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一想到浑英和安重璋相对的尴尬场景,就唉声叹气,“委实没想到,遇上了五郎的……”
“五郎?”王维玩味似的重复这两字。
今天上午,刚发现我和安重璋认识时,他也这样重复过一回的。我突然悟了安重璋为何让我不要当着别人唤他五郎,于是惶恐讨好道:“我以后多多唤你十三郎。”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再也不这般唤别的男子了。”
他慢慢研着墨,说道:“阿瑶不会这样。因此……我竟拿捏不好分寸,是不是该和你计较。”
那墨锭是潞州的松烟墨,号称坚若玉石,纹似履皮,气如兰麝,是难得的珍品。但士大夫们所热衷的这些指标,在我眼中近于玄学。我只觉那气味并不好闻,而他的话声,也有些刺耳。
王维的话里,实则有三分取笑的意味。但在我听来,却像是暗示着什么。我愣了一愣,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长于自制的人。
“你动辄将我和瑶姊比,想来是忘不了她。既是忘不了她,那日又……又何必那样对我?”我望着他,尖锐地问道。
崔瑶尚在世时,我在她面前颇觉自卑,只是自她死后,我这份自卑一直深埋心底。这时被王维拿我与她相比,这份自卑顿时如台风过境时的江海般翻涌起来。
浑英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果非虚言!我已经蠢成什么样子了!我越说越是哽咽:“你明知我比不上她,为何又要向我示好?”
“我几曾说你比不上她?”王维也提高了声音。
“你说她绝不会如此!”我气道,“这还不是说我比不上她?”
“那我一个监察御史,自是更加比不上你左丞相家的养女了。”他抿了抿嘴唇,说道。
“你……你……我几时倚仗养父,瞧不起你?”我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我那年曾经向裴公试探过。”王维放下了手里的墨锭,低眸望着砚台中的浅浅墨液,“他……他说你很少提及我。我想,你……心中没有我。”
[1]关于王维诗句的借用,参照我自己的论文,为保护隐私,就不附上具体篇名了。
第33章 渐渐剔开昏与蔽
“你……你说什么?你试探什么?”
他自嘲般笑了:“今日看来,确是不自量力。你这样的女子,原是只有安郎那样英姿勃发的男儿配得上。”
我顾不得他的言语,大步踏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衣袖:“你试探什么?”
王维被我缠得无奈,只好答道:“我想知道,裴公是否会将你嫁给旁人。”
我跌坐在地,只觉人间万事皆苦,却又万事皆甜。
“你坐在垫子上。”王维拉住了我,又取过一个软垫。半晌,我才憋出一句话:“我……我从不提起你,是因为我太过喜欢你了啊……”
他动作一滞:“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愤恨道,竭力遏制哭声。
“你喜欢我?”
我简直要嚎啕了:“那么我那日何必说什么‘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若是不喜欢你,我为何、为何要对金刚智法师说,我喜欢爱好佛法的人……我若不喜欢你,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赋诗时为什么要写‘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那便是我啊,我自我垂髫时,便喜欢你了啊!”
他在我前方坐下,将我的头放在他的怀里,我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味,又向那边蹭了蹭。他蔼声道:“我不是有意将你与阿瑶并举的——但你们二人也非不能并举。”
我发出抗议的咕噜声。
“阿妍,我娶阿瑶时,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在诸王府上见惯了世态,却仍是个少年人,不解事得很。可她极为温柔晓事,全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撒娇卖痴,也不惹我生气,便似我的母亲、我的好友一样。我……我那十二年,在男女情事上,竟无寸进。我那时以为,为人夫君,也便是这样了。”
我怔住,抬起头,呆呆望着他。他续道:“直到识得了你。你又讨人爱,又讨人恨,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待你。阿瑶不会惹我生气,不会……这样。而你却会。”说到“这样”二字的时候,他两手分别拿起了我的两只手,用我的手指戳他自己的脸。
我便也加了一分力,揉按他的脸颊:“哼。”
过了两日,我和安重璋去见阿史那盈科。阿史那五十几岁,虽然是突厥人,身上却颇有文雅之气,笑起来时却又如安重璋所云,大方潇洒,令人一见而生好感。我向他叉手行了一礼,笑道:“孟子曰:‘源源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手四海。’阿史那君文质彬彬,想必令尊也是读书之人,方才为君起了这等清雅的尊名。”
阿史那盈科道:“多谢郁小娘子夸赞!先大人确曾读书,只是不曾入仕。某操此贱业,倒是有辱家风了。”
我笑道:“牛羊肉能吃,乳又能制酥制酪,于人大是有用。贩卖牛羊,怎能说是贱业?”
“郁小娘子言语利落,人也美丽极了。突厥俗语说‘俏着红,娇着绿’,意指女子若要妩媚,便须穿红衣,若要卖痴卖娇,便要着绿袄。然而郁小娘子不穿红,不着绿,只着一身素衣,也是仪态万千,倾倒众生。”阿史那拱手笑道。
一番互相吹捧完毕。我说道:“妾此来拜见阿史那君,是为购买醍醐。”醍醐便是从乳酪中提炼出的黄油,一桶牛乳只得几两醍醐,因此醍醐非常珍贵。
“凉州牛羊肥于长安,醍醐也确是优于关内,但不知郁小娘子想要几许呢?”阿史那问。
“妾想要五十斤醍醐,带回长安供佛。”我笑道。
“如今一斗米才十三钱,一两醍醐却要五十钱。五十斤醍醐,便是四万文,某与小娘子折去三千文,便算三万七千钱罢了。”[1]阿史那不愧是商人,张口便算出价格。
五十斤醍醐不过四万文钱,在21世纪,大约也就是小区门口一个超市几天的营业额。对于一个富可敌州的富商来说,这笔生意简直不值一提,然而阿史那盈科却丝毫未有不愉之色。
我笑道:“三十七贯,将近妾父亲一月的俸钱了,妾要拿出这么多钱,却也有些为难。”
阿史那道:“郁小娘子言语爽气,且又是安郎的朋友,某愿让利于小娘子——小娘子分三月付清亦可。”
我笑语谢过,又道:“是了,妾闻说阿史那君雅爱书画?”
阿史那怔了怔,自矜地笑道:“正是。不瞒郁小娘子,某虽终日与牛羊为伍,然赏鉴书画的眼力,怕不输于长安的贵人哩。”
我笑道:“不知这幅字抵得多少钱?”回手与安重璋共同展开一张细绢,绢上题着字。阿史那盈科见了,先惊呼一声:“好字!”那幅字是隶书,端庄工丽,写的正是王维那首《使至塞上》。他凑近细看,边看边叹,用手摩挲细绢,露出一副简直恨不得亲吻那些字的痴态。
——我们从崔希逸处得知,阿史那喜欢书画,便预先作了准备。
阿史那看了半晌,终于道:“这幅字值得一万八千文。”
安重璋不懂书画,却帮腔道:“阿史那君也压得太低了,这幅字最少值得二万五千文。”
阿史那笑道:“太原王摩诘的字固然是最好的,只是还当配画。若小娘子能向王摩诘求得同题之画赠某,某愿将五十斤醍醐拱手相送。若小娘子能引某与王摩诘见上一面,某情愿倒送小娘子十斤醍醐。”
我扑哧一笑,暗道王维见人一面能得十斤醍醐,他以后多开几次粉丝见面会,岂不就发了?心中却也明白物以稀为贵,他的书画不便宜,亦有少见于市场的缘故。他若要开见面会,名气便不值钱了。
当下我满口答应将他引荐给王维,还说定了给他王维的一幅同题之画。
[1]开元二十五年,一斗米的价格是十三钱,出自《新唐书·食货志》,此处转引自《金泥玉屑丛考》。醍醐的价格难以考证,本文的数字系参照今天的米价和醍醐价格估算得出。
第34章 丹青写出与君看
下午我到王维的宿处,说了要他的画。他爽快答应,引我到他画案之侧,举笔点曳,布色斫拂,口中道:“前朝顾骏之筑构高楼,以为作画的所在。他兴致动时,登上高楼,撤去木梯,连家人也不见,且要时日明融晴朗,才肯含毫作画,若天气阴冷惨淡,则绝不操笔。”
这段故事我却还是初次得闻,甚感兴味。只听他又道:“慎于作画,不敢冒渎,如敬神明,固然是极好的,因此三百年来画师递相祖习,沿袭此举。但你可知,我作画赋诗为何不在意天日时令?”
我口唇一动,却又忍住。回答已在齿边,可该不该说出来?
“只要心静了,狂风飞沙,鸣雷闪电,也无碍画者心意上通神祗,下感幽冥,自成妙笔。若心静不了,纵然走入桃源仙府,也是枉然。”他自答己问,数笔落罢,半轮火红太阳跃然出于细绢上。“如今张公被贬,我心神已属不静,再求身外之境的安宁,又有什么趣味?”
这话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我喉间涩然,却只能道:“好圆的落日。”
“不错。”他再粗粗几笔勾勒出大漠烽烟。那烟是直的,可也真实得像是冲这绢上吹一口气,那烟便能随你气息飘动起来。然后,他在落日下的一弯河水边,画起树来:“这树唤作胡桐,塞外传说,它死而不倒不朽。”
我点点头:“颜师古为《汉书》作注,曾说‘虫食其树而沫出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可以汗金银,今工匠皆用之’——说的便是此树的汁液。”后世所云胡杨,也便是此树了。
“不独能汗金银,还能入药,清热化痰。此树树干硬如金铁,堪为良材,枝叶可蔽风沙,汁液又能嘉益世人,实为难得。”
性情使然,他画长河,画大漠,虽都是壮阔风光,笔法总还端正谨慎。然而画到那胡桐时,笔意忽变,一变而成伶仃瘦硬、虬枝铁干的凌厉险奇。绢上的夕照流水,都是远景,这数棵胡桐,便在这一片苍穹间傲兀地突挺出来,其蟠其曲、其虬其拗,其卓其挺、其贞其劲,无不分明。胡桐的枝干委实丑怪,而他又着意不画叶片,任凭这丑怪已极,却也苍劲已极的铁骨坚枝茕茕挺立,像没着外衣似的,可也真只有褪去了那些枝枝蔓蔓、繁乱芜杂的碎衣烂衫之后,这胡桐的瘦硬躯体方才现出无穷生机,肃然成大漠峥嵘之骨,默然成千载傲世之身。
“当真气体高绝,根骨妍绝。”我见他动作稍缓,终于出声道。
“赞它‘高绝’那是分毫不奇,然而看得出‘妍绝’,殊为不易。”王维脸上微透笑影,盯着笔下胡桐,喟然道:“这胡桐,便似我们汉家的儿郎——虽然武人大多粗豪些,可总也是坚贞美丽的……你知我素来憎恶开疆辟土、征战杀戮,可……看到他们的脸,真会教你觉得,身为汉家天子使,宣慰他们的‘胜’,却也真是一番至为荣耀之事,虽然那‘胜’实在荒唐。至于崔常侍……唉,也不消提了。”
崔希逸被迫辜负与吐蕃的盟约,怅恨无极。而此时朝廷文士高官,轻视边人蕃将,以之为不如中土华族,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对这份信约不以为然,也不能理解崔希逸为何要对吐蕃人守信。王维奉佛日久,并不轻鄙“蛮夷”,更与崔氏一姓渊源深厚,因此对崔希逸深抱同情。
“牛左相做凉州都督时,颇谙节流之法,所省军费可以万计。崔常侍继任,发觉军储有余,并不当成自己的功劳,而是据实以报圣人。”
是的,崔希逸没有将牛仙客节省军储的功劳窃为己有,而是报给了皇帝。这是牛仙客被提拔的契机。
“常侍忠直仁厚,绝不负人,故为名士。可谁能料到他也有不得不负的一日?诚然,刀兵血火之际,‘信义’二字不能常为凭仗,吐蕃也未必永守此盟。但二人结约本是真心,原可保得数年边关平靖,生民安乐,是我中华毁盟在先,无甚好说。常侍才兼文武,出为法将,入拜台臣,干略胜我千倍,他尚且有被迫抛弃本心之时,我一介小官,又如何能免?如今之朝堂,我当如何立足?”王维压抑着语调,究竟越说越是高声,继而将笔在案上重重一拍,那笔杆裂了开来。
“你看这画上只有胡桐流水,落日孤烟,不免寂寞。”我拾起另一支笔递给他,“塞上春迟,你画几只自南归北的雁,让它们飞入柳营,陪一陪去国离乡的儿郎们罢。”
他凝视我片刻,笑了:“好。”果然他笔致再转温柔,轻轻涂绘空中几只归雁,那些雁姿态英健,羽翅夭矫,挟来春光无限。
我盯着那几只大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维笑道:“我未曾听清。”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是摇头表示没听清。我奇道:“你五感敏锐,怎会不能听清我说什么?”他笑道:“痴儿,你呵出的气好香,我想多嗅几回。”
“……我不理你了!”我转身出门,只听得背后他清朗笑声。
待到王维的休沐日,我便将他带到阿史那盈科家中。阿史那敬重王维,不独选了美貌歌姬来唱歌佐酒,还特地拿出了产自西域的金桃。桃子不宜存放,极易腐坏,故而金桃珍贵,更胜金银。阿史那说道:“突厥俗话说,将家中仅有的物事全部拿出来待客,便不算慢待客人。为了招待王郎,我也算是倾我所有了!”
席上我们将那幅画送给了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欣喜之至,连声道:“我有生之年,得将王郎的字与画制成屏风,终日相对,真是死亦甘心!”
王维笑道:“阿史那兄太抬举我了。改日阿史那兄若到长安来,我愿一尽地主之谊。”
阿史那盈科摇头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子不复健壮。长安路途遥远,我是难以轻易到的了。有王郎的字与画,我便如同想见长安的文学风流,倒也足够。”又捧出他珍藏的郑虔等人的画作,与王维同看,一时宾主尽欢。
我见气氛已差不多了,向王维暗暗抛个眼色。王维心领神会,便道:“我听说甘州有薤谷石窟,是十六国时郭瑀所造,经北凉多年经营,有千佛洞等胜迹,欲待前往一观。不知阿史那兄可曾听闻这薤谷石窟?”[1]
阿史那盈科也是信佛的人,闻言道了声善哉,笑道:“甘州我亦曾去过!那千佛洞极是壮观,每一窟造像各各不同,却又都极尽精巧,可夺造化之功。更有吐蕃样式的药师如来佛坐像,在长安怕是瞧不到哩。”
王维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如今天寒,不然我当真要即刻动身了。也罢,待到明年三月,纵是甘州春晚,想亦到了冰开柳萌的时节,那时我再去游赏。”
阿史那神色微变,笑道:“王郎既是出使而来,也未必能待到明年三月罢?依我看,甘州虽天寒,却也并非不能行走。王郎不如及早去了罢。”
王维笑了笑,指着我道:“实是阿郁闹着我带她同去,却又身子娇弱,不耐苦寒。她在凉州,已是捱不得这寒冬了,听说甘州寒冷更甚于凉州,到时她可如何是好?”
阿史那盈科道:“若是秋冬实在去不得,那待到四月花开之时再去也罢。”总之话里话外就是要我们避开三月。
我微笑应下,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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