老妇人眼睛难以控制地瞪大,眼瞳深处的山拔高千尺,穿破云霄。那是神山无言的震动,那是发自内心的疑惑,那是她质朴的祝福与对方生死看淡不在意自己的对撞。
一念及此,她的嘴唇渐渐颤抖剧烈起来,附带难以置信地问询。
“孩子,你原来……已然决绝到了这一步吗?”
洛桑一身轻地耸了耸肩,笑容和缓,宽慰老妇人道。
“阿依达,你知道的,我是扎兰最倔的小狼,我决定的,没有人能动摇。”
老妇人紧紧闭眼,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失神叹息。
“孩子,既出于爱,应当先爱自己而后爱他人。假若自己低微入尘埃,别人不会明白,反而会觉你轻浮。爱来自对对方价值的推崇,却不是一昧的付出,愚笨的拙劣之爱,它不值得。”
她缓缓睁开眼,泪水剔透,中央是恬然笑貌的洛桑,一如既往。
“阿依达,我知道你害怕我们爱的不对等。”
洛桑仰头认真思索片刻,目光游离向天边虚浮的云,心声落乡。
“但是我负责地向您承诺,不会的,阿依慕爱我,只是不善表达。”
洛桑轻轻笑了,柔软得宛若天边洁白的云朵。
“她爱我,在目光一触即走的每个落日黄昏,在她替我挡去暗箭独当引开的吉凶歧路,在她为我读不懂她而隐忍的任何一次退让。”
洛桑回正笑眼,注视老妇人的目色瑰丽如火烧云,旋即笃定应答。
“她爱我,在我每一次爱她的背后。”
第一百六十三章 高于世界低于你
烈云如织, 星罗棋布的花色燎原而起,漫天铺地却不是浓郁花香,而是寒如星芒的刀光点映。
苍鹰旋天, 丰满的羽翼乍然刺破沁蓝的天幕,苍穹之下, 沟壑之上, 我横枪跃马, 浅笑间拧起眉梢。
“将士们, 瑾国军已在来途, 远道而来,我们不可不叫他们乘兴而归!”
众人澎湃呐喊, 刀枪晃动, 响声一片。他们笑纹在眼角炸裂,群情蓦聚, 止不住地兴奋。
而在振臂高呼之间,我无意窥见偷眼望我的洛桑,虽是小心翼翼的, 却不躲闪,而是目不转睛的思绪挂念,穷穷不尽。
我吞了吞唾沫,狠下心不去看他。山野清风徐徐,浅荡的空气润肺, 我镇定地移开视线,深呼吸良久, 按耐住慌乱的悸动。
其实我也明白, 无可厚非,洛桑冒犯了我的底线, 可我亦然未曾言明,这层看似柔纱一般一捅即破的隔阂,实则如愚公怀中的高山,寸步不移,厚厚障壁,将我们无情地阻拦在目前三分。
或许,我们虽然敞开心扉,称得上是形影不离的关系,却是常常洛桑主动予怀,耐心之至地将西戎草木逐一介绍。
点点滴滴闪过眼眸,是他不离不弃地将我从那个目不下移,不苟言笑,亦不近人情的苏将军,穿透群山,淌过激流,返璞归真,返老回童成那个咿呀学语的阿依慕。
而在我望不见的深夜,在灯火尽灭的甜美梦乡深处,是他心情复杂抚摸着磨损多处的中原竹简,念叨着发音不准的诗词,和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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