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嗤笑自己真是忘形了。
[1]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事珠》:“开元中,张说为宰相,有人惠说一珠,绀色有光,名曰‘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第44章 禄山必兆边陲祸
我没有想到我这么早就遇到了安禄山。
而他,比王维还年轻几岁,有一双暗褐色的大眼睛,生得强壮肥胖,腰围很宽,比我更像刚喝了一肚子酒水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长袍,笑得温蔼可亲,并不真正像那个发起了安史之乱的、传统史家眼中的魔鬼。那个魔鬼曾经因为忠于唐廷的乐工雷海青不肯为他奏乐,而肢解了雷海青。
安禄山对我——乃至对整个安史之乱后的中国——意义太大,乃至于我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而安重璋又不在,我竟无人可以共谋。那年的戏语犹在耳边,我既有此机会,究竟要不要对安禄山施展美人计,接近他、诱惑他,从而杀了他?
我知道我生得漂亮,若是愿意用心,迷倒一个寻常男子,大约不难。
——但安禄山毕竟不是寻常男子。而且,安禄山后来做了杨贵妃的养儿,能得杨妃欢心,想来他也是极受女子欢迎的。若我要诱惑他,必须在他见过杨妃那等绝色美女之前罢?
那么,必须得趁早啊……我不及深想,笑道:“适才多谢郎君为我解围。”
“小娘子酒量惊人,某冒昧出言,还怕妨碍了小娘子施展哩!”安禄山笑道。
只这一句话,就能体现他是何等善言。他又道:“幽州在张将军治下,向来宁和安定。只是小娘子一个女郎家,在外饮酒,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我表示领了教诲:“听安郎说话,好似我的兄长,谆谆善诱。”心里对崔颢拼命道歉。
安禄山笑道:“那小娘子只管将我当做阿兄罢。我极乐意认下小娘子这个阿妹。”
我顺势道:“妙极。好教阿兄知晓:我姓郁,名妍。方才听闻阿兄是张将军的养子,想来阿兄定然也是一位英雄,才能被张将军收为养子。”
“什么英雄!”安禄山赧然道,“我本是柳城胡人,家世飘零,蒙张将军恩顾,才得上阵杀敌,与奚人、契丹人对抗。”
我改用胡语笑道:“阿兄人物雄杰,便是没有张将军,早晚也会有个李将军、王将军眷顾阿兄的。”安禄山惊道:“阿妹竟然解得我们胡人的言语?”我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安禄山既惊且喜,待我更加亲热了,与我说起胡语来。我又笑道:“阿兄可有妻室?我也当拜见阿嫂。”
安禄山一拍大腿:“啊呀,我竟忘了!我今日出来,本是要与你阿嫂买些物事,向她谢罪的。”
我疑惑道:“谢罪?”
“军务繁忙,我前日竟将你阿嫂的生辰忘了。她气得狠了,将我赶出门外。我总要买些你们女子喜欢的物事,向她赔礼才是。”安禄山苦笑着,说到后面,脸上露出赧然之色。这份赧然在他一个身高八尺的肥壮大汉的脸上,实在不大协调。
想不到他竟然惧内,看来,诱惑安禄山的大计……任重而道远啊。我自告奋勇道:“阿兄只管带我去市集上,我来帮你挑拣。”
安禄山先是大喜,又露出难色:“我早些年在市上为互市牙郎,市集上识得我的旧人原多。若是他们见到我与你走在一处,只怕……只怕……”
“只怕他们要起了疑心,说与阿嫂?”
安禄山含羞默认。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试着挑拨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阿兄豪杰勇武,有女子倾慕你,也是常事。阿嫂如此多心,委实不必。”说话时,我模仿着崔十五娘的神态,说得诚恳又乖巧,也不知自己这是在恶心谁。
安禄山道:“我有一妻一妾,已然足了。我若再纳,家中定然又要闹起来。”
我笑道:“阿兄既然怕市上的人见你我走在一处,那……我走在前面,阿兄走在后面。到时我挑好了物事,阿兄走过来,只作不识得我,抢先买下,也就是了。”
安禄山点头,果真跟着我去了市上。
……见到安禄山的第一面,是在帮他给妻子挑礼物,这简直称得上大唐奇遇记了。
我在市上挑拣了半日,没给安禄山节约预算,选中了一支贵重的玉簪。簪子雕琢精致细巧,钗头一只凤鸟展翅欲飞,鲜活无比,属于那种基本不会出错的礼物。安禄山依言买下,出了市集,才重又走到我身边。
我想了想,问道:“阿嫂姓什么?”安禄山短暂犹豫了一下,才道:“姓段。”
我在史书里看过,安禄山有原配康氏,又有一宠妾段氏。他起兵之后自立为大燕皇帝,将段氏封为皇后。那么,他说的这位“阿嫂”,原来只是他的宠妾。
而安禄山那一瞬间的迟疑,想来也是因为,他不好当着我一个女子的面,承认自己过分宠爱妾室。我笑道:“阿兄不妨请妙手匠人,在簪头下方刻一个‘段’字,她定然欢喜。”
安禄山喜不自胜,连连点头:“我素日在军营里,满眼皆是粗糙男子,全不知道该如何哄女郎家欢心,幸亏阿妹有以教我。”
“阿兄早年为互市牙郎,见的男女想来不少,怎地没有练成哄女郎家的本事?”我作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质疑道。
安禄山又笑了:“不瞒阿妹说,那时生得比现下俊俏,不须刻意,也能讨女郎家欢心。”
我强忍不适,谄媚着夸了他几句。安禄山似是被触动心弦,叹了口气:“那时……那时确有一个汉人女子钟情于我,只是胡汉迢隔,我又年轻穷困,她的父母不愿意。”
我凝眸看他侧脸,只见他神色中露出几分萧索。我有点被他的情绪传染,喟然道:“她父母以胡汉有别为由,不准你们结缡,固然是常情,但也实在令人心痛……阿兄在军中可曾遭人轻视过吗?”
我一向清楚胡人在唐朝的生活有艰难之处,很愿意和他们共情。安禄山垂首道:“阿妹既解蕃语,想必晓得,我们纵然身有长才,也时常要受汉人轻鄙。张将军为人亲切,对胡汉军士并无分别,但是军中汉胡杂处,于这些事上,有时难免起纷争。我父亲是康国人,母亲却是突厥人,我是异族通婚所生的杂胡,更易遭人轻蔑。”
我叹道:“我是汉人,于此体会不深,但我是女子,而女子历来不能为官,故而在典客署中无有进身之阶。我对阿兄的境况,也能明白一二。阿兄现在军中是何位分?”
安禄山笑道:“是平卢军兵马使。”
我其实对这段历史谙熟于心,早就知道他现在的职分,却仍是改容相敬道:“我竟然认了一位这样英武的兄长!”
“是了,我观阿妹梳的是未嫁女的发式,难道阿妹仍未出嫁?”安禄山问。
我说是。他打量了我两眼,说道:“阿妹若不嫌我冒昧,我倒可在军中为阿妹觅一壮士。”
我拍手笑道:“好极!只是要与阿兄一样雄杰人物才好。”
“我有甚好!”他大概受不了我一直吹捧他了,“我毕竟是胡人,来日进身终归有限。你若觅个汉人壮士,将来夫贵妻荣,必定不难。只是我听他们念过两句诗,说什么‘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真是恰切……你到时只怕要多惦念了。”
他微带风霜之色的容颜上,倒是一派真诚。想来,现在的他还不曾想过,他有一日能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十几万大军,获得来自皇帝的无上荣宠。
我与他分别,回到邸店,独自对着窗户发呆。此时安禄山犹无恶迹,我杀他究竟该是不该?我并非能违拗本心行事之人,今天敷衍了他大半天,已是竭尽全力。我真的能如愿接近他、杀死他吗?
我唤店家取来纸笔,开始给安重璋写信。
第45章 只为多娇便相妒
安禄山是平卢军兵马使,平日里少有闲暇,我便时时亲手做一些小食,都是双皮奶之类以现有烹饪条件做得出的新奇食物,带去他的官署找他。就连王维,也不曾享受过我这般着意体贴。
我北上幽州,没留地址给王维,故此不曾收到他的音书。我恨王维不肯远离崔十五娘,却也时常意识到,我处心积虑接近安禄山,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终究是为了保护王维——那个在乱中身不由己,为叛军所掠的王维。
也正因此,我每每看到安禄山的脸,眼中反而好像映出了王维的面容。有一次,安禄山讶异道:“阿妹,你看着我时的神气,好像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是吗?”
我抬眸望向远方。幽州治所蓟县,就在后世的北京城西。时序已然入秋,天空明净如一大块琉璃,色泽比起八水环绕、水汽浓郁的长安,蓝得更加深浓。各色鸟儿在槐叶间钻来钻去,倒较炎夏时更活泼。这是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最美妙的时刻,只是唐朝的北京,尚没有后世的红墙碧瓦,城里看去,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砖瓦建筑。我望着这片深浅不一的灰,心中悲欣交集。
这是我的家乡。安禄山与史思明在此经营多年,深得当地人民爱戴,直到元朝,他们二人与安庆绪、史朝义还被人敬称为“安史四圣”,立有祠堂。甚至,到了清朝,仍有朝鲜使者在入京时见到安禄山庙。若我当真杀了安禄山,我的家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掩去忧思,问道:“近日阿兄军务繁杂,累么?”安禄山笑道:“阿妹何必为我担心?我自能处分。不过,近日确有一些事,说来与我有些干系。”
我以目光相询。安禄山道:“幽州城里建有两座祆祠,胡人们常去供奉。但近日有人竟在祆祠的神龛中,放了秽物……你也知道,此事于祆教信众乃是奇耻大辱,信众们仔细追查,发现竟是一个奚人军士放的。是以近来军中的胡人军士与奚人军士屡起争斗,我常要前往调停,好不辛苦。”
奚人与胡人向来无甚民族仇恨,那个奚族军士究竟为何要如此做?我皱起眉头。安禄山道:“我们也问了那奚族军士……他只鸣冤不止,说此事绝非他所为。”
我思忖半晌,亦是不得其解,只得笑道:“阿兄快吃——我带来的小食都放得凉了。”
安禄山笑道:“我有数年不曾吃小食了,只是既然这是阿妹亲手所做,我必要吃。”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取了羹勺,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啊,太难了。他吃得这么少,就算有一天我能弄到致死性很强的毒药,恐怕也毒不死他。我暗自苦恼,问道:“阿兄为何不吃小食?”
安禄山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我养父张将军嫌弃我太过肥胖,我故而不敢多吃。唉,养父因为牛仙童的事,被贬括州刺史……也不知他现下身子可好。”[1]语中之意甚是恳切。
越接近安禄山,越能——至少在表面上——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人。也许就是这种品质,让人如沐春风,让皇帝对他信任无比。
我觉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李隆基爱猜忌,多疑心,结果,看起来最诚恳的那个人,将他骗得最惨。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安禄山怒道:“是谁喧哗?”他侧耳听了听,忽然脸上变色,仓皇四顾,指着堂中的帐幕道:“阿妹,快,躲到后面去!”
我怔住了。安禄山尴尬道:“是,是你阿嫂来了……”我顿时明白了,装作惊奇:“我还未拜见阿嫂。阿嫂既来了,我岂不是该当拜会一番?”安禄山急道:“你快进去,她若见到有女子在,是不会听我分辩的……”
我作出恍然大悟之状,凛然道:“只要能方便阿兄,我做什么都是情愿的。”说着依言躲到帷幕后。
有人大步闯入,高声道:“那个贱婢在何处ʟʋʐɦօʊ?”是个女子声音,清脆动听。安禄山赔笑道:“娘子,你怎么来了?我明日休沐,归家陪你,岂不好?”
那女子想来便是段氏。段氏似是见到了桌上的饮食,怒道:“老奴欺我!”哐啷啷几声,将食盒与碗筷打翻在地。安禄山慌忙道:“这是军中的庖厨送来与我吃的,并没有什么女子在此。”
“啖狗粪的老奴,只管胡吣!”段氏大骂道,“现放着贱婢做的食水,你还敢狡辩!张将军不许你多吃,你却肯吃贱婢做的果子!”
安禄山只得重复道:“委实没有什么女子。”
段氏骂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敢抢我的夫君!”说着似是满屋搜索起来,不多时,便走到我藏身的帷幕之前。她猛地掀起帷幕,我便和这位后来的段皇后打了个照面。
安禄山的原配康氏是胡女,这个妾室段氏却是汉人。段氏相貌不错,身段亦甚美,是男子最喜欢的那种身材。她揭开帷幕,打量着我,一时没有说话。我行了叉手礼,笑道:“拜见阿嫂。早听阿兄说过阿嫂,今日一见果然……”
“啪!”一个耳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摸着脸颊热辣辣的,竟然愣住了。
段氏竟然出手打了我?!
从小我父母都没打过我,你段氏又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这时,在21世纪时看到的那些小说提醒了我,当然,崔十五娘的亲身示范也起了作用——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得楚楚可怜、凄苦无助,才能赢得男子的心意。我得卧薪尝胆,直到给安禄山喂完毒药!我当下飞快调整情绪,委屈道:“我向阿嫂问安,阿嫂为何出手殴辱?”
“呸!”段氏照着我的脸就啐了一口,幸亏我闪得快,“你叫我阿嫂?便是善福坊的狎邪女叫我阿嫂,也轮不到你来叫!”
安禄山上前来拉段氏:“阿妹确非那种不自重的妇人,八娘你何必打人?”又向我道,“我给阿妹赔礼。”说着便向我一拱手。
我慌忙闪到一边,抹泪道:“我怎当得起阿兄的赔礼?阿嫂有所误会,打我一下,原也无碍。”
段氏更是大怒,对着安禄山道:“你竟向这个贱婢赔礼!误会?贱婢藏在老奴的堂中,鬼鬼祟祟,我难道冤枉了你?”
我垂泪道:“阿兄说过,要为我在幽州军中觅一壮士,将我嫁他,可见阿兄待我,全无他意。阿嫂委实不必如此。”
段氏抬手指着安禄山,骂道:“老奴!你还想将她嫁与你手下之人,方便你时时与她私会,是也不是?”这话说得太难听,连安禄山也忍不住皱了眉头:“八娘……”孰料段氏倏地一步跨到我面前,抬手就揪住了我的头发!
她手劲极大,我当即痛得说不出话,从假哭变成真哭,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淌。安禄山连忙去扳她的手臂,他在军中多年,气力自然是有的,只是他可能怕太用力伤了段氏,故而一时他扳她手臂,她揪我头发,形成了胶着之势。
段氏揪着我头发,一路将我拖出堂中,直到阶下,方才大声骂道:“贱婢只管花言巧语!”
安禄山生出几分怒意:“八娘,这是官署重地,你在此欺侮一无辜女子,算得什么?快放手!”说着便来拉段氏,但段氏死活不松手,寸劲所在,安禄山大约也怕误伤了我,故而虽有一身武力,却也无可奈何。官署也有士兵守卫,然而他们想必都知道段氏是安禄山爱妾,未得吩咐,也不敢上来拉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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