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作为21世纪来的人,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到底,那些女子亦非自愿为人淫污,为何要她们来承受夺婿之讥?况且瑶光寺绮疏连亘,朱柱素壁,极是幽静雅丽,又有一座五层佛塔,诚如崔颢最爱的《洛阳伽蓝记》所云——他走后我也将此书看得烂熟——“仙掌凌虚,铎垂云表”。此塔凌云而立,作工之妙,几可媲美永宁寺塔。
况那几树桃花纷纷灼灼,向日含笑,迎风送香,引得流莺舞蝶翩翩前来。有这般美景在前,谁还要理会那些愚夫愚妇的世俗言语?我方立在花树下发呆,想着王维“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句,忽然夕岚跑过来,激动道:“九娘,寺中的和尚要讲变哩!”
自从那年的变文事件后,我便对听讲变有了心理阴影。但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神情,我也只能一笑,同她步入寺中的变场。这变场远不如慈恩寺的变场之大,来听的男女信众也只百十来名,然大殿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四壁又图以云气,画彩仙灵,亦足炫目。我望着壁上图画,想起那年王维在雍福寺画壁时的素衣身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已三年没怎么见过他,只知他经张九龄与裴公提携,前些日子从隐居的中岳嵩山入朝,当上了右拾遗。静思间,法螺吹起,前头香灯铺设已就,忽地钟声响起,听经众人一齐起身。有行者击打手磬,在前开路,监院手执线香,走在最后,侍者与都维那共同请出法师登座。
法师张口道:“忆昔刘项起义争雄,三尺白刃,拨乱中原。东思禹帝,西定强秦。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原来讲的是《汉将王陵变文》。我对这段故事本极熟悉,但听得法师音韵铿锵,口齿利落,倒也生了兴趣。只听他讲楚汉如何相争,刘邦如何窘迫,王陵与灌婴又如何前往楚军营地斫营,便如后世评书一般,紧处极紧,吊人胃口。
讲了半个时辰,乃是中场休息的时刻。夕岚在我耳边道:“讲变过半时,法师们常会讲些故事,留住香客哩!”果听那法师笑道:“汉将之事,虽令人感慨,终究已近千载。如今却有一段几年前的事,更加教人感叹欢喜。”有些人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得此语,重又坐下。
只听那法师道:“现有大唐银青光禄大夫河南尹李公适之……”他故意停了一下,显然知道河南尹这从三品的大员家中的隐秘,必会引得群众好奇。果然,洛阳仕女们听得这父母官的名讳,都不由得双眸发亮。
这从三品高官的名号,我自也有所耳闻。李适之为河南尹,因流经洛城的谷、洛二水时常泛滥,得圣人之命,修三陂以御之,三陂一曰积翠,二曰月陂,三曰上阳。此后二水再无力役之患,洛阳士庶甚为感激。[1]
法师续道:“李公曾为朗州刺史,在任期间,讨灭地方蛮夷,之后历任唐州、通州、梓州刺史……又迁陕州刺史。”
下面有女子哄笑道:“妾记不得这许多‘州’!”众人一片大笑,那法师也无忤色,笑道:“今日老僧所要讲的事体,便是李公在通州刺史任上之事。”
众人渐渐寂静下来,唯我有一丝疑惑与熟悉之感涌上心头:通州刺史?
只听得法师又道:“李公早年在朗州时,曾剿灭当地的盘瓠蛮族。这盘瓠的由来,乃是因高辛氏时有一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我一阵恶心,周围仕女也纷纷露出作呕之态,“妇人将其物盛于瓠中,又以盘覆之。不多时,那物化为犬形,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他接下来便讲李适之是如何机智布兵,打败了盘瓠蛮族,不乏歌功颂德之意。此时圣人慕道贬佛,佛家信徒常结交朝廷官员,以求庇护,倒也不奇。我听得絮了,低声叫了夕岚,便欲起身,却听法师道:“怎料那盘瓠蛮族尚有余孽,其心不死,在李公到汉中述职时,跟随李公,将李公推落沔水之中……”
我眉头一凝,又坐了回去。夕岚捂嘴低笑道:“九娘可知变文的妙处了罢?”我无心回答,只听那法师道:“李公坠落沔水,从人相救不及。沔水风高浪急,李公不能泳,身子载浮载沉,将为大鱼所噬。这时,忽有一个女子跃入水中,将他救起……你们道这女子是谁?”
“是谁?”“是谁?”众人纷纷伸长了脖颈,同声发问。夕岚也兴奋道:“莫不是观音菩萨?”
那法师笑道:“这位女檀越猜得正是,那女郎正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菩萨知李公乃是大唐李家的血脉,又为民殚精竭虑,惕厉非常,便施妙法,召神术,从大鱼口中将他救出……且说那大鱼凶恶之极,然见了菩萨妙相庄严,亦乖乖伏倒,从此向佛,不再逞凶人间……”
我断未想到我救的那人,竟是现为河南尹、后来又拜相的李适之!我无意间的善举,竟为大唐救了一位未来的宰相!若非身在寺院之中,我简直要给自己午餐加个鸡腿。
只是第二日我又到了附近的白马寺,听白马寺中的和尚讲变,变文中竟也穿插了这个故事。我心中生疑,向法师询问,却得知这故事是李适之命人抄写,送到洛阳寺院中,请和尚们代为传唱的。李适之大动干戈,到底是因为感念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之德,还是别有用意?我在白马寺中住了几日,又听僧人将这故事讲了两遍,仍是思而不得其解。
莫非……他自称被神佛相救,是要为自己造势?可是他既是宗室子弟,仕途起点又高,又有什么必要造势?总不会是想造反罢?
“我原也没想领这件功劳。但他四处传扬,我更加不敢领了。”我站在摄摩腾的墓前,对夕岚抱怨道。
摄摩腾和竺法兰是中天竺的两位僧人,他们应汉明帝使者之邀,从西域结伴而来,越过沙漠,到了洛阳,在白马寺译出了《四十二章经》,死后也葬在寺中。这两位高僧是最早在中国译经的人,而我现在又做着翻译工作,便来拜一拜他们两位。
“啊!那个救了李公的人是九娘?”夕岚惊呼出声,又捂住嘴。
我撇了撇嘴,用极小的声音嘀咕:“李公?”
我记得我那年见到他时,他年纪也不很大,今年都不知有没有四十岁,竟也要被尊称一声“李公”了?从三品的高官就是不同呢。我忍不住替裴公抱不平。要知道,裴公的仕途,已经是极为顺畅的了,他从小是神童,二十岁做了秘书省正字,一路未有半点蹉跎,三十几岁当上长安县令,这份履历在高官之中也算得上非常精彩。但这个李适之,也不知是不是占了宗室身份的光,升迁好像比裴公还快些。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阿郁救了李公?”
我吓了一跳,连声否认:“不是,不是。”转过身来,却见一名女郎含笑立在不远处,身姿纤弱,相貌娇柔,身边带着两个侍婢,正是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我在西京大慈恩寺和东都龙门山见过的那位。是的,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清晰的描述方式吗?
当然,她有其他的身份。裴公做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漕运,郑州刺史崔希逸和河南少尹萧炅是他的副手。而这位崇拜者,是崔希逸的女儿,在族中排行十五。去年年末,我在裴公家里,第一次正式见了随父亲来赴宴的她。
崔希逸给我印象很好,但这位崔十五娘,始终让我不大舒服。
她可比剑南那位张五娘差多了,我莫名其妙地想。但既然彼此知道了身份,该有的礼貌总是要有的。我微笑道:“崔十五娘也来拜谒两位高僧的坟茔吗?”
崔十五娘笑着点点头:“二位高僧跋涉绝域,来到中土,译经弘法,功德非浅。我自幼喜好佛学,不能不来拜谒一番。”
“那,崔十五娘请自便。”我望了眼她手里的香,“狄梁公墓也在这边,我去拜祭了。”
崔十五娘好像每次看到我,都要多说几句:“狄梁公?听说他在大理寺时一年内断狱无数,事涉一万七千人,竟无一人诉冤,想来,说他是大唐第一断狱能臣,亦不为过。阿郁有父如裴相,也难怪会敬慕狄梁公这样的干臣。”
“啊,是。”
大唐第一神探是来俊臣,才不是狄仁杰。我在心里讲着冷笑话,客气地走了。
好不容易在崔十五娘这儿遮掩过去,我仍然不懂,李适之大肆宣传有菩萨救他,是想做什么。做狐妖也就罢了,做菩萨?我没这个胆量。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我回家——我一回家,便见家中众仆婢皆神色惴惴。裴公素来善待下人,是何事让众人不安?我悄声问时,侍女道:“张相公来了,与阿郎在堂中争执哩……”望着手中的茗饮,一副为难之色。我顺手接过,道:“我替你去送。”我至今仍未见过这位大唐名相,据说他风致绝俗,罢相之后,每选官员时,李隆基总是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我借此一见,也是极好的,哪怕他正在吵架也行!
我走到堂下,只见得张九龄的六合靴与裴公的靴子并排摆在阶上。我深吸一口气,正欲入门,忽听得堂中有人道:“裴兄此言,我不同意!东汉崔瑗之兄为人所害,崔瑗手刃报仇;魏朗的兄长亦为人所害,魏朗白日操刀,杀其人于县中。二子父亲身死,本就冤枉,二子稚年孝烈,能复父仇,何其难得?断不可杀!”
我猛省,想起这是开元年间一段有名的公案:监察御史杨万顷冤杀张审素,致使审素二子皆流放岭表。他们逃归洛阳,手杀杨万顷于都城,又系表于斧,言父冤状,逃到汜水时,被有司擒获。张九龄认为二人纯孝,宜加矜宥。裴公与李林甫则认为该当杀之。
果然裴公道:“国法不可坏。张兄,若此途一开,冤仇辗转相报,杀人者皆可免死,将置国法于何地?”
张九龄道:“孝子之情,义不顾死。世间谁无徇孝之心?谁无正道之念?二人父亲冤死,又无申告之门,此时国法又在何处?裴兄以国法为重,然国法不外人情,我辈读圣人书,何能罔顾书中宽仁之义!”
不独两位宰相辩得激烈。我每日在典客署中,也能见到大家为此事争执,还不时听到朝中关于此事的热议。其中之一,便是河南尹李适之以为二子孝行可悯,接连向圣人上了数封奏疏,言辞激烈,都是为二子辩护的。
我是与养父一样认为法不可废的,初时只当李适之和张九龄一样读了太多圣贤书,处事以仁善为本。后来又想,他剿灭盘瓠蛮族时,何曾手下留情?因此时常不解。直到有一日与养父说起此事,裴公屏退仆婢,轻声道:“李公乃是太子承乾之孙,怀州别驾之子……”
我顿时大悟。李适之祖父、太子李承乾当年在宫闱斗争之中失败,含恨而终,太宗下令葬以国公之礼,最终李承乾也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更是一辈子只做了怀州别驾这样的小官。他为人子孙,知道父祖经历坎坷,心中想必郁郁,因此见到二子为父报仇,才会如此触动罢?[2]
这件事挑动着洛阳仕女的心弦。洛阳百姓大多如张九龄、李适之一般,认为该当活之。然而皇帝最终下敕,命令河南府杖杀二人。士民皆怜二子孝行,为作哀诔,榜于衢路,敛钱葬之于北邙山。众人又恐杨万顷家人掘二子的坟冢,便又为他们起了数处疑冢。
[1]李适之治理洛水,在开元二十四年,本文中将其提前一年。
[2]张家二子量刑之争,见《资治通鉴》开元二十三年部分。但说李适之支持张家二子不死,是我编的。
第25章 且尽平生嫁娶缘(王维)
第二日早晨,他早早辞别,回家去接母亲,一起去福先寺听讲经变。福先寺是皇家寺院,堂宇宏美,林木萧森。讲变结束后,听讲的信众三三两两从变场中步出,意犹未尽,讨论着变文情节。
“佛说:‘无尽意!是观世音菩萨成就如是功德,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是故汝等应当一心供养观世音菩萨。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如今听法师讲的,观世音菩萨果真显灵于人世间哩。”
崔氏悠悠念着《法华经》。她年已五十有余,穿着暗蓝绸衫,深青长裙,面上带着笑意,颇为慈蔼。她注意到,长子有些神思不属:“怎么了?”
王维双眉微凝,想的却是那年在汉中的事:那日阿妍回邸店甚晚,与他在邸店后园的小径上相遇。他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贪看沔水风涛,便误了回家时辰。可他自幼清心礼佛,又习练琵琶,五感敏于常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分明嗅得她身上隐隐有丝水气,低头看时,见她鞋袜也更换过了,而她当晚又发起烧来。他虽感异常,却未多想,只道她一个小女郎家也该有些小秘密,直到今日听讲,那个出自李适之本人之口的故事,明明白白点出了“观音菩萨”救李适之的时日——正是他们在汉中的时候!
他笑道:“儿子只是在想,这观世音菩萨,儿子似乎识得。”他语调清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事。崔氏本拟笑骂“你胡吣些什么”,然而她瞟了一眼长子微攒的眉心,便没有出声。
王维重新开始做官了。又一次过上了这种早起入朝视事、中午在官署吃完饭回家的日子,他并没觉得不适,但预料之中的那种欣喜,也没有持续多久。
这天的清晨,许多臣子照例聚集在皇城门口,等待门开。有的人还未用过朝食,于是急急吃着怀中揣来的蒸饼,不免又被人取笑道:“仔细如武后时的张衡一般,遭御史弹劾!”
——武则天时期有个叫张衡的官员,位至四品,将加一阶成为三品,却因见到路旁蒸饼新熟,买了一只在马上吃,而被御史弹劾,最终武后决定不允他升官。
众人一时大笑。吃蒸饼的人则面红耳赤,反驳道:“圣人英明睿智,岂是武后可比?”
在这一阵阵笑声中,王维见到河南尹李适之负手立在门旁,身上绣着如意纹的圆领紫袍熨得平整之极。他身量高大,兼且肩宽胸挺,这身紫袍穿在他身上,正是气势沉雄,腰间束的玉带在温煦朝阳下闪着淡淡光泽,衬得他于威武之外多了几分清润。王维见了他如此人物,也不觉暗自赞叹。在他面前,自己这身低阶官员的青袍,确乎显得寒微。
李适之留意到王维的视线,向他微一点头。王维彷徨片刻,走了过去,拱手为礼,笑道:“下官是中书省新任的右拾遗,姓王名维,字摩诘。”
“原来是太原王摩诘!”李适之官位虽高,平素却没有多少自矜的气息,笑得很爽朗,“君之才名,我亦有所耳闻。”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维道:“下官昨日随母亲听讲变,听说了李尹为观世音菩萨所救的事,实在感人。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李适之听他说起变文之事,又笑了:“王拾遗只管说。”
“下官只是不解,李尹何以得知那女郎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呢?莫非当时空中别有异象,譬如祥云梵唱不成?还是菩萨亲开金口,告知李尹的?”王维笑着问道。
李适之道:“实不相瞒,自我将那故事送到洛阳寺庙中传唱以来,王拾遗是第十八个有此一问的人了。”王维赧然道:“下官愚钝。”李适之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便是再多的人问我,我也甘之如饴。实话说与王拾遗罢:我并不知那是否观音菩萨。我托洛阳寺院传唱此事,全为寻那女郎。若我寻不到她,我才只当她是匆匆一现的观音。”
王维犹豫数息,才道:“若李尹……寻到了那女郎,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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