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导航软件遇到新路时,会给出两点之间最快捷的路径,一旦有人走成功过,就会记录下来,是成功规划。
人能走的路,车就不一定了,许多私家车在乡下或者路况复杂的窄巷、居民区,会被导航带偏到死胡同里,前面是墙,倒车都没法掉头,只能骂娘。
导航要是能说话,多半得委屈上:上次内小孩就走过去了啊,你看这面墙,它翻起来是不是很简单?
商明漪似乎经常登山,脸不红气不喘,噔噔几个大跨步,往斜坡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一踩,到达最上方的平缓地面。
珙桐棵棵高大,白色的花朵如同鸽子一样,每朵都有颗蒲公英形状的内芯。
时夏,纯白鸽子叶饱满剔透,树木长得密集茂盛,树枝手挽手,光斑都是浅绿色的。
树冠婆娑遮天蔽日,商明漪将棍子在树枝中央捣了捣,白猫喵喵叫着,鸳鸯眼在树叶之间幽静如宝石,坠着珙桐的灵气。
橘猫窜上来后,魏参也来了,他脸上有小颗粒的珙桐花子,商明漪指指两只猫,再指魏参:“白猫,橘猫……花猫。”
魏参擦了下颧骨:“你上午头上都是松针,我笑你了么?”
商明漪张开双手抱住一棵珙桐,想爬,试了两脚放弃,说:“我知道松针落到我头上了,我就想戴着,不想拍掉。”
“你也觉得像绿帽子?”魏参想起她当时皱了鼻子,在商式表演法则里,这个动作表明不喜欢,“那几个女干部跟你说什么了?”
“哦,你说顾芳芳吗,她叫我不要踩松果,说味道像放屁虫,还想把我拉到院子外面,但她看见71号,就没有拉了。”商明漪记得很清楚,不过别人不问,她就不说。
当时她确实不认同顾芳芳的说法。
松果成熟有回甘的甜香,松子烘烤后还能吃,她很喜欢这类植物,嫩松果能分泌出苦涩提神的清香,她的嗅觉多灵敏自不必说,浓郁的味道在鼻腔内,原始、腥锈,很野性。
魏参稀奇问道:“你怎么认人这么厉害,苑荷乐、顾芳芳,你都知道她们的名字,有人跟你说过?”
仔细想下,冯笑也是,魏参像被马蜂扎了下,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商明漪曾神出鬼没进入冯笑的车。
今晚要看看监控了。
“我听冯笑叫过乐乐的名字呀。”商明漪糊弄道,“谭酒店桌子上不是还有顾芳芳记录的文件嘛。98号要下山了,走。”
她没有回头,径直拨开垂到额前的珙桐树枝,往里一钻,很快就不见人影,魏参怕她走丢,顾不上多问细节,把心里的古怪压下去。
树林的边缘,树冠参天,高出其他树冠约两米,是一棵珙桐树王。
魏参爆出赞叹:“这么粗的珙桐,我只在峨眉山见到过,没想到这里也有!”他粗浅目测,树干约两人合抱,叹为观止。
“珙桐本来就是保护植物,这棵树龄应该不下百年,能申报吉尼斯纪录了,我认识一位四川苍沟的商人,他们老家是珙桐之乡,回家过年发朋友圈,漫山遍野,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级别的树王。”
商明漪静静听他说完,点头称是:“四川很好,有大熊猫。”
“好山好水。”
“你带我去四川吧。”商明漪坐在树根上休息,抱着自己的膝盖,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在地上画些凌乱的线条,略显寂寞。
魏参差点以为听错了,他抚摸树皮,诧异地朝商明漪看去。
终究是个女孩儿,体力不足,兴致突起,能爬这么高这么远,路上昆虫种类重复率高,也没有动物,她也该感到乏味了。
魏参出差倒是常常去四川,可商明漪心里也许没有一个概念,那就是,他们会分别。
一个临时受托,一个离不开人照顾,他们俩机缘巧合下双双回到孚林镇,缺少正常的沟通流程,这种关系,比棋牌室打一枪换一炮的麻将搭子还不牢固,商明漪居然会想跟他一起去旅游?
哦不,说旅游可能太亲密了,没到那程度,导游吧,导游差不多,跟这几天来来去去的猫一样,她只是想找个人,带她去想去的地方,如果不是父母,就随便抓一个,谁都行。
“商明漪,你是不是没有朋友?”魏参干脆一屁股做到她旁边,长腿一伸,闲聊天。
“我有啊,这些都是我朋友。”声音闷闷的,树枝在周围画了一圈,大概是指这些树叶和昆虫,还有猫吧。
魏参笑着摇头,这回答多像个孩子。
“朋友,就跟我和冯笑那样,我们是部队里认识的,一起当兵拉练,后来我俩分到不同营队去了,转业以后他找到我,说东部蓝天缺人,介绍我去,这叫朋友,我解释清楚吗?”
“宗群和社会行为。”商明漪一板一眼地往里套名词,“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都有社会分工,目的是保卫领域和获得配偶,部分需要巩固自己的阶级,所以——人需要朋友。”
她轻轻说出自己的推断,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一时嘴快。
在她难以理解的那些陌生领域,她一遍遍通过动物推及人类,模仿学习,形成惯性,但不是所有行为她都会照搬,比如获得配偶。
魏参耐心地听她胡说八道。
“……乐乐和冯笑就是互相获得的配偶,你知道太阳鱼吗,拉丁文翻译过来是蓝色的英雄鱼,它们和人很像的,它们能发现自己的配偶被换掉了。”商明漪说得很快,“就像那个电视剧,女主角死掉,男主角很伤心,女二号长得很像女主角,来到男主角身边,但还是被发现了,太阳鱼也能发现,科莫多巨蜥就不一样,我解释清楚吗?”
“科,什么多巨蜥,哪里不一样?”魏参忽略她模仿自己的口气,有点拗口地问。
“两个雄巨蜥可以同时和雌蜥交|配!”
“……”
单说这一点的话,那个……人,好像,其实,大概,也可以,商明漪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人性的险恶和无底线。
等等,到底为什么他们要在这谈论交|配的问题。
魏参打断她:“说朋友,不是男女朋友,你在学校没跟朋友,室友啊,师兄师妹啊,出去旅游过?”
“去过的。”商明漪好像并非毫无情绪,她只是没有感官带来的神经变化,比如刚刚她说得很激动,语速飞快,现在都有点刹不住车,“没有去过四川。”
她隐约觉得,魏参是听到方才那句要去四川的要求,才引出的话题。
两人说话没有眼神交流,一个说,另一个就听,魏参单手往后一撑,商明漪缩成一团的样子,和几日前初见没什么不同。
他想,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喜怒哀乐呢。
“等你爸妈回来,我休假结束,就不会再回孚林镇了。”魏参淡淡说道,“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商明漪,你可以觉得我多嘴,但我还是想说,你不应该在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甚至距离分道扬镳也没几天的人身上,产生寄托。”
那是很可怕的。
商明漪回头:“我只是说,你带我去四川,什么时候都可以,这跟是不是朋友有什么关系?”
“你爸妈会同意你跟一个男人出远门?”
“可你会问我喜不喜欢快乐!”商明漪有些不对劲了,手中树枝被她捏掉了皮,露出青绿的丝状芯条,她还在使劲往下戳,势要将地面戳穿。
魏参皱眉坐直,扶住她左右摇晃的身子:“别激动!只是跟你讨论问题!商明漪!冷静!”
商明漪没法冷静,她两只脚胡乱蹬着,甩开魏参的手,朝树王发疯了般冲过去,与此同时,橘猫像块飞盘从树王背后闪现,像是被丢出来的,张牙舞爪,尖叫着不知道在攻击什么。
边缘即是下山的陡路,方才看过,大刀从天上往下砍的那种垂直度,极为巍峨险峻。
“小心!”魏参心头一跳,大吼一声,“别被猫撞了!”他脚尖点踩着干爽树根纵身飞起,顷刻间抓住了商明漪的左手肘,拼命往自己怀里带。
“这儿太危险了!商明漪!你冷静下来!有话好好说!”
人抓住了,在怀里比橘猫还疯,拳打脚踢,魏参单手找支点,却没抓稳树王的树枝,往上一看,头顶那根树枝怎么是断裂的?!
人为掰断的裂痕!
魏参甩手将商明漪往平地上推,长臂一捞,橘猫也被他紧紧攥住,然后扔了出去。
等他站稳,才发现树王的背后竟然有个干草藤和石头堆的小洞,洞口高约一米,猫腰勉强能进,还插着稻草人。
此处人迹罕至,满地落叶漂浮,而不是陷进泥里,说明没有被踩踏,怎么会有人来露营?
魏参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听商明漪和橘猫都不闹腾了,低下身子,试着往洞口探望。
一道黄影旋风般冲了出来!
“嗷——嗷——”叫声凄厉仓皇。
操!玩阴的。
魏参低骂,就势往旁边一滚,任由那黄影直直冲下山坡,他顾不上拍掉泥灰,向黄影追去,靴子和陡峭的坡面摩擦力较大,滑了几秒,堪堪到视野以内的边界,猛地上身往后倾斜急刹车。
悬崖边落下几片叶子碎石,飘零飞去。
没听到影子惨叫,魏参心有余悸,他的表情十分冷峻,双唇抿紧,岔开几步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的同时,攀着悬崖危石往下看。
枯木独枝,挂着一只浑身长毛的猕猴,两只眼睛大而凸,与他对视,头顶毛发像个黄西瓜皮,凸嘴厚嘴唇蠕动,滑稽又可怜。
“……”魏参揉眼睛,不敢置信,喃喃道,“猴子?!”他又重复了一遍,仿佛眼前一切都是在做梦。
这辈子没这么迪士尼历险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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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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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受困的险情很多,魏参遇到过各式各样的,最多是跳楼,居民楼最多,其次是学校、商场天台。
东部蓝天官网公开联络渠道,24小时在线,多次在消防和警察赶到之前解决危机。
有一次接到紧急求助,一名初中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弟弟掉到天井去了,接线员报过来险情,魏参刚好回湖京,出车站马不停蹄过去,天井里两只小眼睛黑溜溜,瘤尾守宫。
救动物和救人最大的区别,是没法沟通。
人从玻璃栈道、写字楼外壁边缘那种地方下来时,大多腿都是软的,与他们说话,要小心,耐心,指引他们该怎么做。
这时,魏参最常说的话是:“别动,你很安全,别往下看。”
他的语调沉稳,不紧不慢,聊天那样平常,不会很讨好,再加之身形健壮,一只手就能拎起五米高的脚手架,一般人见到他就会全身心地信任,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猴子牢牢抓着那根年岁已久的枯枝,只要魏参一靠近,就发出‘昂,昂’的嘶鸣,面目狰狞,大嘴里的牙齿挺锋利,尤其左右两根犬牙,足有五厘米长,浑身毛发触电般炸着,警告他离开。
也许它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它很不安。”商明漪滑下来,在旁边轻轻说话,把魏参吓了一跳。
他嚯地伸手将商明漪拦住,挡在她面前:“你下来干什么!快上去,等等,我带你上去。”
脚下斜坡并非湿润的泥块,土质紧实,叶子干爽蓬松,小石子异军突起,一不留神摔下去,大罗金仙也没得救。
她的精神不稳定,万一在这发病,连她自己估计都没法控制,魏参这回真正亮出实力,反锁住商明漪的手腕防止她逃脱,三下五除二,跟拎包袱似的将她整个人带到上面。
放开手,一句话不说。
很痛,但商明漪再次保持缄默,没有怪罪,她看出魏参有些不耐烦,就抓住树王那根断裂下垂的枝条,不安地晃动:“你要救它。”
魏参眉头紧紧皱着,脑中电光火石间冒出了零星的火花,在提醒着什么。
目光放到后面,橘猫匍匐趴在树根包围中,有些胆怯,白猫在附近的树杈上躲着没出来。
商明漪没有纠结魏参在怀疑什么,她快速说道:“它是一只雌豚尾猴,一级保护动物,应该没有与母亲相处过,把稻草人当成母亲,这类缺乏母系哺育陪伴的猕猴性格相对暴躁偏激,你要小心一点。”
浅瞳中闪过一丝类似关心和担忧的情绪。
魏参没说话,敏捷跳下长坡,习惯性摸了下后腰,绳索没带在身上,有点麻烦,他略加思索,在凌乱的草堆里捡起两根风干后很有韧劲的藤条,撕成片状的长条,徒手搓成一根绳子,再打了个活结套圈。
他用手势吸引猕猴的注意,在它注视下,将自己的左手塞进套圈,确认动作演示清楚了,再将套圈缓缓扔下去。
猕猴一只手撑不住了,两只爪子牢牢抱住枯枝的根部,脚也挂上来,仰面横挂着,它不算平静,不停地叫,嘴巴往前一叼咬住绳子。
魏参注意到它的肚子上有一条贯穿喉咙到下腹的狰狞伤痕,还在渗血。
“我是救你的,不是来抓你的。”魏参半跪下去,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别往下拽,老弟。”他瞥了眼,“哦,老妹。”
“咱俩都想活命,你乖乖把头套进来,还能继续当山大王,不然我为了保命,手一松,你只能去下头找个坟住了,清楚吗?”
眼下最佳方案是速战速决,魏参耗得起,猕猴耗不起,他也不能赌一只猴子有没有理智。
说完注意事项,手撑住悬崖边缘,俯身降低重心,将绳子另一端卷在自己手腕上,准备突击。
此时,猕猴目光闪烁,竟似听懂了,它噗地吐掉绳子,主动将脖子伸进去。
“看来孙悟空在地府划掉的名字里就有你!”魏参大笑,“数三声,三、二!”他收紧绳圈,往上一提!
靠,至少得有30斤重!
魏参大喝一声,收绳子的同时折绳缩短,转瞬摘除绳索,利落地原地转身将猴子往上一抛!商明漪见状,连连后退,免得魏参还要担心自己。
巨大的后坐力令魏参无法站稳,好在腹部核心力量强悍,支撑住了,他没有慌,趴向斜坡并往右滚了几道,单膝跪姿双手抓地,潇洒漂亮地彻底解除危机。
猕猴脖子上还套着绳索,一瘸一拐钻进洞。
魏参连蹬几步跑上来,就看见它赤红的脸庞温顺许多,吧嗒着厚嘴唇,握着一根长长的野鸡尾羽,摇摆走到商明漪面前。
“送给我?”
商明漪低头,想摸猕猴的长毛,猕猴却通人性地退两步,手臂还往前伸,硬把鸡毛往商明漪的卫衣下摆下面塞。
她接过那根堪比大圣战斗套装金雉鸡翎长度的羽毛,新奇地对魏参晃两下。
魏参在洞口停留,料想猕猴不会恩将仇报攻击自己,于是伸手进去摸索,这洞穴很干净,有一些野果屑、块茎植物,还有鸟蛋壳碎片。
猕猴对两人完全卸下防备,家被翻个底朝天也不管,胳膊往头顶一搭,跃上树冠,将白猫赶跑,商明漪美滋滋地用野鸡尾羽搔魏参的小腿,问道:“你在找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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