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吉七兄是吉温。吉温是当朝有名的酷吏,和陈希烈一样,为李林甫所举荐,后来与安禄山私下结交,遭到杨国忠的嫉恨,最终死于狱中。安禄山话音方落,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起身,叩首道:“圣人恩遇先父,情义如山。先父有灵,必定不胜感激。”男童脸上一团稚气,口齿倒很清晰,说完后,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他旁边的人,乃是在幽州时就跟随安禄山的谋士严庄。严庄向男童点了点头,又向安禄山道:“陛下寻得吉家的小郎君,又给了小郎君官职财帛,足慰亡魂。唐主近年来昏聩不堪,亲小人、远贤臣,如今更甘于抛舍长安的宗庙宫殿,可知唐祚已尽,神器在燕,社稷易主,本为天意。陛下入主洛阳,实为救百姓于苛政的善举。我们河北向来富庶,每岁所纳财赋,是整个天下的一半。从今以后,大燕国土的每一寸地方,必定都如河北一般繁盛。”
雷海青素日出入皇宫内庭,私底下听过许多朝事,也知道河北赋税半于天下。那时他还对另一位乐官黄幡绰感叹:“燕地苦寒,又是边疆,却这般富裕。”黄幡绰是凉州人,闻言嗤声一笑:“你们雷家出于蜀中,也不算是什么京畿要津,难道不富庶不繁华?我故乡也是边塞,但是‘凉州七里十万家’,你可听过?自古以来,边地各族混居,互通有无,有时反而比中原有些州县更富。”
君臣们又说了些话,另一位臣子张垍道:“凝碧池景致绝佳,不止太宗皇帝曾经泛舟池上,隋朝的炀帝,也曾集四方散乐于此,在池上阅视。”
张垍和陈希烈同时降于安禄山,也做了宰相。他是名相张说的儿子,得天独厚,深受皇恩,尚了宁亲公主,被皇帝呼为“爱婿”,官至太常卿。太常寺掌管宗庙祭祀、仪礼音乐,张垍自然熟悉这些故事。他笑道:“炀帝在此奏乐,正是因为水面开阔,乐声可以及远,倍增韵致。正巧,孙将军已经从长安送来了许多乐工,并舞马、舞象等,请陛下赏鉴。”
安禄山一笑颔首。
一匹匹穿着彩绸舞衣,毛色鲜亮的马被牵入场中,还有数头犀牛、两头大象,俱是神气洋洋。群臣大多没有见过这番景象,皆感惊异,小声议论。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的梨园弟子们走到池边,或坐或立,各自按弦吹管,乐声响处,舞马和犀牛纷纷起舞,摆头踢腿,步伐十分整齐,姿态美丽,两头大象则随声屈起前腿,拜倒在地。
这些舞马、舞象、犀牛都是长安宫苑中驯养的,太常雅乐则尽数经过精通音律的大唐皇帝李隆基本人修订。上阳宫的花木还没有衰败的意思,洛阳宫城的无数门户,亦如过去一般,静静对着面貌未改的旧日河山。
梨园弟子们初时尚能如常奏乐,但过了两三首曲子后,一名弹箜篌的乐工似有些走神,出指慢了半拍,余下的乐工们也逐渐难掩悲戚的神色,更有数人暗暗落泪,曲声微见不谐。以他们的才华,一音之谬都听得出,如今奏成这副样子,实是罕见。雷海青也无心去听,只管咬着牙,手中的拨子不住颤抖,有好几下都划在了捍拨上。
叛军将领们少有听过这些乐曲的,但安禄山入朝时,因深蒙恩宠,常与皇帝、贵妃同赏教坊、梨园的乐舞,而且昭武九姓胡人本来就擅长音律,因此乐曲出错未久,他就转头看了过来。
安禄山领兵日久,积威甚重,现又自立为帝,威仪越发不同往昔。被他一看,不仅梨园乐工们惊惧觳觫,诸将领也难免惶恐。新朝初肇,还没有不能随意携带兵刃入宫的法度,而在场众人以武将为主,自是随身带着兵器,当下将领们纷纷拔刀,呵斥道:“用心奏乐!再有差错,且杀了你们!”
乐工们强忍眼泪,低头不语。雷海青擦干泪水,忽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螺钿紫檀琵琶高高举起,用力一摔。
琵琶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但那琵琶是紫檀所制,一摔之下竟是毫无损伤。他重又抡起琵琶,向凝碧池边的石栏上狠狠砸了数下,紫檀面板终于显出几道裂痕,面板上光彩流溢的螺钿捍拨四分五裂。雷海青丢下琵琶,抄起之前掷下的拨子,双手一分,那把华美精致的红牙拨搂拨子立时也要折为两段!
他这一连串举动实在太快,况且宫中的音声人向来以乐器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没人能够料到一个乐工决意摔毁这么贵重的琵琶,武将们一时俱皆愕然,未有动作。电光石火间,一只银杯破空而来,挟着锐而长的风声,掠过数张食案,击中了雷海青的右腕。雷海青的手一抖,那枚红牙拨搂拨子无声坠地,到底没有折断。
雷海青看向那个掷来银杯的人,却见那是个胡人女子,眉目明艳,肌肤白皙。弹琵琶的人通常腕力极强,他万没想到,一名女子掷出一个银杯,竟然就让他手腕失了气力:“你为何阻我?”
那胡女收回手,迎着包括安禄山在内的众人投来的目光,起身施了一礼。
“不能教你毁了今日的宴席。”那胡女淡然道。
雷海青冷冷笑了,却见安禄山望了过来。
这不是他初次见到安禄山,却是初次与安禄山对视。他发现,安禄山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只是这份冰冷,过去一直掩在谄媚的笑容和满脸的肥肉之下。
安禄山问:“你要做什么?”
雷海青昂头,朗声道:“洛阳城为你所窃据,大唐宫室为你所得,但你终究不能事事如愿。我的琵琶,必不为你奏乐!”
“雷海青!你住口!”一旁的张垍斥道。
雷海青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太常卿何等尊贵,却还记得一个乐师的姓名,海青感念之至!张卿既然知道海青姓雷,那么早该明白,雷家没有为逆贼奏乐的子弟!”
他虽说着“感念”,语气却没半点感激的意味,又以张垍的旧日官职相称,张垍脸上一红,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错,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习的却是琵琶,未免有辱门庭。琴最于蜀,然而行蜀道难于上青天,雷家僻处成都,若非圣天子赏识,岂能为人所知!海青不才,也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两代皆受天子爱重,令尊燕国公三为宰相,自不必提,而张卿尚公主、在宫中置宅第,恩宠无比。然则张卿将如何报答天子之恩?”
张垍咽了咽唾沫,说不出话,陈希烈也低下了头。与宴的文武官员中有不少人原为唐廷高官,听雷海青直斥张垍,不免露出尴尬和惭愧的神色。
安禄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转向雷海青,缓缓道:“你莫非也要斥责我辜负大唐天子的恩遇?”
雷海青摇头,轻蔑笑道:“你知道天子待你恩重,却执意起事。那么我斥责你,又有何用?”
他这话虽无半个字指责安禄山,却比秽语詈骂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那胡女轻咳了一声:“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雷海青不屑看她,只是仰头向天,慢慢说道:“十余年前,有一位翰林待诏奉旨入宫,写了三首《清平调》,我们梨园弟子亦曾弹唱。其中有一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你说的是李供奉。”
雷海青没想到,那胡女接上了后两句,且她说到“李供奉”三字时,语气颇见温和。他终于瞥她一眼,笑了笑:“我是乐工,没读过多少书。在我看来,这篇诗的要义,全在‘常得君王带笑看’一句。为何是‘常得君王带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带笑看’,不是‘常得将军带笑看’?因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贵,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胜境!名花也罢,乐舞也罢,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来过这世间!至于你,逆贼安禄山——不配!”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面向西方,放声而哭:那个方向有长安,也有上皇李隆基今日所在的成都。
场中一时变得极静。唯有两只白色的鸥鸟从凝碧池宽阔的水面上滑过,指爪点开数层水波,又很快展开翅膀,飞向禁苑外的苍蓝天空。
乱世之中,一个人往往不如一只鸟。
“放肆!”那胡女示意武士堵住雷海青的嘴,又高声对安禄山道:“陛下,此人言行悖逆,扰乱宫宴,自是想要让人明白他待唐主的忠心。那么陛下全了他的心意,又有何妨?不过,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又恶毒又甜蜜的欲望。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肢解罢。”安禄山道。
无穷的剧痛攫住雷海青的四肢百骸,血腥气热而浓,浓得就像有人将他的头颅硬生生按进了一方血海里。但他任由他们施为,并不去反抗。最后的一点清明中,他抬眸望向殿前蜿蜒而过的洛水,想起上一回跟随皇帝来东都的情景。
那时洛水与谷水泛溢为患,皇帝命当时的河南尹李适之治理,李适之修建三陂以阻水势,此后再无水患。皇帝大悦,升李适之为御史大夫,还在禁苑中立了碑,记述此事。李适之则借此机会,提及谋反获罪的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的太子李承乾。他恳求皇帝将祖父改葬,陪葬昭陵,皇帝欣然允准。孙儿记挂祖父,天子褒奖功臣,多么花团锦簇的佳话,时人无不乐于谈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雷海青是乐工,却也懂得圣贤说过的道理。
但今日的世界,君在哪里,臣又在哪里?被贵妃收作养子的豺狼燃起了烈火,君父仓惶离去,抛弃宗庙,抛弃江山。
死了,也就死了罢。
注释:
[1]吉温死后,安禄山寻得吉温一子,年方六七岁。安禄山将他任命为河南府参军,又给他财帛。盛唐时的河北非常富庶,赋税占了大唐一半:“河北贡篚征税,半乎九州。”见李华《安阳县令厅壁记》,《全唐文》第316卷 。
[2]唐代琵琶多以拨子而非指甲弹奏。捍拨是贴在琵琶面板中央的一种装饰,以免在演奏中面板被拨子划伤。日本正仓院藏有一面极为珍贵华丽的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其捍拨部分即为螺钿,感兴趣的话看这里的高清图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0076&index=5。红牙拨搂拨子也是正仓院的藏品,看这里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0075&index=4。我11月去了正仓院的特展,就是为了看这把平均10年才展出一次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看这个特展的人特别多,排队都要50分钟到1小时,我要死了。这把琵琶至少有两件复制品,复制品也花了8年时间制作,用来制作琵琶弦的蚕丝都有名目,是日本皇宫里养的蚕宝宝吐的丝……
第95章 履胡之肠涉胡血(绮里)
不得不说,看到唐室的宗庙变成新朝皇宫的马厩,带给绮里的快乐,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丰厚甘美。
洛阳的太庙最初是武后建立的,用来供奉武氏的先人。中宗皇帝复位后,顺势将它修成了李唐皇室的宗庙。自古以来,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唯天子可设七庙。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为自己的姓氏建立七庙的,只有武瞾一人。这是一座由女人建立的宗庙,曾经供奉这个女人的七世祖先。[1]
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来了一个女人,以周代唐;他们看不起胡人,就来了一个胡人,以燕代唐。这两件事,多少有一种互相映照的意味。
所以,看着充满马粪气息和蚊蝇鼓噪的院落,绮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情绪,好像属于武瞾的那一部分印记,也随之毁掉了。况且,毁掉太庙,到底不过是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她真正的仇人,已经逃到了西蜀,而且还没有死。用马粪和蚊蝇侮辱无知无识的死人,比不上拔出刀剑,直面与自己有杀父深仇的活人。
绮里走了两步,见面前的地上横着一座太宗皇帝的神主,一脚踢开。她兴致不高,恹恹出了太庙的大门,看了眼门口那个貌不惊人的官员:“这是你的主意?”
那官员叫独孤问俗,在安禄山身边算不得紧要人物,论体面只怕还不及她,闻言笑了笑:“是。下官想了很久,认为将太庙充作马厩,最能折辱唐室宗族,令唐军气沮心衰。”
绮里不冷不热地笑道:“想了很久?我看,是想了很久如何保全太庙罢?充作马厩,究竟还是比烧了要好,也比充作厕溷要好。”
独孤问俗鬓角沁出汗珠,连声辩解,绮里不耐烦听,只挥了挥手,带着伯禽走了。
伯禽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我们要去何处?”
“去赴宴。”绮里微微一笑。
凝碧池头,管弦声起。旧日只为唐主奏乐的箜篌和箫管,正在为大燕皇帝的宴席,流泻出一样优美的曲调。各怀鬼胎的臣仆,此时都只剩一张祥和温驯的面容,两片吐出谀词的嘴唇。
严庄说到河北财赋半于天下时,绮里听见身旁的伯禽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宴会,绮里本不想来,但她仍是将伯禽扮成她的家仆,带来一同赴宴――新朝建立未久,宫宴防范还不严密――是为了让他见一见大燕皇帝,让伯禽明白安禄山并非寻常唐人所以为的愚顽凶恶之辈,而边民们也非不沐教化的夷狄,富庶优渥不逊中原。
所以,在那个乐工扰乱这场宴席时,绮里很不高兴,立刻阻止了他。
那个乐工大发了一篇宏论,直斥安禄山,安禄山脸色僵硬,没有出声。其余的将领、文官们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说话。绮里见众人心气浮躁,便出言问那乐工:“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那乐工吟了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绮里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两句。
然后那个乐工说,只有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才配得上如此名花,如此美人,名花如牡丹、国色如杨妃,唯有得他一笑,才能不枉此生。
她前所未有地愤怒。
李隆基是太平天子,他的四十年太平,从何而来?从边民的泪中来,从军卒的血中来!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若不是因为李白,她不会留意这个叫杜甫的文士,不会留意杜甫这首《兵车行》。一旦留意了,她才明白,为何这个文士不为唐廷所重,做不了唐廷的官,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盛世的乐舞和歌声之外,有新鬼烦冤旧鬼哭,有幼子嚎啕,老妇呜咽!
李隆基高坐大明宫时,可以轻易地决定腰斩她的父亲,狼狈逃窜马嵬驿时,同样可以轻易地同意杀死贵妃。就算前者他素不相识,后者却曾给他带来许多快乐。
自私的天子,虚伪的盛世,愚蠢的忠臣。
绮里叫人堵住那乐工的嘴,对安禄山进言:“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
她一言既出,便听见身边的伯禽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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