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绮里又给我斟了一杯酒,悠然道:“大唐虽富有天下,却四疆不宁,时有战事。九娘你在典客署中每日见的皆是蕃客,又来了河西,见了这些蕃人,想必明白,蕃人并非唐人眼中的野蛮胡种。”我颔首:“唐人也是人,吐蕃人、突厥人、大食人也是人,除却典章制度、衣服言语,实在无甚分别。”
绮里击掌道:“正是。唐人无非生在唐国而已,若生在吐蕃,便要为吐蕃人做事了。由此可见,为吐蕃人做事,或是为唐人做事,也无甚分别。”
我已有了些醉意,信口道:“话虽如此,但吐蕃与唐国连年交战,想来总有一方公义而有一方残虐。总要择得正义之师,为之做事,才不算助纣为虐。”
绮里那双湛蓝的眼眸转了两转,打量着我,笑道:“九娘太纯稚了,殊不知兵家相争,全无道义可言,正义之师也可行劫掠之事。”
我想了想,唐朝大将高仙芝在河西作战,劫掠财货甚多,便不再争论,只是笑了。
“九娘,你不是讨厌崔常侍家的那个十五娘子吗?”绮里又转开了话题。
我狐疑,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心间蓦然泛起一阵莫名的警觉。这种警觉很难被解释清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是……你身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夕阳的光芒穿入丛林,照在随处可见的青苔上,你眯着眼睛欣赏这宁谧的景致,却忽然疑心起来,疑心你余光里的那块斑驳不是青苔,而是一只趴伏着的猛兽的脊背。那只猛兽,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向你冲过来了。你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你仍然无法将那种疑心按下。总之,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危险感。
绮里从容地笑了,轻声道:“既然讨厌她,不如杀了她,推给吐蕃人罢。你看如何?”
“你……你说什么?你要做什么?”我骇得彻底醒了酒。
“崔十五娘一死,我们自有法子令崔希逸出兵,边境必然大乱。这便是我要做的事。”她的嘴边带着一点讥笑的意味,前所未有地陌生。
她从未以这种模样出现在我面前过。平时,她不是在和我讨论诗歌,就是在讲述她多么崇拜李白的才华,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单纯的、渴慕汉人诗歌的胡人女孩。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她说这两句话,用的是突厥话。
她和我相似,素日里突厥话并不熟练,可现在我听她的发音咬字,竟是纯熟之极,仿若母语。联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个寒噤。莫非有突厥势力,在挑起大唐与其他国家的纷争?崔希逸与吐蕃的大战,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绮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难道粟特只是她的伪装?但我听过她的粟特语,分明也是母语水平啊。
是了!那天,在凉州的酒楼上……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着,叫我看楼下的舞姬……我回过头时,她已给我盏中添满了酒。
然后、然后我就大病一场,一睡数日,错过了找崔希逸的时机!
这一场唐蕃之战,有她的一份!她所图非小,阿史那盈科贿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与她有关!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出淡定的神气:“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当与朝廷一心,你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
“因为……”绮里洒然一笑,“你记得王晙的事吗?”
王晙?!
王晙的死,是她做的?
我颤栗着向后挪了几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毡相摩擦,生出隐约的燥热。
“我得以手刃仇人,说来也要感谢你。多亏你带着我从姊,进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说到“仇人”一词时,绮里的眸光陡然变得极为凶厉,一双蓝眼睛在烛光里几乎发红,以至于,当她说到感谢的话语时,那种故作感激的姿态,其实只显得扭曲。
“王晙是你的仇人?”
“是。我是康待宾的女儿。”
康待宾,六胡州叛乱的首领,是被唐军将领王晙押送到长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斩的。绮里是六胡州的人,这便能解释她为何虽是粟特人,突厥语却非常晓畅: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来说,更像是突厥人。
我思索着,问道:“王晙是你杀的,那又如何?”
“是你带了我从姊进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朝廷户部尚书之死的重责,九娘怕是担不起罢?而裴公却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没漏出半点风声。裴公爱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动念。”绮里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是想威胁我?用裴家这个“秘密”,威胁我帮她做事?
“你想多了。”我嗤了一声。盘坐久了,双腿发麻,我轻轻按揉小腿:“父亲当然爱护我,但他毕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焰。不上报此事,说到底……是王晙自己的决断。”
绮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继续揉着小腿,偷偷瞟了眼两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了,“王晙死前,给长子王珽留了话,‘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发丧落葬’。”
她的衣袖猛烈地扫过食案,酒壶和杯子尽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酒液浸湿了一小块地毡。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梦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绮里咬着牙,压低了嗓音。
“他凭什么摆出一副谅解的姿态?我也觉得。他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我叹了口气。
这一刻,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晙是去平叛的,没错;王晙杀人,是为了所谓的北境和平,也没错;但是,三万五千条性命,难道是靠着“让仇怨到我为止罢”的逻辑,就能轻松翻篇的吗?
绮里死死盯着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狰狞无比。
我又咽了口唾沫,问道:“康九娘……近来好吗?”
“我不清楚。她报了仇就走了。”她不耐烦地说。
“她的仇……”
“她是我的从姊。我伯父也死在王晙的刀下。”
“我不能为你做事。”我低了眉眼,望向她掣着短刀的右手。那只手瘦削有力,指间还残留着一点日间抄诗时染上的墨迹。“但我许诺,我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绮里发出一声冷笑。
“包括李青莲。”我顿了顿,“你有你喜欢的诗家,我也有我喜欢的诗家。在我眼中,叛唐,不是叛大唐天子,而是……叛他。所以,我做不到。”
烛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许久,绮里伸手推开了窗扇,银白的月光立刻洒了进来。
“记住你说过的话。”她翻身一跃,跳出窗外,身姿在月光下分外轻灵。
敦煌的寒风里,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捂住胸口,张大了嘴,无声地喘着气。直到冷风将我全身吹了个透,我才颤抖着站起来。袜子踩在被酒水打湿的毛毡上,寒湿入骨,我打着哆嗦,一步步挪到窗边。新月已隐入了云里,尘世里一片黯淡。暗蓝的天穹下,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报仇归报仇,但,引起战争,就是错了。抱歉,我不会遵守承诺的,我对着这浓黑如墨的人间说道。
第二日一早,我取了崔希逸让我帮忙查案时给我的手书,去寻敦煌县令,请县令以有重金失窃的名义,检查敦煌各个城门的出入人员,又派人在城中搜捕。但敦煌是边关重镇,各族混居,管理困难,就如长安的西市一般,能够藏污纳垢的地方相当不少——我刚穿越时没有户籍,便混在长安西市——更何况绮里外语流利,可以随便寻个隐秘的安身所在,我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带着县令派给我的士卒,在敦煌外族聚居的坊里,一家家问过去,问得舌敝唇焦。花了近十日时间,仍是一无所获,敦煌县令也未寻到绮里。可见,绮里大抵那日早早就离了敦煌。
我本与王维约了一月便回凉州,这日见实在耽搁不得了,便准备踏上归程,打算请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搜捕绮里。敦煌县令派来保护我的士卒笑道:“郁小娘子来一回敦煌不易,何不去一趟阳关与玉门关走走,开阔心胸?”我虽心情郁结,还是点头同意。
玉门关和阳关这两座关城在唐时都不小,不像在21世纪时只余遗址。因着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对阳关更为留意。现在普通民众不能像后世那样随意登上关楼,我便只好站在关内,望着关城门外一望无垠的大漠。
唐朝的阳关,还没有21世纪那座可笑的王维塑像。关口秩序井然,守关士卒仔细查验来往的商队与旅人的“过所”文书,在文书上画上记号,允准对方出城或入城。
一支出城的龟兹商队中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似懂非懂地问母亲:“阿娘,出了城,我们便再也不能回到长安了吗?”母亲温柔道:“待你长大了,还是可以再到长安的。”孩子哭了起来,叫道:“我不要走!长安有好多好吃的,有槐叶冷淘,有樱桃饆饠……”母亲抱住他,哄道:“可是关外亦有广阔的天地呀。我们龟兹的歌舞是天下最美的,待得回了龟兹,你便可以每日听到世上最美的歌声,见到最动人的舞姿。无论长安还是龟兹,都有极美的风景。”
这时又一队商旅入了城,骑在马上的旅人大笑道:“终于到了关内了!”他们商队的骆驼背上负着沉重的货物,大约是来关内贩售的。其中一人笑道:“西域胡姬虽然肤白胜雪,身上却总有一股子膻味,怎比我汉家女儿娇嫩?如今总算是入了关了,我要去寻个汉人小娘子快活一番!”另一人笑道:“我却爱胡姬碧眸似水,脉脉传情。”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期待,不同的理想,如天上流动的洁白云朵,随着出入的人群,滚滚流出、流入这座宏伟的关城。这一刻,我几乎不屑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了:在这个充满豪情的时代,一个人何必因关外没有故人而颓丧?
关内关外,都有大好的河山。
第38章 自怜犹裹痴人骨
西北边陲的春日,更像是名义上的春日而已。这里全无鹅黄与嫩绿,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微绿意,从墙角树芽中延伸出来。张敬忠的“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原是极恰切的:现在的长安已是春意阑珊,而生活在凉州的人才刚刚换下冬衣。
这个三月,吐蕃果然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兵击破之。绮里一去便无消息,纵然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地区搜捕,仍是不得。我给李白写了信,要他小心这个侍女。阿史那盈科被崔希逸寻了由头严查,一时生意萧条,如此发展下去,为另外几家巨贾所吞并,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鄯州都督、知陇右留后杜希望攻破吐蕃新城,在那里设了威戎军,置兵一千戍守。杜希望为代州都督时,曾经汲引崔颢为他军幕中的书记。我趁着一次宴会上见到杜希望,向他探问崔颢的情况,听说崔颢身体甚佳,很觉宽慰。
入夏之后,我从王维处得到消息,李林甫就任河西节度使,萧炅为留后,而崔希逸转任河南尹,之前的河南尹李适之则成了御史大夫。崔希逸既然已调离河西,作为他掌书记的王维自然也要跟着他动身。
我舍不得离开河西,但我已在此勾留一年,也是该走了。我约了个日子与安重璋道别,相约日后在幽州共谋杀死安禄山的计划,便匆匆打包收拾。夕岚看见了,笑道:“我朝官人们大都宦游在外,每一迁转,便要长途跋涉。娘子们打点行李,随夫出行,原是极紧要的。九娘学会了这一套傍身的技巧,是要嫁给哪位官人呢?”我脸上一热,斥她胡说。
按照史书的记载,崔希逸因始终对吐蕃怀愧在心,这次调任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这亦是我心中的隐忧——果然,上路之后,崔希逸的身子越来越差,后来甚至不能骑马,只能乘车。
这一日我们到了兰州,在驿馆歇下。驿馆离黄河不远,我就想拉上王维,去看看黄河的风涛——他是蒲州人,黄河经过蒲州,他想亦对黄河甚有感情。然这时崔希逸却派了人来叫我。我微感疑惑,走到前院。
王维也在堂中坐着,我的注意力仍是立即被引到了崔希逸身上:他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眼窝深陷,两颊深陷,法令纹也似比前一日深了,全不见了崔氏族人常见的俊美姿貌。我向他行礼时,他正在咳嗽,手中绢帕上染了殷红血迹。我心中不忍,开声劝道:“两国交兵,乃是常事。常侍万万不要自苦了。”
他摇了摇头,将侍女遣了出去,望着窗外不语。我与王维不好说话,只陪着他静听外面的黄河涛声。半晌,崔希逸开口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未对诗句发表任何评论,然沉痛之意呼之欲出。这与我在敦煌邸店中,以陈涌海的调子高唱此诗时的心境,自又不同。也许伟大的诗篇便是如此,能令不同心境的人,感受到不同的况味。
我这才注意到,崔希逸的头发,已全白了。
他又道:“摩诘,你的母亲,可还好么?”王维面色转肃,长跪道:“劳常侍动问,家母安。”崔希逸道:“你到河西大半年,令堂必定极是挂念。”王维垂眸道:“家母书信中,每每嘱我添衣。”
崔希逸又沉默半日,直到窗外天色转黑,才道:“我听闻令尊去得早,想令堂独自抚育你兄弟姊妹六人,定是辛苦之至。不知令堂可曾为你们兄弟,去求过他人?”
他的语声有几分飘忽,神色亦晦暗不明。王维沉思片刻,方道:“常侍或许知晓,我与我的二弟缙,在我十五岁时,便离家赴长安,游走于诸王府上。那时母亲为了我们兄弟有人照应提携,亲自修书与长安的王氏、崔氏族人。我偷偷看了她的书信,只见言辞……颇为哀恳。”
当着崔希逸的面,我不好表露情感,却忍不住在坐席上向他挪近了些。只是我柔情升起之余,脑中忽有电光闪过——
崔希逸、亲情、王维……
我周身一冷,听见自己问道:“常侍亦为人父,舐犊之情,想亦深重。常侍既有此问,可是有事要王郎去做?”
我的声音软弱又无力,甫一出口,似乎就已被黄河的狂风大浪吞没。
崔希逸停眸在我身上,悠悠道:“阿郁聪敏,不愧为裴公爱女。”他忽地起身,向我重重一揖!
我和王维同时站起。王维上前搀扶,温和道:“常侍有命,只管告知我们便是。”“是了。常侍何必行礼,徒然令我惶恐。”我在袖中捏紧了手指,尽量不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崔希逸道:“摩诘,我时日无多,有一事不能不求你——你能否纳我女十五娘为你妾室?”他抬眸看着我们二人,眼中血丝在烛焰光芒中显得尤为可怜,“或者说,我求的……是阿郁。你能容得了十五娘么?”
我立在当场,竟毫无半分惊愕。王维看了看崔希逸,又转目向我。
崔希逸续道:“摩诘,十五娘倾心于你。我早知你与阿郁……怕是不会娶她的。我打了她,也痛斥了她,可她……不肯回转心意。此事实乃我家门之耻,我不该拿这些话来为难你们。但……若她定要如此,我只怕……死不瞑目。”说到后来,神情越发羞愧,眼里漾出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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