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他拿的不是树枝吗!什么时候,变成了翠色欲滴的竹竿,恍若几刻之前才采摘一般!
而就在我寒意上窜之际,穿林打叶的声浪鼓点般敲打在耳际,我遽然停滞,眼前景象模糊成晕,天旋地转,待我清醒过来,手中托住的,是还曳这泥土的竹子一支,以及立在几丈开外好整以暇的两位老熟人。
我顷刻苏醒,面色恢复,精神抖擞,挺起腰背,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道。
“哦,我说怎么听的马后狗吠经久不息,原来是二位。幸会,哦不,久违。”
两人听我大言不惭,颠倒黑白,气得目眦欲裂,眼冒金星,牙关磨得霍霍响。我气焰嚣张不减,持之以恒地出言挑衅。
“嗬,要取我的命,下辈子投胎投好点。看你们这细胳膊细腿的孱弱劲儿,啧啧。”
两人怒不可遏,座下马感受到主人的焦躁,昂头发出阵阵嘶鸣。手持双刀的那位忍无可忍,笑得残忍而刻薄。
“本来打算给你个痛快,如此看来,不必了。”
话落,双刀展开,亮出一道寒光。我屡屡出言不逊,候的就是他们被激怒后气血上涌,头脑发涨,意气用事的契机。
我微微一笑,竹子横在胸前,方寸不乱。
第五十章 一语成谶
横亘在前的竹节韧劲饱满, 我覆于其上的指腹温热可感,眼底的情绪不动,整个人清冷得好似一首花间词。
双刀者逼近马前, 我腾跃翻转,清逸无尘地落在马上, 长身玉立, 执竹淡笑。来人面浮薄怒, 却还算清醒, 并不冒进。
我心思流转, 眉眼生笑。不够,火候不够。
手中竹轻捻, 我并指而拍, 安详得恍若神女,眉眼低垂, 生死沦为虚妄。
悠悠荡荡的竹击上势不可遏的双刀,呼啸生风与云淡风轻荡漾开一股莫名的禅意,当真是, 破竹之势。
我恬淡地维持着一派温和的笑,目光若即若离地扫过咬牙切齿的对手,仿若要引渡凶神恶煞之徒,不造恶果。
竹刀两相冲贯,攻守两讫, 竹叶颤动,悦耳如丝竹。我长长的睫羽盖住了浓重的目色, 鼻尖冻得透出嫣然的红, 却不显娇媚,浑然而生的是周身疲惫与风霜浸染, 却不示弱,也不单薄。
只是轻巧地抬手,预判正中我怀,妥妥贴贴地接住了回弹的竹子。我浑不在意地掂了掂手中分量,报以对方一个喜怒不见的满面淡漠。双刀微微攒动,若隐若现的刀光在雾茫茫里是那么萧然。我目光放空,手中竹呼呼生风,吟吟哦哦,与风绸缪,不知说与谁听。
我那不以为意的傲气终是勾起了对面的滔天怒气,轻薄地瞥了一眼失心疯一般纵马过来的他,我嘴角几不可察地挑起,继而平复如初。对了,这样才有意思嘛。
手中颠倒,信手拈来的是一式破风。
暴虐的风抟摇而起,吹打击面,面上微寒。我巧笑倩兮,一如那日明媚而绝情,口中不温不火。
“你知道吗,那一日,你的兄长,就死于我这一式。”
稀薄的月光下,清晰可见的,是他根根分明,汗毛卓竖的面孔,以及镀上月色,隐隐打颤的唇瓣。
这下,他彻底失控,咆哮而起,双刀铺张,刀光潋滟,比月华更盛,摇刀即来,是倒劈山一式。
我不慌不忙地侧避而去,噙着不咸不淡的笑意,竹节承接风起,一触即走,邦的一声,单刀脱手。
他铁了心要死扛,汗如雨下,单刀直入,生硬而不容小觑。我稍稍蹙眉,却不停顿,翻转手背,画屏为障。两道身影交缠,不分彼此,远远于马上的另外一位额角渗汗,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乱了同伴的节奏。失却了理智的单刀俄尔又现出纰漏,在回刀的一息,慢了半拍。
脑中轰然响起黄祁山语重心长的教诲,经验老道,常年征战的将领闻风而动,鹰击长空般,擅捕战机与失误,纤毫毕现。他者,除非,你是天生的战争动物,能在破皮而未出血的一秒发觉弱点,嗅着腥甜寻到伤口,一击必杀,然后将对手吞吃干净。否则,就不要弄巧成拙。
我意欲撤去攻力,却手脚无端一阵冰凉。与之相伴的是似乎电击周身,四肢百骸气息漫生,全身一晃,首尾相衔的,是一式春秋尽读。我恍然,却退路全无,一咬唇,施力完满,锋不可当。
裹挟着猎猎风声,似乎那已经不再是一支平平无奇的竹,而是被风刀细细打磨和悉心调整矛头的竹箭,隐隐擦出火星子,所向披靡,纵贯而去。全然无笨重与拖沓,皎洁铺洒在竹身,豁然开朗。破空而去,风云激荡,竹节的尖端重重撞上单刀的脊,眨眼翻飞,迅疾地调转刀尖,刺入所执者的胸膛。
扑哧一声,血色翻涌,一如单刀,翩翩跹跹,凄美极了。眉毛低垂,我面无血色,指尖微凉,定定望向那个不管不顾飞扑过来,紧紧接住瘫软下去单刀的人,不发一言。
颓唐地支撑在对方怀里的单刀嘴角淌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握住了对方因为悲恸而不断战栗的指尖,露出了惨淡却恬然的一笑。对方哭得泣不成声,死死回攥那不断降温的手,字不成句。
我正不知将目光安放在何处,恍觉面上一凉,诧异地举目而去。这才惊悉,大雪飘零,漫天均是。
我眉目不忍,感伤地伸出不知第几次凝结血色的手掌,堪堪接住几片。掌心化雪,浸透血痂,丝丝痒痒的痛感传过来,我嘶的一声,抖落了余下的。
情不自禁的,我缓缓闭上眼,嘴巴微张,哈出的气,化作白雾,少焉,形同陌路。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啊。淋过初雪的人们啊,你们还有多少,在这世上呼气成雾呢?
我绷带渐松的手无力地放到身旁,与此同时,那人怀中的单刀手终于冰冷到极点,在虚弱的一声闷哼后,他泛白的指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轻轻掉落。撕心裂肺的哭喊吹入竹林,让我一阵耳鸣。逆风袭过,我身形一晃,状若折腰草木,再也寻不回支点。
我轻轻叹息,手中竹子在落雪后好似少卿打蔫,失去了光泽。从水漫金山的悲泣中挣扎站起的那位,脸与夜幕同色,双手沾染的,是单刀的血,此刻也与雪同温。
我无奈地别转竹节,衣角翻飞,甚至不愿与对方对视。对方传来如癫如狂的笑,在风中苍茫,无边无际。我还是避无可避,闻声望去,那人眼窝深陷,眼尾泛红,压制不住的,是入骨的恨意。
我屏气敛声,在皑皑寒酥中一动不动,目中暗芒闪躲。那人曳剑于身后,刺啦一声长鸣,继而沙沙声起,那是雪在给刀开封。
我后撤半步,脚下的洁白划过一圈痕迹,又很快被纷至沓来的雪花掩盖。剑光暴起,抖落一剑残雪,三个弹指,剑气抡到鼻尖。我骇然,却游刃有余地矮下身去,捞起先前夺过的单刀,一气呵成,贴刀抵挡,两刀嘶磨,金石之声顿起。僵持之下,我发狠掰过,抢占先机,刀势如风,铺天盖地朝向那人。
那人却及时跳开去,面显嘲弄,熊熊目光恨不得在我趁机捡起的单刀上烧出一个洞来。我却只是紧紧抿唇,不予目光,盲出一刀。
此刀一出,雪似乎都停驻于半空,此去空辽,时空为之一顿,舞刀动京城。直掼剑面,那抹若即若离的寒光映照出的,是我破碎而一笑带过的双目。我愿称之为,一语成谶。看似重蹈春秋尽读的覆辙,却在凛冽肃杀之上,多了几份宽广和厚重,存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浅尝辄止。刀光乍起,又乍灭。刀过了,林寒涧肃,春去秋来,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改其节。
背风而立,我能清晰地侧耳,那汹涌成片,涛声依旧的竹林,以及,倾颓下坠的执刀者,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托住他既轻又重的身子。
我临了回望竹林一眼,草木皆兵。
雪势不减,盔甲积雪,远观好似雪压松柏,我睫毛带雪,踏雪折返,收拾这场起承转合的残局。我却并未捡拾对方的刀剑,只是紧握竹节,积雪成霜。
当所有人望见伴随着东方浮现鱼肚白,缓步归来的我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
因为,天亮了。
我步履维艰,拖着沉重的身躯,眼底是疲惫的血丝。我的属下都沸腾着互相拥抱,敌方残部见状都垂头收刀,不战而降。没有意义了,高位者已死,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也失去了抵抗的意义。就像他们数刻前的浴血奋战一样,他们生命里,来不及思考更深层的含义。他们只知,专注于面前素未谋面的敌人,为自己挣一个明天的太阳罢了。其实,虽为总领,位高权重,我所求也不过如此。
这下,捷报顺着风雪送到京城,群臣震动,三殿下的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而东宫一脉的赞美之词也似鹅毛大雪,飘落在天子的案牍,纷纷扬扬。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之所以这次战役打的如此艰苦,如此戏剧化,全然是因为南蛮牵连上了北狄。尽管我们身处其间,浑然不知,被迫与接应的北狄苦战。这下,将两窝祸害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所以朝夕工夫,苏钟离三字,名动京城。
浩浩荡荡的班师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京城时,纷纷傻了眼。文武百官,天子在内,迎在城门,雪无声无息地落在我们之间,一边是绫罗绸缎与鸾驾仪仗,另一边是蓬首垢面,人困马乏的凯旋之师。酸涩有之,悲愤有之,唯独失去了最不该缺席的欣悦。
百官相迎,众士兵受宠若惊,即便与他们无关。
天子笑眯眯地从车驾中步出,向我颔首致意。刘成玉为首的一小撮人胆战心惊地候在一旁,见时机成熟,恬不知耻,暖融融的手掌扶上我彻骨的铠甲,肉眼可见地打了一个寒噤。我掩住嘴角的冷笑,打趣道。
“刘大人这是怎么了,是穿少了不成?”
刘成玉满面的春风僵在了寒风里,徒留瑟瑟。热脸贴上冷屁股,难为得了别人,难为不了权谋老手。但见他不过一瞬的不自然,面色如常道。
“老夫无时不刻担忧苏将军的安慰,焦灼之下,汗湿衣衫,故而脸色有些苍白。”
我闻言,心下冷笑,送上来的笑脸,不打白不打。面上却是讶异之色,慢悠悠道。
“没想到我与刘大人一面之缘,竟令刘大人如此挂念。小生倍感荣幸,感怀刘大人一片深意,我的铠甲,脱与大人穿罢。”
第五十一章 因势利导
刘成玉面露惊恐之色, 连连摆手,赶忙推辞道。
“这怎么使得,这是苏将军的殊荣。”
一介文臣, 这沉甸甸的铠甲,不得压弯他的老腰!我意味深长, 咬文嚼字道。
“刘大人不必介怀, 铠甲而已。我穿了十天半月, 深知其中冷暖, 御寒的效果, 可是极好的。”
刘成玉咬咬牙,众目睽睽, 天子又闭目养神, 并不发话解围。毕竟,天子门清, 我征战在外时其党羽传过的风言风语,坐视不理我无伤大雅的刁难,是不失民心的上上策。
就算刘成玉长了十个脑袋, 也不敢顶撞方立汗马功劳的东宫直属。
我眼含关切地注视着他,目不转睛,甚至俏皮地眨了眨。他瞄了一眼三殿下铁青的脸色,微微闭眼,下了决心, 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铠甲,煞白着老脸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堪堪套上。
我微微一笑, 穷追不舍。
“刘将军, 暖和吗?”
刘成玉几近站不稳,憋红了脸,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暖和暖和。暖到老夫心里了。”
我眉眼弯弯,见好就收,不着痕迹地转向不慌不忙的天子。天子了然,对我的上道极为满意,于是温声道。
“行了,大军疲乏,回城休整。明日大宴,犒赏三军。”
筋疲力尽的全军兴奋起来,交头接耳起来,高度紧张下麻木的神经骤然苏醒。在天子开路下,众人蜂拥而入,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享受生命中鲜少的万众瞩目,完满地挥别使命。
而我作为此战的主角,高坐马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得体而内敛地接受众人闹哄哄的追捧与溢于言表的敬爱。
闲暇之余,我会错开目光,轻飘飘地向跌跌撞撞的刘成玉侧目。随之我刻意而无心的目光,众人发觉了小丑一般的刘成玉,一时间,妇人掩嘴,小孩指点,男子拊掌。
这下,我心满意足。这笔小账,至此,一了百了。
不过,东宫与三殿下的较量,这才拉开帷幕。
我俯身恭谨一礼,双膝缓缓着地,牵的一身伤痛被虫蚁啃噬似的,细细碎碎的疼痛侵袭四肢百骸。我眉眼间是自矜的温和笑意,声线不乱,朗声道。
“臣,苏钟离,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天子居高临下地敛眸望向地上已换上常服,看不出风雪的宽和模样,却无谄媚。他一时怔松,一瞬又恢复了威严的面容。
“钟离起身,这近两月的鏖战,辛苦你了。”
他语气温和,和颜悦色,内心却云卷云舒。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一举击破了南蛮与北狄,为自己的江山前赴后继在所不辞。如果她是为了尊官厚禄而来,那么为何,她如今仍是不温不火的姿态。难不成,她是欲取姑予,潜心候着自己的发话?
思及此,天子眸光微闪,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浅浅淡淡,出口字句轻飘,却令当场文武百官大惊失色。
“既然疲劳了这么久,朕也不久留你了。钟离,回去好生休整吧。”
一时间,群臣交头接耳,肃穆的大殿上,议论纷纷。天子轻叱一声,眉头轻蹙,声响顿消。虽已背离,我却清晰地感知到,我每一步落步,都顶着沉甸甸的目光。怀疑有之,揣测有之,惋惜有之,兴奋有之,只是,事不关己。就在我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遥遥传来一道沉稳的呼唤。
“钟离。”
我身形一顿,却行云流水地转身,跪伏,应答。
“臣在。”
他眉间尽是狡黠的意味,幽幽道。
“你有什么资格,称臣?”
此话一出,殿上顷刻间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滞住。四周所有的目光毒蛇般刺射过来,好像上一刻还光芒万丈,人人趋之若鹜,企图讨好的高岭之花,下一刻跌入泥沼,永无翻身之日,人人唾弃。除了,面含隐忧的张怀民,一望深似海。看着周围哗然的脸色,我心下冷笑,目不斜视,宠辱不惊,字落浅浅,仿若那场大雪重降,洗刷世间污垢,却洗不去我坚毅的目色。
“陛下圣德系兴,再隆大命,即位以来,四海晏然。天下之士,莫不称臣。”
天子嗤笑出声,面色转暖,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却被下一句话吓得险些呛住,堪堪噤声。
“那么钟离以为,为何西戎,北狄,南蛮,东夷,迟迟不肯归服呢?难道朕的仁德,为地域所限不成?”
提及西戎,所有人的面色大变,望向我的眼色,连罪人都算不上了,仿佛我是个披着人皮,祸乱朝政的妖物。我却眼观鼻,鼻观心,面无惧色,微微仰头,不卑不亢。
“臣以为,那是因为地域偏远,消息闭塞的缘故。他们虽渴盼圣意,却无门路。加之奸邪作祟,混淆视听,将未加开化的他们蒙蔽。”
至此,我一顿,继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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