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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作者:青溪客【完结+番外】
  我笑道:“妾来凉州之前,他精神仍然很好。不论冬夏,每日早起,定要在庭院中演一遍五禽戏,舒展身体,才去视事哩。”
  崔希逸以手加额,庆幸道:“闻得裴公健旺,我当真欢喜。”
  我恳切道:“妾原不该冒昧进言,只是……妾之养父年齿长于常侍,又迭遭朝堂剧变,犹能爱惜自身。常侍又为何自苦若此,岂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逼迫常侍出征的赵惠琮,因这场大胜而得圣人厚赐,如今可是快活无比。”
  “阿妍!”王维忙一拉我衣袖。崔希逸神色变了几变,终道:“不妨。我听裴公说,阿郁通晓胡语?”
  “波斯语与胡语乃妾当行本色,妾近来亦在习学吐蕃语与突厥语。”
  “阿郁是裴公之女,我便也不瞒你——到赵惠琮回京师为止,我一直在查探于他。他逼我出战之前,在凉州曾收到大笔金银。”崔希逸悠悠道。
  王维与我同时神容一肃,挺直了身体细听。崔希逸道:“但查到此处,线索便断。我想了想凉州城里的巨富之家,有财力拿出这些金银的人,并不太多。我已将汉人商贾查过一番,并无所获。再欲查问胡人巨富时,因种类有别,不好深入。他们商贩之间勾通连结,情状有若网罗,非汉人所能轻易探知。”我听到此处,已知道崔希逸要说什么了,果然他又道:“阿郁既然解得胡语,可否代我混入胡人商贾之中,查探曾有什么人拿出一大笔金银贿赂中使?”
  我正要答应,王维却笑道:“常侍吩咐,下官与阿郁无有不从。只是阿郁年齿尚稚……”我暗自翻个白眼,我只是看起来十八九岁而已,实际上我都二十几了,与开元这个年号同龄!他还说什么我年纪小?却听他又道:“……行事恐有不当之处。她虽当尽力,但若不能查得真相,还望常侍不要降罪。”
  崔希逸大笑道:“王十三郎你果真谨慎!裴公曾为我官长,我却反而请他的女儿为我效力,已属罪过,又安敢降罪裴公之女?”唤来仆婢,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心道,在这场大胜之后,吐蕃与大唐两国不和已成定局,纵然查出那背后贿赂赵惠琮之人,又有多大用处?崔希逸仿佛料到我心思,道:“若只是赵惠琮贪图天子厚赐的富贵,因而矫诏,那也罢了。我只怕他矫诏迫我出战,背后另有原因。”我听得此语,心中一个激灵,点首道:“正是。”
  崔希逸笑道:“我怕你一个女郎家出入胡人商贾之间,多有不便处,王十三郎又忙于我幕中书记之务,不能陪你。故而我寻了一人与你同去,权作你的兄长,他世居河西,识得吐蕃语,且行事精细,或能助你一二。”这时门外走进一人,向崔希逸见礼。我定睛看时,只见此人英拔出众,剑眉星目,赫然竟是安重璋。我惊喜叫道:“五郎!”
  王维一怔:“五郎?”我点头:“安五郎是大唐功臣安公兴贵之后,深通军事,善养马匹。”崔希逸笑道:“原来你们早已识得了。”
  安重璋与王维互相见过。安重璋道:“某曾读到王郎之诗,心中甚是倾慕。”王维笑道:“安郎谬赞。某坐不能畅谈军事,行无以弯弓射雕,不如安郎多矣。”
  崔希逸笑道:“罢了,你们休要客套。阿郁,你怎会识得安五郎?”目光投向我与安重璋,我笑道:“妾与五郎是在凉州酒楼相识的。当时常侍大胜,众人皆乐,唯妾与他二人不喜反悲,故而气味相投,由是相交。”崔希逸道:“如此,则我可以放心让你二人去查问胡商了。”
  当下我与安重璋领命出门。王维又对安重璋拱了拱手,道:“阿郁年纪尚轻,且又素来娇养,行事恐有不周之处,还要靠安五郎多多护持。”
  你才娇养,我吃过的苦比你多多了,我在心里说道。
  安重璋道:“阿妍胸中大有韬略,非寻常女子可比。某亦会好生护持于她。王兄只管放心。”
  王维目光一闪,笑道:“看来阿妍与安五郎果真亲厚,倒是我多虑了。”
  “王兄一片好意,怎能说是多虑?”安重璋笑了笑。王维又客气了几句,才目送我和安重璋离开节度使的馆舍。
  “这位王兄,也可谓十分挂念你了。长安的女郎们,想来都喜欢王兄这样的文雅君子?阿妍很有福气。”安重璋取笑道。
  我窘迫道:“五郎不要说无用的话!快来谈胡商的事!”
  安重璋一笑,忽正色道:“以后阿妍在他人面前,休要唤我五郎了。”
  “为何?”
  “这……”安重璋似有几分无奈,转开话头,“依你看,我们该当如何查探武威城里的胡人商贾?”
  我思虑一番,道:“不如我们先与掌管武威市肆交易的长官通气,询问他城里有哪些胡商手头宽裕,拿得出足以买动中使的大笔钱财。”
  我们拿到名单之后,安重璋先看了一遍,忍不住笑了。我不知他笑些什么,抢过名单来一看,也笑了起来。只见名单上写着三个人名与他们主营的产业,而安重璋的名字赫然在列:
  浑英,宝石、丝绸、玉料;阿史那盈科,牛羊、马匹;安重璋,香药、名马。
  安家早在安兴贵那一代就已汉化,到了安重璋这辈,外貌上的异域特点都不大明显了。但毕竟安家本是昭武九姓后人,故而这张名单也将他算在其中。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崔希逸碍于情面,才没有直接出面派人来查他们。
  安重璋道:“既然我亦在此列,容我将家中账册拿出,让阿妍查看。”
  “罢了罢了。”我说。他若真有嫌疑,当日在酒楼上,也不会向我一个陌生人说出唐蕃开战,对两方都无好处的话啊!但安重璋坚持领我到他家中,取出公私两套账册。我为示公平,从崔希逸手下调了专司钱粮的参军来看账,结论是安家并无可疑的大笔开销。
  安重璋洗清了嫌疑,方坐下来与我讨论。我苦思道:“贿赂中使之人,必然提前预知了这场大战。那么,谁与中使来往过,谁在大战之中获利最多,谁便最是可疑。”安重璋颔首道:“据我所知,中使来到凉州后,浑英和阿史那盈科俱曾与中使来往过,说是要仰赖中使之力,将自家商路延伸至长安。但此战之后,有几条商旅道路因此中断,浑英和我家皆损折不少,唯有阿史那家有所盈利:从前两国和好时,许多吐蕃牧人在边境放牧,遍野俱是牛羊,此战一起,吐蕃牧人匆忙离去,这些牛羊都为唐军所得,低价售与阿史那家,阿史那家又转手卖出,赚了一大笔钱。”
  “则二人皆很可疑了。”我微感烦恼,“那我们先去寻浑英罢。浑英姓浑,莫非是铁勒族浑部的人?”
  “是。”安重璋道。
  铁勒是突厥别部,与突厥人几乎可以说是同文同种,由契苾、浑、思结等诸多部落构成,情况复杂。浑英所属的浑部可谓世受唐恩,早在贞观年间便有部族归唐,在武则天时期,也有一部分人,因不堪突厥汗国阿史那氏等贵族的压迫,内附大唐,由漠北南迁凉州,如今在河西的浑部,大都是这批人的后人。
  安重璋一路上都没怎么言语,似是有什么心事。快到浑英家时,他才道:“阿妍,依我之见,浑英……我们不必去见了。”
  我诧异:“什么?”
  “据我所知,浑英这一年来连赔数桩生意,未必有财力收买中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脱口说出一句此时还没出现的俗语,掩饰着咳嗽了声,“你怎知浑英必定拿不出这些钱财?”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突厥装扮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抱臂望着我们。女人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有些干枯,两颊晒得发红,身上穿着灰黑的袍子和皮靴,黑发被潦草地结成辫子,一应打扮并无汉家女子的娇丽,既飒爽又冷硬。女人冷笑道:“我还道又是讨债的人上门来了,怎么是你?难道是带着新人来瞧我这旧人?”
第32章 何事痴儿竟误身
  我愕然,看向安重璋,低声:“你……你与……”
  安重璋极快地冲我点点头,随即向女子道:“阿英,这位小娘子是京城来的贵客,你休得胡白。”
  “京城来的小娘子?难怪气度不凡。”浑英的汉语说得略有几分生涩,却反而添了一种傲兀之味。
  原来是旧情人见面?我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浑娘子是凉州巨贾,富可敌州。我能得一见,很是荣幸。”
  浑英没理我,笑了笑:“五郎,你可是听说了我这旧人如今身陷危难,故而来助我的么?”
  她话里讥讽的意味很浓,安重璋却像没听出似的,沉声道:“你若有什么吩咐,我自是尽力。”
  浑英嗤笑道:“突厥俗话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我舍去和你的恩爱,头脑轻快多了,倒也没什么要你相助的事。”
  眼见得他们两个说不下去,我敛衽向浑英行礼:“我今日来寻浑娘子,原是有几句话请教。”
  “你尽可以说,我却未必要答。”浑英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两口,抹掉唇边的酒渍。
  安重璋叹道:“这位小娘子是朝廷左丞相的女儿,阿英,你……”
  “凉州天高地迥,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我不识得什么左丞相。就连崔常侍,我也不见得便要害怕。”浑英抬头望天,掸了掸袍子,举动间满是厌恶。
  我清了清嗓子,换成了突厥语,正容道:“崔常侍为人厚道,泽被河西军民。浑娘子,你不喜他,可是有什么委屈?”
  浑英似是没想到我会说突厥话,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怔了片刻,神情微转柔和:“我有一弟不幸流落吐蕃。”
  只这一句话,我恍然大悟。边境重燃战火,流落吐蕃的汉地商人多半遭际堪忧,难怪她对与吐蕃开战的崔希逸一副反感的样子。
  我点首道:“我明白了。你阿弟为何去了吐蕃?”
  “阿弟想要买入他们的金器,带回凉州,再贩到陇右和两京。”浑英皱着眉头,又灌了一口酒。
  其时吐蕃金器以冶制精巧而闻名,吐蕃与大唐贸易时,向大唐贩售金银器者不在少数。我思索道:“原来你们也做吐蕃的生意。”
  浑英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便是他安郎不也一样?他家世代善养名马,难道便不买青海马,不买吐蕃的战马?”
  她这话倒也有理。我还欲再问时,忽有几个人自旁边的斜街绕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口中喊着:“我们信了浑家的名号,才从你手里买了布,你却迟迟拿不出来!”“我们等着这些布匹,是要给边军健儿们做冬衣的!我们如何向健儿们交代!”“还没有冬衣穿,健儿们只怕要冻死,谈什么保家卫国!”
  浑英见势,大声道:“请你们再宽限几日,我……”孰料最前面的那个商人一把抓住了她,叫嚷道:“还我们钱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商人冲向她,抓住她的手臂,高喊:“拿不出布匹,就还我们钱!用玉料和宝石来抵!”浑英一时又惊又怒,十分狼狈。
  “且慢!”安重璋大喝一声,“住手!”
  几人为他威仪所震,怔了数息,随即又喧嚷道:“你是谁!”“我们已寻了专司集市的官长!是官长许我们来向她讨债的!”
  “我是浑英的友人。”安重璋平静道。
  那一瞬间,我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浑英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安重璋又道:“我姓安,名重璋。你们要什么,尽可向我来讨。”商人们想是听过他的名号,立即扯住他讨要说法。
  我被挤到一边,只能苦笑:看来浑英破产属实,只怕也没有能力贿赂中使。那么,剩下的便只有那个姓阿史那的商人了?
  安重璋初步替浑英料理了欠下的账,才喊上我离开。浑英在背后叫住他,顿了顿,才道:“多谢。”安重璋叹了口气,只温声道:“你多叫几个族人来和你同住罢。再有这样的事,你就来寻我。”
  边地的秋日没有太多暖意,却有足够浓郁的色彩。远处祁连山顶的雪色连着云色,在阳光映照下,亮得极具侵略性,简直有些刺目。安重璋望着那片白亮的雪和云,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和浑英有过婚约。”
  我颔首,一个是铁勒族人,一个是九姓胡人之后,这种外族婚姻很常见。
  “阿英……她实则不喜汉人,也不敬重大唐皇帝。她说,浑部内附大唐,已有数代,可唐人仍然不肯像待汉人一样待浑部的族人……河西各族混居,边民有这般心思,也不足为奇。但……自从我曾祖凉国公起,我家一直忠于大唐皇帝。我很敬爱她,但又实在为难。”他说得委婉,但话中的无奈之意掩也掩不住。
  浑英不能接受被区别对待,这其实是很多胡人都有的感受。而安重璋家是河西豪族,属于本地长官也要着意礼敬的地方大豪。他的曾祖安兴贵是凌烟阁功臣,到了他父亲这辈,虽不如曾祖风采闪耀,也曾做过鄯州都督,所以他是真正的土豪,又是官二代,没法代入浑英的情绪,也很自然。
  政见不合导致的分手,一般是无法挽回的。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我只能向路边的饼贩买了一个加糖的䭔饼,塞给他。
  我们约了过一日去寻阿史那盈科,便分开了。见时辰尚早,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寻王维。王维闻得我来访,连忙迎了出来。我故意挑刺道:“你并非倒屣相迎,可见心中不甚以我为意。”
  他喊冤:“你只管胡白!我写字写到一半,且放下了来迎你。”我一顾他身上,果见他袖口处微染墨渍,遂笑道:“你写的什么字?”王维笑道:“是一首诗。我正在苦思其中二字。”领我走入室中,指向案上铺开的熟纸。我看时,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我回眸笑道:“你可是在苦思这‘直’‘圆’二字?”王维笑道:“阿妍伶俐,一看便知。”我想起《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对此诗的评价,叹道:“惟有此二字,才能教人眼前如见此景。”
  王维道:“阿妍知我——我平生漫得诗人之名,实则最想做的还是画师。我平生愿望,便是教人看我的诗时,想到画,看我的画时又想到诗。”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宋朝苏轼对王维的评价,没想到王维本人也作此念想。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嫉妒苏轼。这个大宋朝的顶尖才子,对大唐朝的顶尖才子的理解和认知,原不是我一个庸常女子比得上的。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走近王维的内心吗?
  像是要与苏轼竞争谁更理解他——与一个男人竞争,多么可笑啊——我赌气道:“你这诗最后两句,‘萧关逢候骑’借用何逊的‘候骑出萧关’,‘都护在燕然’借用吴均的‘将军在玉门’,是也不是?”[1]
  王维拧了一把我的脸:“偏你什么都看得出,我简直……我简直……”
  “简直什么?”
  “简直教你看透了,在你面前一无所隐。”
  我抬手,又去戳他的脸:“我要是有朝一日能真的看透你才好呢。可我若是看透你了,只怕就不喜欢你了。”
  他笑着躲开:“今日的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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