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沉声道:“如今没有乱民的所在,只有寺庙道观了。佛法慈悲,岂有不肯活人之理!”顿了一顿,又道:“倘若上人们真个不肯,我纵是跪下,也要求得他们应允。”
我昏了过去。
注释:
[1]据韦应物墓志,韦应物字义博,排行第三。
因为怕被大家骂,所以蠢作者丢下这章就跑了,并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豆瓣阅读的办公室,坐在楼顶上,以免被大家追上来打骂。
第93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王维)
慈恩寺南池里的白莲开得正好,微风过处,便有极淡极远的幽香,浮动在空气里。
王维的嗅觉一向敏感,他能分辨产自吴兴不同山头的紫笋茶,能通过山中草木的湿气判断晴雨,但在长时间被那样浓重的血腥气包围之后,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对气味的感知。
“檀越吃了朝食不曾?”
王维从沉思中惊醒。他转过身,面前的僧人身躯肥胖,脸庞白而圆润,笑容恳切。他更熟悉僧人从前的身份和名字――李林甫的第五子李崜――但还是选择用出家人的习惯来称呼对方:“尚未。阿师吃过了?”
李崜愣了一下,苦笑道:“也不曾。叛军已经进了城,寺中也不安宁……但人不可不饮食。我陪檀越吃罢。”
他神色温厚,关怀之意甚深,王维心头一酸,脱口道:“我怕……”
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已经昏迷了三日。
“我看王郎不必担忧。”李崜摆摆手,换回俗家称谓,引着王维往居士院的方向走去,“天下的人哪个不想留住青春容颜,可又有几人能做到?而郁小娘子,咳,以我如今的岁齿,以‘小娘子’呼之,也无不可……郁小娘子这许多年来,仍是年少时的模样,分毫未老,实为造化所钟、神明所爱,福德深厚,必不……”
王维蓦地站住。多日未曾好睡,他的思绪本来有些迟钝,却突然间变得十分明锐:“造化所钟、神明所爱?”
朱颜不老,青鬓长青――这样的人,他不止认识阿妍一个。
那位见过谢朓的、出没于名山之间的、尊贵如玉真公主也要将之奉为上宾的焦炼师,也是这样的人。
焦炼师行为奇特,但所有的行为都巧妙地遵从一条准则:不管闲事。
他记得,那年阿妍去见了焦炼师之后,买了许多胭脂和花钿,在家里妆扮了很久,他还为她贴了花钿,涂了妆粉。然后……然后她又去见了焦炼师,这一次回家后却大发脾气,把自己关在房里,还将胭脂和妆粉都砸了。他站在门外,听见她自语道:“你既然早就决定了不管闲事,何必又要故弄玄虚,拿化妆品讲什么道理!”
“化妆品”不是此时的人会用的词语,但王维对她的来历、焦炼师的来历,早就有过隐约的揣测。不会老去的容颜,究竟是造化所钟、神明所爱,还是造化所惮、神明所忌?退一步说,即使这不老容颜确是神祇厚赐,那么,她们这类人,是否也要遵循一些道理,一些规矩,比如……不能随意插手世间的大事?
他们失去的孩儿,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就好像……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出逃。
而他还有更深、更可怕的猜测。她到底是一个仙人,还是一场幻梦?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数痕迹,但她从未改变的容貌,就像一个另有深意的暗示:有她的时光,也许都只是一场幻梦。在幻梦里他尽可以大笑,也可以流泪,但大梦醒后,这一切痕迹都将如云销雨霁、风歇潮落,而他,而他……或许仍旧站在开元十七年盛夏的晚风之中。
只是再也无法见到她。
永宁坊的酒楼上,凉州大云经寺的塔顶,辋川庄的柴扉前,都再不会有她了。
这种猜想使他颤栗。他不敢继续想了。
而就在此时,慈恩寺的南大门被打开,一群身披明光铠、系着红色抹额的黑衣兵士涌了进来。
隋朝军卒服黄,而大唐崇尚土德,诸军官健,尽皆服黑。但这些兵士并非唐军;或者说,他们曾经至少在名义上是唐军,如今却只效忠于安禄山。
居士院在寺院的东南面,正向南走的王维和李崜,猝不及防地遇上了这一队叛军兵士。
寺中所有的僧人、居士,很快被赶到一起,集中在大殿前方,大雁塔下的空地上。朝阳的金光流泻下来,打在兵卒们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晶芒。他们手按刀柄,姿态睥睨,僧人们、小沙弥们有的忍不住哆嗦着后退,有的则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领头的校尉昂着头,四处看了看,忽地嗤笑道:“我还道皇家寺院有什么奇异,原来这里的人也一样怕死。”
一名年长僧人越众而出,念佛道:“檀越说得是。人身难得,有如盲龟值木,怕死也是人情之常,还望檀越留情。”
王维常来慈恩寺,却不大认得他,可见这位僧人在寺中地位不高,不料他却敢挺身而出,面对叛军。
“我们听不懂你那些言语,什么龟、什么木的。”另一个校尉笑道,“唯独听清了‘怕死’两个字。你既怕死,吃了这个,我们就不杀你。”手一扬,将一件物事扔在僧人面前。
那是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炙羊腿。年长僧人脸色变了几变,道:“我们出家修道之人,不能……”
语犹未毕,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空中,如一条白蛇,迅速绕过僧人的脖颈。僧人身体摇晃,摔倒在地,颈侧血如泉涌。他动了动口唇,似欲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想是气管也被切开了的缘故。僧人又挣扎了几下,便即死去。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那名校尉反而笑了一声,在僧人的衣服上擦干了刀头的血滴,收刀入鞘,又捡起羊腿:“既不肯吃,想必不是真正怕死。”他见领头的校尉皱眉,便又笑道:“慈恩寺是皇家寺院,自然和李家的运势大大相关。既然李家的皇帝已经逃出长安了,我们毁了慈恩寺,教李家不能重新成事,大燕的国运更加稳固,这不是很好么?况且,孙将军也说了,入城后可以杀人,可以抢金银宝货。”
“孙将军”三字显然打动了为首的校尉,他微微点头。
兵卒们登时兴奋起来,有人见到在场的居士中有女子,就去拉扯猥亵,还有些兵卒大笑着用刀逼迫小沙弥们,要他们从流厕院担来污物,倒在佛殿里,寺中各处种的牡丹、芍药等名花,也被践踏无数。
王维僵硬地立在中门附近,心中唯一庆幸的是,兵士们至少还没有动阿妍。她还在昏睡之中,抄检居士院的士卒大概是嫌她晦气,放过了她。
这时,有几名兵士缓步走到大雁塔的入口,望着墙上碧纱罩着的墨迹,冷笑道:“我们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唰地一声将碧纱撕下,又随手取过一盆污水,泼在了墙上。
那些墨迹已很有了些年头,但因为一直有碧纱笼罩,犹自鲜明如新,被污水一泼,很快洇成一团,只剩下最右侧的“开元九年进士科”几个字,还勉强可以辨识。
这是开元九年的进士们及第后的题名。在此之后,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渐成风气。进士科极难考,每一科千余名举子,能够登第的多则三四十人,少则不过一二十人,所以一旦考中,便是时人所谓“登了龙门”,有“白衣公卿”之号。因此人们又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认为就算五十岁考中进士,也不算晚。当初年纪尚轻的王维,亦曾因自己年少登第而矜傲。
然而此时,那个年少英俊的他怀着喜悦和骄傲,在春日暖风中快意写下的那一行字,“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已成一片模糊。
王维微觉怔忡。他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和那行字一起,模糊了,不见了。
“住手!”一个发颤的声音叫道。
王维转头,就见那名杀了僧人的校尉停在塔身南侧的砖龛边,看他的姿势,竟然是要向龛中撒尿。他脸上还带着点愕然的意味,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敢阻拦他。
出声的人是李崜。李崜叫道:“不得损毁碑石!”
校尉冷冷地看着他。
李崜像是憋了很久,话说得又急又快:“你们要取金宝财货,取了便是,为何又要做出这样无理的事?高宗皇帝立这两块碑,都是为了显扬玄奘法师的功德。玄奘法师的遗骨舍利也在塔内,你们、你们就不怕惊扰了他?”
校尉打量着碑石,反唇相讥:“玄奘法师的事,我从前也听人说过!皇帝不许他去取经,他只得偷偷去了。他去西边的路上吃了许多苦,在大漠中生了病,又没有水喝,险些死了。待他终于回来时,皇帝又礼敬他,说他是高僧。可笑,可笑!”
李崜道:“玄奘法师涉恒河,登雪岭,十七载历尽艰苦,求得真法,惠利众生。太宗皇帝、高宗皇帝表彰他的功德,有什么错处?若说你们随安禄山反叛,是因为不满当今圣人,那么太宗、高宗都已崩殂多年,你们难道对古人也有怨言?”
校尉噎了噎,说不出话来。一名兵士见状,连忙斥责道:“你只管回护皇帝,难道你也姓李?”他这话自是随口讥讽,为长官挽回颜面,不想李崜坦然道:“不错,我俗家姓李。”
校尉冷声道:“孙将军说过,为了祭奠安家郎君,迟早要将李氏宗亲们拉到街上一起杀掉,叫李家的皇帝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就算姓李,也最好不是李唐宗室,否则……早晚要死。”
安家郎君指的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他在京城为质,本来做着太仆寺卿,娶了荣义郡主。河北乱事一起,皇帝立即诛杀了安庆宗,并将荣义郡主赐死。安禄山得知后甚是悲痛,发誓要为长子报仇。
李崜冷笑起来。王维和他谈不上熟悉,却也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李崜总是在笑:羞涩的笑,讨好的笑,赧然的笑,安慰的笑。而冷笑,好像根本不适合他圆圆白白的脸。
“孙将军?就是靠母亲和安禄山私通,得到提拔的孙孝哲么?就是那位最擅长针线,日日给安禄山缝衣裳的孙孝哲?凭他也敢说杀尽李家宗室?”[1]
“我就是李家宗室的人!高祖皇帝的从弟,抵御突厥、中箭而亡的长平王,你知道么?我是长平王的玄孙,李右相的儿子!先父为大唐宰相十九年,他在世的时候,你们的大燕皇帝安禄山半点异心也不敢有,半步也不敢妄动,先父说他一句,他就怕得周身出汗!”
校尉愣了一会,显然在想“李右相”是谁,直到有兵士小声提醒,才猛然省悟,怒道:“李林甫死后,皇帝将他的官夺了,儿子女婿都流放了,你……多半是因为出家才躲过了罢?你是出家人,还管这些作什么?”
李崜肃然道:“你们对大唐天子有怨,我却没有!论俗家身份,我是李唐宗室,宗庙倾危,我无由独活;论出家人身份,我在慈恩寺读经受戒,在慈恩寺为众生讲变,就合当守卫玄奘法师的遗骨,令慈恩寺不受毁佛之劫,不蒙刀兵之厄!”
那位领头的校尉走了过来,听得李崜此语,好笑道:“我们随大燕圣人起事,也未必因为对大唐皇帝有怨,不过是为了求富贵罢了。”
“嗤”的一声,校尉的刀,刺入了李崜的胸膛。
王维感到胸口一阵发冷,好像那冰冷刀锋刺中的是自己的心脏。他踉跄着上前,扶住了李崜的身体。
李崜望着他,慢慢地又露出了那种赧然的笑。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王维听见他低声说道:“王郎……”王维将左耳贴近他唇边,却听他说的是:“我忽然想吃……西市的……羊肉汤饼。”
待李崜彻底停止了呼吸,王维将他的遗体平放在地上,施了一礼,转而起身,掸了掸绯衫上的尘灰:这三天他担忧阿妍,竟一直忘了换下那天入皇城时穿的官衣。他挺直后背,淡淡道:“我是中散大夫给事中王维。”
日已近午,太阳越发烈了。他不闪不避,任由酷热的阳光照在脸上,继续说道:“我穿绯袍,官职清贵,诗名冠绝当世,画技不逊吴生。你们安将军,听过我的名字。你们得我一人,送去洛阳朝廷,胜于杀百千人。留下慈恩寺僧俗的性命,我随你们走。”
注释:
[1] 孙孝哲这个人非常搞笑。他很擅长缝衣服,有一次安禄山等候上朝的时候衣服破了,是他拿出针线来救场的。安禄山太胖了,衣服都需要他来缝。
作者的话:
我忘记给大家推荐一首歌了。这篇文前面的章节里,张五娘写了一首叫做《时节易》的诗送给王维(实际上,这首诗是我朋友帮忙写的)。读者妹子@施乐 用那首诗作为歌词,谱曲、演唱,做了一首歌。网易云音乐的链接在这里:https://music.163.com/song?id=1405354203&userid=52958566 或者也可以直接在网易云音乐上搜索歌名《时节易》。她4月份就谱了曲,不过11月份才有空去录了一个精修版,我听了很开心,感谢@施乐妹妹。
我们都爱王维,祝大家听歌愉快。
第94章 凝碧池头奏管弦(雷海青)
西京长安的大明宫中有太液池,东都洛阳的禁苑中,则有凝碧池。
禁苑是隋炀帝大业初年所建,在上阳宫的西侧,北倚邙山,南面则将龙门山都包括在内,占地极广,周长竟达二百里。穿洛阳城而过的洛水、谷水皆流经禁苑,在此交汇,工匠因势利导,筑成积翠池。积翠池东西长五里,南北长三里,池中有山,分别名为蓬莱、瀛洲、方丈,山上宫殿台阁,诸景皆备。大唐立国以来,东都禁苑数经修葺,积翠池亦改名凝碧池。
大唐天子李隆基畏热,夏日里常于太液池上取乐,而大燕圣人安禄山,因为体胖的缘故,也很怯热――雷海青猜想,大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选择在凝碧池边大宴群臣:毕竟,虽然已经入了八月,洛阳城还是没有半点秋意。
不过,当安禄山举起酒樽之后,雷海青才知道,他在此开宴另有原因:“我近来听宫人说,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在西苑设宴,泛舟凝碧池上。太宗皇帝虽是高门公子,却英勇善战,每每身先士卒,敢于涉险。我出身寒微,固然不能与他相比,但我在军中多年,一向敬佩他的雄才。因此,我将今日的宴席设在此处,以表对太宗皇帝的敬慕。”他手持白玉酒樽,扬起面庞,向着澄净无云的碧空,似乎在追思那位百年前的大唐英主。
叛军臣僚们静默了一瞬间,随即有人率先奉承道:“圣人心胸宽广,对伪朝的君主也能推重如斯,足见圣人一秉公心,唯以德行、才干论人。”
雷海青是梨园中最优异的乐师之一,经历朝廷和皇宫无数大小宴会,他当然识得说话的那人。那人叫陈希烈,开元年间因擅长黄老之学,得到皇帝宠信,天宝初年李适之罢相后,李林甫将他引为左相。
安禄山令孙孝哲入长安后,搜求文武百官、乐工舞姬,从长安送到洛阳。这些大唐官员中,陈希烈是最早归降大燕的人之一,已经做了宰相。
安禄山笑道:“我曾在大唐为官,吃大唐的禄米,众卿无不知晓,我又何必虚言矫饰?太宗皇帝自是一代明君,今时在西蜀的那位亦是不世英主,待我恩深义厚。只是这几年来,他深受杨国忠谗言蒙蔽,竟要杀我。吉七兄只因与我结为兄弟,便也遭杨国忠诬构,下狱冤死……我只得起事,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并非不感念他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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