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记,你工作忙,就不耽误你太多时间,长话短说吧。”魏参接过陶瓷杯,大掌捂在杯口之上,“我不姓谭,又是多年才回一趟村里,本不该来找你问收地的事。”
谭全季提溜着水瓶,笑脸一滞,听魏参的口气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想必得费点心思应付。
他坐到桌前:“嗨,收地的事情,你青苗叔也说了是吧?我说呢,他是不是不放心咱这谈的价钱,让你打头阵来给我提个醒啊?放心吧,你出门去找乡亲们了解了解,就知道绝对公平得很!镇里划下来的钱,文件都精确到小数点了。”
桌上一摞文件,谭全季边说边翻找。
魏参听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完了,才说:“嗯,我是替我奶奶打头阵,和青苗叔无关。”他一笔带过,表明来意,又用谭全季的话回敬回去。
谭全季乐了:“你奶奶,不是谭青苗他妈?一家人还分什么呐!”
“收的既然是我奶奶祖上留下来的宅基地,还要拆我出资建的房,我想看看合同,应该不过分。”魏参说,“谭书记,只看,不改,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找我奶奶签字,回去我跟她约好时间,趁着还住乡下赶紧弄好,省的到时候你们还派人去孚林镇跑冤枉路。”
大院里有棵樟子松,卵圆形的嫩果一串连一串,伸手便能摘。
商明漪将白猫放了玩耍,猫往树上爬,爪子在叶间抓来挠去,摇了一阵果雨下来,小松针飞扬着,落了商明漪一头的绿帽子。
年轻女干部走出门,跟她一起逗猫,不知说了什么,商明漪退到一边。
嫩松果被踩碎,淡淡的草木香由树梢连到地面,商明漪背对着女干部们皱了下鼻子,被魏参看到眼里。
谭全季听他开门见山,连连点头:“合同是搞好了,你找你青苗叔看看,不就好了?”
他习惯了打太极,凡来找他的事,第一招都是绕个圈。
“等流程走完,公示都要上网上去发布的哩,小魏啊,你奶奶有你这么尽心尽力的外孙,我可真羡慕,我家那个小子,根本就不管家里的事!说是姓谭呢,我家那个儿媳妇,怀孕6个月,说生的孩子要跟她姓,那哪行!”
外头商明漪挺乖,没有跟人发生争执,魏参稍微放心,他站起来,朝办公桌走去,厚底靴子重量感十足,踩着水泥路也哒哒响。
他把手机摆在文件上:“哦,青苗叔刚给我拍了照片,你看下,是这个数吗?”
谭全季把手机接过去了,还在抽屉里找老花镜。
魏参撑着桌面,似无意般顺着刚刚那番话往下闲聊:“现在几个一线城市,随妈妈姓的孩子不少,我之前协助两广公安办过一个案子,那家还是个不小的省官,为躲避追查,专程将几个子女都改了姓名,和钱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对了。”他看着谭全季手指停顿,在放大合同栏的金额,便轻声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个规划局的老头,都退休了,最后查出收人贿赂,签阴阳合同,更改分配的金额,再私下收现金回扣,连夜清除出了d员队伍,连养老金都停发,哦,不止他,只要合同里签字的,一个没跑掉。这还只是检查组的处分,涉及量刑的,公安和检察院还在判。”
谭全季没抬头,干巴巴问道:“哦,乖乖,那可闹得不小。你不是已经退伍转业了吗?怎么还跟公安打交道?”
他的老花镜滑到鼻梁上,推一推,抓过茶杯抿一口,热气冒出来,镜片出现两块转瞬即消的雾。
魏参谦虚道:“军警不分家,警民当然也是。都是过去的老战友,老首长,有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人手不够,找我借人,互相都熟悉的很,配合起来倒知根知底,放心。东蓝的原则是不向社会曝光成员、参与程度,非盈利组织自查自纠,挡无良媒体,外面没听说过也正常。”
照片就停在金额那里,没再划走,其实也不用老花镜,光是那字体跟歪斜的走向,一看就经过篡改。
篡改的人是谁?魏参就在等谭全季发出这个疑问。
谭全季却念叨着夸赞魏参,越过金额,翻到了最后一页。
魏参心底便有数了。
金额栏是他随便加了个标签瞎填的,谭全季心里有鬼,生怕是谭青苗那边糊弄魏参,他要是问了,魏参当场打电话问谭青苗,两个人没提前串通过说法,不就露馅了?
魏参来的太突然,谭青苗只跟谭全季约好公示和阳合同的金额,他哪想得到,魏参上来不质疑,不闹事,甚至还催着合同赶紧签呢?
谭全季敲了敲桌子,说:“今儿下午还真热,你奶奶高寿,乡下这日头可不能再去田里了,你得好好说说。”
“小顾!进来!”他扯着嗓子朝窗外喊,顺道关窗,打开了空调。
女干部在门口朝里望了望,整理袖子走进来:“书记,喊我干啥?我就是搁外头玩会儿猫,马上就回去写材料,哈,你这屋也挺热嘛。”
“你看看这个合同!原件我这找不到了,是不是在你那?”谭全季没跟她嘻嘻哈哈,虎着脸问道,“还好镇上卡着没给回复,你看看,我就随便翻一下,这签字页是不是漏了人家屋主?”
小顾疑惑地走到桌那边,魏参点头,给她让路。
风度翩翩还穿得这么劲酷,长裤黑靴,清爽又有男人味,赛车手似的。
和村里那些脚踩塑料拖鞋闲逛、满腹毛肚的老光棍一比,简直是神仙,眼睛和心灵都得到净化,村里什么时候来了这号人物。
小顾清了清嗓子:“书记,这不是村长和你一起去谈的吗?谭青苗,没错呀,他们户口本复印件我那还有呢!”
“户主是户主,屋主你就不管啦?”谭全季随手拿出一份合同,摊开,“瞧瞧,别人家都是一家人一起签,你怎么就把谭莲花漏了?”
“这……书记……”
小顾只听说谭莲花的孙子在读大学,算算年龄,跟这浑身气势的男人对不上号,可是,要不是孙子,还有谁会来问这合同的事?
她微微犹豫,毕竟谭全季是那个拍板的人,她只是跟在后头跑,干些文员的杂活,具体他们怎么谈的,她哪管得着。
“那,他们家的户口本上就谭青苗一个人嘛。”小顾说,“交上来几个复印件,我就做几个人的落款咯,书记,我可没出错啊,你不能找我麻烦。”
魏参道:“我奶奶户口是新迁出去的,可能不赶巧,不过这么多年,都是我奶奶在这住,谭青苗……青苗叔基本没回来过。”
方才政府补贴农民的文件就躺在手边,魏参拿起来指出一行字,上头写了,70岁以上老人可委托子女办理。
文件下来的时候,奶奶还没满70岁,户口也还没迁,村干部但凡惦记老人养老问题的,都要老人弄个代理协议,这才是正常手续,显然谭青苗拿不出来,合同后头连个伪造的协议都没有。
“补贴的是世代耕作的农民,谭青苗几十年城镇户口,掐点迁回农村,谭书记,流程虽然没大问题,但尽善尽美,不留漏洞,总是更好,你也说了,我们几个一家人……”魏参自己都觉得讽刺,稍加停顿,“我不要一分钱,但是我奶奶的名字,还是要加。”
谭全季眉毛一撇,指着魏参对小顾说:“听听!这大城市的大学生,功勋军人,就是不一样!对文件理解的多透彻,你不好好学学?去!再做个新合同,把谭莲花,还有她的签名位置,都加上!”
小顾语塞,嘟囔了一句:“哦,那金额——”
“金额不用管,是什么就该是什么,我们给镇上报的,那总不能出错吧?再出错我可就留不住你了。”
魏参没对金额提出异议,谭全季的心就放回肚子了,他吩咐完小顾,将人遣走,还要求她把所有合同全都核对一遍。
这么大的工作量,还是重复劳动,小顾当然一肚子腹诽,她抱起厚厚的文件往外走,临了跟魏参说:“帅哥,外头那姑娘是不是你带来的呀?她那猫跑了,她去追,让你在这等她别走呢!”
魏参:“她跑了?!”
他几乎是冲出院子,商明漪果然不在,徒留一地踩得扁扁的松果。
味道有点冲鼻。
这时,院门口慌张跑进来一个20多岁的男人,身上沾了白色的绒毛,很是滑稽,他和魏参擦肩而过,魏参下盘稳,反应又灵敏,左脚后撤肩膀一让,纹丝不动,那男人却一个单脚摇晃,差点摔个狗啃泥。
“书记!小峰那屋跟正亮那屋打起来了!就在玉米地里头,你快去看看吧!”
魏参在院外一眼看到商明漪的背影,顿时呼了口气,扶住男人,问:“正亮?是住在西边的谭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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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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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全季闻言,第一时间看手机,几个未接语音,午睡静音赶上魏参来,忘记调回来了。
他套上干部外套出门:“干啥闹的?这俩小子不对付,我就知道得有一天要干一架,怎么跑地里去打了?”
男人跟魏参道谢,普通话挺标准,看样子也是个来基层历练的学生,说话很有逻辑。
“正亮家不是养了鸡,还有许多鹅吗?白天都放出去吃草了,正亮吃完午饭去田里,发现死了几只鸡,鹅也少了好几只,一地都是毛,刚好谭小峰他在,正亮就说前几天他家鹅少了,又说谭小峰头发上有烧鹅的味道,非说谭小峰偷家禽,谭小峰气的破口大骂,两人就打起来了。”
偷鸡?
对不起,变鸡骨头了已经。
魏参刚才心头那股着急转瞬化作无奈,那边商明漪听到动静,自己往这边走,魏参见她脚步轻快,又想到早上不分青红皂白说了她一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思的时候,容易显得脸黑愠怒。
中午那只大公鸡肯定就是谭正亮家的了,幸好是自家人,不会撕破脸要找商明漪的麻烦。
麻烦的是谭小峰,他的霸道无赖整个村庄都出名,要不谭正亮也不会第一时间怀疑他,现在谭小峰被冤枉,铁定要找回面子,狠狠讹一顿才善罢甘休。
要不要主动把商明漪供出去?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满地松果,没注意到商明漪怀里抱了猫,身后还跟着一只肥肥软软的大橘猫,尾巴雀跃地左右摇晃,想跟白猫争宠,白猫从商明漪怀里探出头,狠狠凶了它一脸。
商明漪边走边说:“电线杆子在那,看到没,你再去试试。”
她勾起脚尖,挠了挠大橘柔软的肚皮,柔声责怪。
“容儿浑身都疼,不要找他。还有,你下次不要那样发疯啦,黄鼠狼才送鸡呢,你还是送石头,我喜欢灰水河里头的鹅卵石,要绛红色。”
橘猫:“嘤嘤~”
商明漪:“要小心哦,河水好凉,我很怕冷。”
“怎么称呼?”男人汇报完,跟魏参自我介绍道,“我是李拥凡,拥抱平凡,才来没多久,认识人不多,没见过你。”
魏参道:“我是谭莲花的孙子,谭正亮她妈妈是我奶奶一家的。”
李拥凡咧嘴一笑,开朗豁达,要跟他握手:“哦,原来是你啊!你不是在念研究生吗,你爸逢人就说,怎么长得这么着急?”
真是半个心眼子都没有。
面前男人容貌俊朗,气度非凡,一看就不是个学生弟弟愣头青,那垂目之间的淡然,说话沉稳有力,都是经过社会铁锤千锤百炼才能养成。
“我叫魏参,你说的是谭健洪。”
村长不在,这种纠纷全权由谭全季处理,他锁上门,喊李拥凡去开小老头乐三轮车,还跟魏参道别:“小魏呀,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你有空啊,多来办公室玩,凉快!带你奶奶一道!”
车子摇摇晃晃从松树后头的停车棚开出来,铁皮小包厢遮风挡雨,黑色皮座椅、挡风帘一应俱全,膝盖抵膝盖能坐四个人,谭全季抓着把扇子钻进去,塑料帘上的吸铁磁啪嗒合上。
只看见他嘴巴不停动,听不见说的内容,魏参亦彬彬有礼地摆手,嗓子里却与表情十分不相符地喷出一声‘哼’。
身后传来脚步,不疾不徐,是商明漪来了,魏参转身,想拦住她带回家,等谭全季等人处理完偷鸡的结果再做应对,打眼看到窗台上阴凉处还摆着豆腐脑,心道她丢三落四,说不定早就忘到脑后。
商明漪敲了下塑料帘,李拥凡关掉轰隆隆的马达侧过来,是个月华般皎洁的年轻女孩,不免心生喜爱主动搭讪。
“咦,你也是村里的姑娘?今天上办公室的怎么一个个我都没见过,你找谭书记?”
纤细的指节顶开两片吸铁磁,在阳光下白的透明。
商明漪眨眨眼睛,俏丽灵动,说:“太阳大,带我一程。”
谭全季知道她是跟魏参一起的,事业有成的未婚后辈带个姑娘回乡,不是对象还能是谁,总不能是同事吧,他隔着帘子向李拥凡喊道:“你问问那个小魏,是他对象。”
他一上车,在下级面前端起架子,帘子也不撩起来说话,就这么发号施令,指来指去,李拥凡觉得不太好,便下车来询问:“你不跟你男朋友一块?”
“不。”
商明漪放下猫,白猫和大橘嗷呜一顿黑虎掏心,闹得不可开交,商明漪拍拍手就要上车,那派我想上就上上的响亮的肆意,将李拥凡看得一愣一愣的,情急之下抓她的胳膊。
“不是,你这就上去啊?”李拥凡哭笑不得,“你跟魏参那哥们儿打个招呼,光天化日的,不能一声不吭把你拐跑啊,小魏兄弟!”
只见魏参一手拿豆腐脑,另一只手一转,塑料袋就紧紧旋转拧紧,挺随意的动作,颇为潇洒,就是那视线落到他触碰到商明漪袖子的位置,如同一把开刃的镰刀,能品出些许警告的意味。
李拥凡缩手,挠头笑:“你们要回去吧?跟你家不太顺路,要不,你俩劳驾自己走回去?”
商明漪毅然坚持:“我和你们一起去找鸡。”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干嘛?”李拥凡好奇道。
汇报时在院子里,除了邻间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应该没人听到,况且商明漪是从院外走进来的,她耳力这么好吗。
魏参走到车边,懒得解释两人的关系,对商明漪道:“有事回去说,嗯?”
几近恳求。
相处才短短三天,他根本拿不准商明漪发病的征兆,也许突然提要求算一个预警吧。
商明漪的病能不暴露就不暴露,一是容易引发麻烦,招人口舌,二是商明漪不开口时,任谁看都是个清冷优雅的女神,上午那模样乖张暴戾,连他都不太能接受,有种朗月清风践踏成泥的破碎、惋惜,魏参不愿更多的人贱看她。
好歹是个博士,不需要外人可怜。
岂料商明漪根本没听懂他寥寥几字的良苦用心,趁着谭全季探手出来催,抬脚就如一只猫一般跃上车。
谭全季呆住,身体后仰,手还搭在帘子上。
这姑娘真够直率,蹭车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小三轮车差不多算谭大书记私人座驾,就算有人坐,也是坐一排,省得面对面尴尬,况且空间也不够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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