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康九娘的事,也的确足以成为我们心中的负担。接下来的两年,裴公没有放弃暗中寻找她,却也一直没有寻到。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皇帝回了长安后,第二年因为关中缺粮,再次东奔洛阳,赖着不走。裴公、张九龄、李林甫三人同时拜相,裴公又被委任为主管漕运的江淮、河南转运使。于是,他得以专心推行鼎新漕运的计划。他的策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多用水运,减少陆运,像我们之前聊过的那样,在三门峡开凿山路,其余环节则视黄河水情而定,能用水运就用水运,趁水情较稳时,将粮食送到关中,储备在陕州和华州的转运仓,当黄河浪急风高时,就从这两个仓调粮到长安,而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则暂存在河阴的转运仓里。虽然多设了几个转运仓,但运粮的各个节点变得紧凑多了,效率有了很大提高。
总之,裴公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皇帝看到缺粮问题有望解决,也很开心。不开心的只有裴夫人,她把我薅过去,用力揉我的脸:“他的身子弱,如今又为了新设几个转运仓,一时跑去河口,一时又去三门,多么辛苦!回来的时候,想必又比走时清减了,唉……我记得,绕过三门峡、开凿山路的法子,是阿妍你提出来的?若是没人想出这个法子,他也未必去做这件事,更不必这样奔波劳碌!”
我一边竭力保护自己的脸,一边摆手。我可不敢居这个功劳,不敢窃裴公的策略为己有:“将三门水运变为陆运,这可是阿耶自己想到的。他于漕运一事用心许久,纵然没人说,他也要做这件事,阿娘大概比谁都清楚罢?他早些做完,就能早些回来陪阿娘,不好吗?”
裴夫人脸上一红,松了手:“说什么呢!什么陪……”
我嬉笑着跑了。
第23章 何时提携致青云(王维)
霜华澄净碧空,露水结于疏树。晓寒轻浅,秋菊吐滋。塞鸿疾飞,叶落迟迟。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幢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抵,希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面前的十数张纸上字迹端丽秀润,皆是他最擅长的隶书,翻来覆去,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只有个别字句,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究竟是该写‘朝开五色书’,还是‘朝闻五色书’呢……”[1]他低低自语,望着最新写就的一张纸,仍是不甚满意,举笔意欲再誊,却发现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
如今年事渐长,反而瞻前顾后,不若从前十五六岁,游走两京诸王府上时的从容了么?他唇角微弯,露出浅淡嘲讽笑意,随即收束心神,垂眸念了几段《金刚经》。念毕,他一顾室角更漏,心知已耽误不得,轻叹一声,吩咐童儿将那张纸卷了起来,随他带去裴公的家里。
此时方当午后。他在马上不及细看洛城秋景,只觉赤日如金,双目亦为之眩。城中灿烂秋阳照着满街深黄树叶,将洛阳这座城池装扮得仿佛黄金砌就。
但愿……今日宴席过后,眼中所见的洛阳秋景,会更加怡人,他心想。
那年他十六岁,也在这座金色的城市里居住。那金色,是洛水映着灿丽朝阳泛出的道道金波,是白马寺大佛殿檐角的金色鸱吻,是岐王宅里歌姬头上的赤金发饰,亦是洛阳女儿们面前盛着鲤鱼鲙的金盘……十六岁的他尚有着明澈如水的眼眸,这个城市富贵与贫贱共存,奢欲与饥馁交织的斑驳颜色映入他眼底,又原原本本、一无所易地反射出来,成为那首传唱洛阳垂二十载的诗篇:“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耀卿在东都的宅邸清简寒素,只有四进而已,较之与他同列的李林甫俭朴得多。他早年在宁王、岐王府上,所见远奢于此,不免暗暗感喟:“裴公身为宰相,为国度支,何必自苦如是!”他步入正堂,只见裴公已经坐在主人之位上。
王维慌忙低首,深深行礼,裴公虚扶道:“王十三郎昔年在济州为我属官,原本亲厚。如今又何必拘束!”忙命人引他坐下。
他微笑道:“礼不可废。维依相公的诲示,备下了一首诗,稍时献与张相公。到时若有疏漏,还望相公为维转圜,维不胜感激之至!”说着又从席上起身,向裴公一礼。裴公笑道:“王十三郎的才力,众人皆知。又何必我来自不量力!”
不多时,张九龄也便到了,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九龄乃是韶州人,南人大多瘦小,张九龄的身量并不算高,比起裴公和他来都要矮了半头。然——谁会注意到他的身量呢?他有如此洁白的肌肤,有如此乌黑的双眸与鬓发!张相公走路时,便如芝兰玉树临风轻摆,他笑容展开的一刻,仿若洛水上的莲花徐徐绽放。他幞头上簪的芙蓉花,袖口上绣的蔓草纹,足下踏的六合靴,竟无一不是最好地贴合着主人的体态。
王维忽然想起那个小女郎。那个小女郎看他时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世上最清俊的男子。
可,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较张相公更清俊?
也只是看痴了一瞬间。早年在宁王府上锤炼出的从容,令他及时宁定心神,向张九龄深深一礼:“布衣王维,拜见张相公!”
这句话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如他一般出自高门大族的人自陈姓名时,多在姓名前加上郡望,如他便当自称“太原王维”。但他知张九龄家世寒微,乃是岭南小族出身,一向不以门第为重,便不欲在张九龄面前自高身世。
张九龄将他扶住,笑道:“早闻王郎不独才高,人物更是风调绝俗,此日一见,果不虚传。”
只这一句,便令他心中大定:他早听说过,张九龄为人耿直,绝不轻易加誉于人,既已出口褒赞,想必便是真正欣赏。他笑道:“维在张相公前,便如以萤火之光,对日月之明。何敢更言风调二字!”
张九龄一笑入座。席间张九龄并不谈政事,却只闲闲说些文学掌故。所幸王维熟知坟典,倒也无所畏怯。酒过三巡,张九龄问道:“我听说王郎少年时在宁王府上,以一首诗作,救了一对夫妇,令其重圆。但我不曾有幸读到此作……可否劳王郎亲自为我解说斯事,并一诵此诗?”
王维眉心微动,怔了数息。
那是他十九岁时的事了。宁王李宪见路旁卖饼人的妻子纤白明媚,便强行厚赐饼师,将那女子带入自己宅中为妾室。过了年余,他重又想起,唤人带那饼师来,令他们夫妻相见。女子面对前夫,流泪呜咽,终无一言。宁王命在场诸人为此事赋诗,而王维的诗最先写成。众人传看他的诗之后,纷纷起敬,再不敢写。而宁王看了此诗,也将女子送回饼师家中,令全其志。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王维一字一句,悠悠诵出。
张九龄静思片刻,慨然拊掌,叹道:“写得好啊!三女之运命,尽皆熔于此一诗。”
裴耀卿笑道:“息夫人虽不幸为楚王所掠去,却一直不肯与楚王言语。此诗以息夫人掌故,比拟饼师妻子,确可谓恰当之至。只是我腹笥未如张兄与王十三郎之广……息夫人与饼师妻子之外,还有一女,当是何人?”张九龄叹道:“‘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两句,乃是借用了冯小怜弹琵琶弦断时所作‘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两句。”裴耀卿恍然道:“是了,冯小怜为北齐后主高纬爱妃,后来高纬身死,周武帝又将冯小怜赐给代王宇文达为妾。小怜甚是受宠,不想也会发此哀音。”
张九龄颔首道:“正是。此诗名为《息夫人》,实咏饼师妻子,却又借用了冯小怜旧句,由此,三女虽时代迢隔,运命却教此诗系在一处——而全诗只有二十个字而已。咏息夫人的诗作中,尚未有篇幅如此之短,而意蕴如此之丰的。而王十三郎虽借用了冯小怜之句,却用‘息夫人’作为诗题,则是因为——”
“以楚王而非荒淫无道的高纬比拟宁王,更为明智。”裴耀卿接道。[2]
张九龄叹道:“王十三郎为饼师夫妇求情,却又并未激怒宁王,反而触动于他,可谓既有仁心,亦富急智!王十三郎这等才子,合当在朝中做事,为社稷邦国尽力啊。”
王维大喜,当下整理容色,起身郑重一拜:“贱子十年以来有意为官,只是器质鄙陋,无门而入。若张相公能鼎力相助,维必终身感念厚恩!”[3]吩咐童儿将那首诗取出,献给张九龄。
裴耀卿笑问道:“敢问张兄:不知左拾遗之职,王十三郎可还当得?”
“当不得。”张九龄读着诗,头也不抬地说。裴、王二人皆是一怔,却听他续道:“左拾遗当不得,右拾遗却当得。”
“好啊……”裴耀卿佯作不快,继而笑了,“我将王十三郎引荐给张兄,张兄反倒要与我抢人了。”
原来裴耀卿为门下省侍中,而张九龄是中书令,中书省的长官:左拾遗在门下省,而右拾遗却在中书省,张九龄说王维当得右拾遗,便是要王维来自己手下的意思了。
一时宾主尽欢。宴罢时已是黄昏,响过了街鼓,到了宵禁时刻,张九龄身为相公,自然可以夤夜于街上行走,还可叫开已关的坊门。王维则无此殊荣,只得宿在裴家。
侍女将他领到第三进的客房之中,笑道:“王十三郎便请在此安歇。”说着偷看他一眼,飞红了双颊,“今日来的人好多!”又奉上柳枝牙刷、细绢巾帕之类。
王维随口问道:“除了某与张相公,难道还有他人不成?”
“是呀,我家九娘请了李太白李十二郎君在家中盘桓,说是要将大唐歌诗译成胡语,传到外邦哩!”侍女笑道。
“九娘?”王维重复道。
那侍女以为他不识得,便笑道:“我家九娘是阿郎的养女,三年前移到我家居住。九娘又美貌,又和气,又聪敏,那年我家阿郎奉命带二十万匹绢前往幽州分发给奚族将领,突厥、室韦意欲劫掠,幸得九娘事前……”说到一半,忽然发觉对王维一个外男说这么多一个女儿家的事,不大妥帖,低下了头。
王维想了想,说道:“我与你家九娘乃是旧识,曾与她和她阿兄崔明昭一同入蜀。只是这几年来她多随裴公在东都,故此已长久不见。可否引我与她一晤?”
侍女望望天色,心道他与九娘虽男女有别,但如今辰光也还不算迟,当不违礼,便引他到了院落东侧的堂前。东堂是裴家人消遣、读书、闲坐的所在,有时也用来接待客人。堂前槐榆掩映,王维立在榆树的叶影中,听得堂中隐隐传出笑语。他见侍女要敲门,忙低声道:“我与他们皆是旧识,不劳烦小娘子了。”侍女怔了怔,见他坚持,便敛衽施礼而去。
堂中有一个女子笑道:“譬如说,你这句‘峨眉山月半轮秋’的‘半轮秋’……唔,就很烦。”嗓音甜润,又带着三分娇气。
他愣了一会,意识到,这个嗓音,自己已三年没有听见过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是啊,只得译成‘峨眉秋、半轮山月’了——唉,波斯话固然极美,可若要将我们的歌诗译成波斯话,也不免颜色尽去……”正是李白那喝多了酒的嗓音。
女子又笑道:“我瞧倒不妨将‘半轮秋’译成‘一半秋’:峨眉山月,占了一半的秋色……”
“如此,倒也新鲜!只是山月的‘半轮’,总是译不出了……”
“就像……就像王十三郎的‘山中一半雨’。这个‘一半’,其实也是译不出的。”
王维蹙起了眉:她念着他的诗句,但她的语调也罢,她说的话也罢,又好像和他毫不相干。
两人言笑晏晏,说的尽是诗歌译法,时而还插入两句波斯话。他不由得感到“隔”了:自他识得阿妍以来,她在他面前,便如一块玲珑水晶,每一面都晶莹剔透,一眼便可看尽。她的努力、她的赤诚、她的羞窘,都被他全数收入眼中。他以一个年长者的姿态,微笑着看她——那微笑中,固然有宽容和怜爱,可也未尝没有几分俯视:万事经过的年长者,对局促不安的年少者的俯视。
然而今日,他是那个局促不安的、受到俯视的年少者,而裴公和张公,是俯视着他的年长者。
他仿佛突然明白了她的感受。此刻,她与另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谈论着他们的志业,他才发现,这个小女郎身上,亦有他解不得、看不彻的一面。
从前他一眼就看得透她,是因为她愿意。她真诚待他,不肯掩饰,或者说,连掩饰都带着无可救药的真诚的笨拙,所以,她给了他看懂她的机会。但她自有她的世界。她的另一方世界,她也一样愿意慷慨地与他人共享。而那部分世界……他甚至从未了解过。
她的嗓音,原来这样清甜,而其他人同样可以分享这份清甜。
原来他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从前他以为的不一样,大概只是由于,她总是那样真诚地看着他。
这一夜,王维直到很晚,都没有睡着。
[1]“朝开五色书”,“开”字一作“闻”字。这首诗是王维写给张九龄的《上张令公》,也有人认为是写给张说的。
[2]对王维诗《息夫人》的分析,参照了我自己的论文,为了保护隐私,不写具体篇名了。
[3]“贱子”的自称:王维给张九龄的另一首诗中说“贱子跪自陈”。
[4]李白会波斯语是我和我师兄瞎说的。
第24章 若学多情寻往事
牡丹未绽,这尚不是洛城最好的季节,但洛阳的仕女们,早已如新枝上的点点玉蕊般,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散开,享受着洛城春日的明艳芳馨。东风渐次吹过洛水,暗度花香,漾出闲云流水之趣。芳蹊绿草参差,细密柳枝垂地,连成一片柔柔迷雾,惑人眼眸。
这日我又收到崔颢家信,信末照例吩咐我:“代州春迟,边云凛冽。然妹得此书时,东都必已满城花发。烟浮草际,翠滴新叶之际,要当出门览胜,赏山乐水。勿负花期,切切!”信后还附了首诗,自吹自擂,说自己在河东定襄郡断狱,“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审判案件俱以情理,不必动用刑责,就可审理清楚。
我反复摩挲他的书信,浮起笑意,叫来侍女夕岚——他走时将夕岚留给了我:“我们去瑶光寺罢。”汉魏洛阳故城与瑶光寺均在唐洛阳城东。瑶光寺因距离唐洛阳城有十余里距离,并不为洛阳仕女偏爱,还是城内的福先寺、菏泽寺等皇家寺院游人更多。我却独爱瑶光寺中的两树桃花,思在花落之前去看一看。夕岚当即取了一个宝钿匣子,装上我的胭脂眉黛,又取了牙刷等物放入包裹,盖因当日来回甚难,故此要预备盥洗物品,在寺中精舍居住。
待到马车到了瑶光寺,已是午饭时分。其实洛阳仕女多不来瑶光寺拜佛,却也有个道理:北魏时不少皇室、高门女子在瑶光寺出家为尼,包括孝文帝废后冯清、孝明帝胡皇后等。但永安三年,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肆抢掠,当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寺淫污寺中女尼,迫得女尼们纷纷还俗出嫁。自此后,瑶光寺颇获讥讪,京师俗语道:“洛阳女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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