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张怀民试探着递去一个矛盾的眼色,他却只是点头会意,我感激地一礼,策马追去。乌骓化作残影,几近离地,当我堪堪扯住他的衣袂时,已然气喘吁吁。我不由分说,迅疾运力拽过他僵直的身子,破口大骂。
“你干什么!”
就在我发作了一半之际,他摒弃装聋作哑,俄而怫然,横眉冷目。
“我干什么?我接了百里加鞭送到我面前的密函,白纸黑字,书写了朝堂之上陛下对你阴晴不定的态度。我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当机立断,请命归京。三天三夜,我在马背上不曾合眼,我眼睁睁地看着日升日落,虔诚地祈祷上苍,不要从我身边夺去你。”
言于此,他苦涩地刹住,一双殷红的目投向我,触目惊心的劳瘁。我于心不忍地偏过头去吗,却被他掰正下巴,一字一句道。
“不要告诉我,你感觉不到。”
我一下慌了,拼命挣脱开他的桎梏,仓皇而逃。却禁不住蓦然回首,那人仍在雪色凝重处,目不转睛。我叹息一声,回马近身。
“宋睿辰。”
我唤他全名,一瞬间,他打了个寒噤,却不是因为风雪满楼,寒酥侵骨。我眉眼低垂,却不示弱。
“你是不是想说,你心悦我?”
他周身战栗,隐忍不言。我好笑地望着他,一瞬不瞬,百感袭来,唯独并无羞怯。
“可是,你问过我的意思吗?还是你,一厢情愿呢?”
我是温声细语的,话却是凌厉刮骨的。他目色震颤,不敢置信地盯住我,宽厚的背在风雪飘摇中,并不稳妥。我被他勾起的火气熄灭,眼底的炙热冷却,语气平淡,恰似这场下了又下的雪。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劝你,多加思量。爱这个字眼,应当双向。我感念你的挂怀,却承担不起这份厚意。或者说,睿辰。”
我迟疑半晌,还是紧闭双眼,残忍出声。
“我只把你,当作兄长。”
他牢不可破的城池,还是避无可避地沦陷。他下颌收紧,放松,收紧,反反复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我叹笑如故,只是物是人非。
“睿辰,你自幼失恃失怙,对感情的事,可能敏感,却还不成熟。”
我望着他无所适从的面容,嫣然而笑。
“这样,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他诺诺点头,言听计从的温顺模样让我哭笑不得。但是那抹笑意还未漾起便沉没下去,湮灭无形迹。
因为,这个人,已然故去。
提及他,我自然而然地面色严峻,心底沉重。没错,我要去祭奠的,正是在此次大捷中在生死簿上偷天换日的偏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紧抿的嘴唇苍白而干裂,目色哀恸,却不泪落。我面沉似水,水波不兴。
“偏将啊,我回京了,此战荡平了南蛮和北狄,这浓墨重彩的青史一笔,有你的一份!”
言至半途,我不慌不忙地从衣袍中取出一壶清酒。一旁的宋睿辰看的头皮发麻,涩然出声,语意含愧。
“原来你此行,最终目的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却言无不尽,捶胸顿足。
我自顾自地拨开酒壶被寒气涩住的塞子,面不改色,喋喋不休。
“你啊,竟然无父无母。”
此言一出,身边人陡然僵住,脚下积雪碎裂,雪崩一般,溃散开去。我并不侧目,“一意孤行”。
“所以呢,你无名无姓。我百般打听,这才得知,你在军队里有几个打小就熟识的挚友,私下唤你,小四。”
我眸光觥筹交错,字字句句道尽遗憾与无解。
“可是啊,他们也没活下来。”
这下,余光里的人再难心平气和,只做个旁观者。
“这一杯,我敬你。”
我落落洒了一地酒,所到之处,积雪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消融扩开,一如我眼角的泪,垂垂危矣。
“行军不易,不过浊酒。即便位居偏将,也未必分上一杯羹。这新酿清酒,兴许可抵那些介怀。”
我眉眼不忍,却生生强撑,徒留残句。
“酒虽良药,却切记不可贪杯。”
宋睿辰的刀,哐当一声,落在松软的雪上,却刺耳的紧。我充耳不闻,期期艾艾,失魂落魄。
“其实啊,你舍生救我,我是有预感的。”
迎着呼啸的风雪,我隐忍不发,笑比河清。
“因为那天夜里,我正欲歇息,你忽然畏畏缩缩地与我道晚安,你灿若星辰的眼睛布满了感佩与崇敬。”
我蓦然噎住,风太大,险些把我的思念与懊悔吹断,支离破碎的言语断断续续地倾斜,无字也成书。
“你说,苏将军英明神武,巾帼不让须眉,终有一日,瑾国会为你骄傲。”
我明明灭灭的瞳孔失却焦点地在四四方方的衣冠冢上游离,安放无处。
“边地苦寒,入夜尤甚。可当时我衣着单薄,心却是热热的。我仿佛触碰到了人生的第三种意义,复仇,立业,以及,传承。”
我欲盖弥彰地抹了一把泪,黯然神伤。
“你还说,有朝一日,要像我一样,撑起一方天地。而现在,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顷刻之间,悲痛欲绝,榱崩栋折,声泪俱下。宋睿辰默不作声地靠近,不轻不重地拍打我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瑟瑟发抖,却无话可说。生离死别,实在是人世间最难以和解的命题。有道是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可悲在于,生者有愧,死者已去,此债不消。
我泣不成声的惨淡面容倒映在崭新的石碑上,对碑成泪人,恍若隔世,泪眼朦胧间,混沌成三人。
我泪下似雪,哀思如潮,堪堪止住悲声,我定定转向宋睿辰,字不成句。
“睿辰,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吗?”
字里行间,喧嚣绝尘。他对着我来路不明的一句发愣,似是而非,实难自圆其说。我挤出一丝笑意,声润如玉。
“你瞧,除了男女情爱,还有其他情感,洒满人间。”
他嘴巴微张,瞠目结舌。我微微一笑,静水深流。
“他与我萍水之交,却为我的杀伐凛然感染,慨然赴死。不是因为我运兵抑或是刀法所向披靡,而是。”
我稍稍顿住,喟叹如风。
“我给出了不让他们徒然送死允诺,并且,如出一辙。”
收尾悠长,耗尽了我的回忆,长风吹起衣袖,打翻了酒壶,竹林潇潇,夺去我微弱的呼吸。宋睿辰目色悲凉,心口钝痛,却转而笑叹。
“我明白了。钟离,这样的你,值得我喜欢。我,不会看错。”
烁烁的目光轻悠悠地投来,我心脏漏掉一拍。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我无端念及那一式一语成谶,却不料,年岁汤汤,这一式,还会落在眼前之人身上。
我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直起身,堪堪站起,最后回望小四的一方衣冠冢,一眼万年。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拍了拍宋睿辰的肩头,笑言道。
“趁着雪还未停,我们做些有意义的事,意下如何?”
宋睿辰怔然注视落落大方的我,一刻的恍惚,却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小四死于双刀,我意难平。这些时日,我闭户不出,苦练双刀,在东宫首席指点下,略有感悟,却不知深浅几何。听闻睿辰师承之人,极擅双刀。不知可否,让我领教领教。”
我眉目一凛,新刀出鞘,呼啸成风。
第五十四章 微澜之间
层层叠叠的雪片接连不断地落在我手中光可鉴人的双刀上, 清亮地映出我明灭可见的双眸,比雪还寒上三分。亲手锻打,淬火浸雪, 因而寒肃无双。清丽俊逸的面容前,发丝吹拂, 忽明忽暗的眼底, 是岿然不动的狠戾。倚刀而立, 我落拓却不失意, 披上一身缠绵的风雪。他无奈却纵容地辅以一叹, 破愁为笑。
“钟离啊,真有你的。这是我, 见过最长的双刀了。你确定使得灵巧?”
我微微一笑, 抹了一把鼻子,嗤笑出声。
“试试, 不就知道了。”
是肯定句的语气。他见我情不可却,滑刀出手,锋芒毕露。我勾起嘴角, 并不支起颓然的身子,反而侧滑出腿,拧过脚腕,旋转上身,一个扫堂腿, 径直袭向宋睿辰。
那一刻,宋睿辰竟走了神, 目下苍茫, 惟她一人尔。
就在我裹挟了劲力的腿风即将触及宋睿辰的膝盖时,他凌空而起, 手中刀下压,力敌千钧。我双刀陡然翩飞,从身后荡开,手腕交错,并刀成障。他刀背侧偏,猛的拍将出去,脆生生撞上我的刀错处,敲金击石,虎口的旧伤一下崩裂。刺目的红滴落在无暇的雪地,触目惊心。
宋睿辰急忙收刀,上前执起我的手,呼之欲出的是自责与懊恼,以及溢于言表的心疼。我不自在地抽回血流如注的手背,一咬牙,插进洁白的雪里,万蚁噬心,钻心入骨,我却面不改色,甚至一派温和。宋睿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良久慨叹。
“苏钟离,你不要告诉我你还要继续。”
他对我当真是,了如指掌。
我佯装安然地报以冁然一笑,口中言不由衷。
“一点也不疼。你别看它撕裂了,鲜血淋漓的,其实不过如此。况且坊间传闻,用新雪消杀,放出陈血,有益身体。”
他近乎是盯着丧心病狂之徒,目瞪口呆,伤在我手,痛在他心。
“苏钟离你扯谎的天赋越发炉火纯青了,你当我是小孩吗?”
我闻言泄气,干脆挺起胸膛,直言不讳。
“是,我要继续。负伤乃是出征常事,怎可大惊小怪?在杀红了眼的战场上,可没有人等你疗伤。”
我平淡地好像在叙述一个话本,手中紧握的双刀泛出冷冽,却在洁白的掩护下,隐隐发颤。我坚忍的威视明明是仰视,却让宋睿辰脊背生寒,似乎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个。他一言不发,权衡利弊,良久,望向我的目光犹如我是无可救药之人。
“既然如此,我这也有一个土方。”
我将信将疑地盯住他,他却浑不在意地从深浅不匀的泛血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我死气沉沉的手,凝视半晌,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我骇然失色,手倏地摸向身侧的刀,却在舞至半空之际,被他稍稍抬眸的深沉慑住心魄,刀柄脱手,一败涂地。
他见我面无血色,这才轻轻松口,对我温文地一扬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倒像是我……想多了。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我的面色,继而忍俊不禁。
“怎么样,血是不是止住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思绪飘摇,以及倘唬蓦的低下头去,稍显混乱。果不其然,药到病除。我震惊之余,战战兢兢地晃了晃手腕,生怕空欢喜一场。验完收效,我又惊又喜地锤了宋睿辰心口一下,复又提刀,横纵有致。
忽然,我念及一闪而过的碎片,心口绞痛,绷着淡漠的脸,扯下一段布料,一丝不苟地缠绕上掌心,与那日的庄重无异。宋睿辰在一旁目睹我大起大落的情绪,猜了个大概,他长舒一口气,哈出一阵茫茫大雾。
“那写尽人生的字句与出刀,比结局更重要,不是吗?”
字落琅琅,掉进我深不可测的心房。我终于抬起头,目中无他,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
宋睿辰见我振作,缓缓笑了,拨云见日,雪过天霁。拨云刀倏来忽往,刺穿日光,破风劈雪,直直刺向我的眉眼。
我玩味地摇摇头,指尖拨动双刀,施施然抬手,利刃出鞘。双刀怦然,两相牵制,冷冽的刀光撞出短促而汹涌的音节。我沐浴在阳光里,竟生出几分惬意,懒洋洋一揽刀,肃然成剑,一改之前的瞬息千里,心血来潮,轻慢而浩荡。
似是推太极一般,河海不择细流。宋睿辰眉眼轻动,也随心所欲起来,信手拈来一朵剑花,伴随着深邃的眉眼,一拥而上,让我差点难以招架。我愤愤挡回他故意为之的借刀献花,一式春分,劈落周身雪片。
宋睿辰挥刀来架,却觉臂力一泻,筋骨疲乏,框架松垮,他惊惧地抬头看我。我微微笑着,一如初见。
她说,我会打败你的。
她说,那就叫你睿辰。
她说,你知不知道那一剑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她说,如果龙渊折不断拨云,也折不断钟离,那他,该如何处之?
她说,不要输给我。
她说,好久不见。
她以刀言说,期待他人犯错者,往往先步伏诛。
她说,放宽心,我们都能活下去。
她还说,我只把你,当作兄长。
他却好像,该死的,死乞白赖的困苦挣扎于自己心动的起始。死心塌地地爱她,爱得,快要疯掉了!
每一个卸甲安歇的前夜,每一个一灯如豆的深夜,每一次秉烛夜读的抬眸,每一个命若悬丝的断片,他脑海里都满满当当装了一个人,漫无边际的怅惘充斥心间。苏钟离啊,你远在边疆,生死在天,有没有哪一个瞬间,想起过我呢?
可是他错了,她的生死,脱离了生死簿,而她也无暇赴死,全心全意放在眼前刀光潋滟处,刀离手处,一去不还。无可救药的从来不是她,而是自己啊。
他的目光沉沉浮浮,还是飞蛾扑火地向我,奔赴而来。双刀离手,劈风斩浪,覆巢破卵。耳际传来呼啸的风声,声声情长纸短。
他,心甘情愿!
我急不暇择地望进他含情脉脉的双眼,一式倾四海,避实就虚,运力完满,睥睨四海。排山倒海的刀锋环绕住我们,全然抖开,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恬然而笑的他,心念一动。
就在滚滚刀花气吞山河地拍打上他的胸口之际,他唇轻轻翕动,历历可辨。
我瞳孔骤缩,他说的是,无所谓,我中意你。
倾四海此去无可收止,郁郁沉沉,与天光敌对,明暗凌乱,堕甑不顾。他在下坠,我也在。
宋睿辰合上了嘴,露出一种眉目如画,铭心刻骨的笑意。
他想,至少,在这一瞬间,可以自欺欺人,她是全力以赴地,为自己而来。
倾四海一旦离手,一发不可收拾,倾轧四海,是也。
举重若轻间,宋睿辰重重跌落,一缕血色沿嘴角淌下,还是耿耿于怀。我慌乱顾不上松散的束发,发冠掉落,骨碌碌滚开好远。我跪爬上前,焦灼得语无伦次。
“怎么样,宋睿辰,说话啊!”
他却只是喟叹,眉眼染笑。
“啊,半年不见,钟离你功力不减。”
我破涕为笑,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这才惊觉发冠趁乱逃逸。我团团转半晌,这才瞧见安静地卧在雪上的小小发冠,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心力交瘁之下,我干脆手脚并用,一把抓回了罪魁祸首。我不慌不忙地甩开青丝,倾泻而下,乍然点燃了静静居于一旁的宋睿辰暗淡的凝目。
我却浑然不觉,麻利地梳起一束乌发,落落起身,回身搀起眼底浓墨重彩的宋睿辰。我大大咧咧地拍了怕身上的积雪,随即向着宋睿辰恭敬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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