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早已埋在孚林镇池塘边的树下,一只则好端端住在他家里长得滚圆。
失去的东西,总会在某天以一种意想不到,又微微遗憾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等你妈妈回国——”魏参说,“我就把我奶奶接到湖京。”
商明漪以为,这便是逐客令了,她占用魏参的房子太久,现在得还给他最亲近的人。
但逻辑上好像某个环节有些问题,就好像写错的代码,能跑,能运行,可明明中间有个单词拼写错误。
商明漪道:“你奶奶不是要住孚林镇你的房子吗?你没有去销户天然气。”
魏参道:“不,我很早以前就在准备接奶奶来湖京。”
商明漪点点头:“哦,那你要把房子送给谭青苗,作为交换吗。”
“交换?”魏参嗤之以鼻,低声说,“我怎么可能拿奶奶跟别的东西做交换。”
“不,是贿赂,嗯……或者说是讨好,奶奶也是别人的妈妈呢。”
欢欢在家睡了一天,现在又被彻彻底底忽略,委屈极了,一爪子踩上输液管,商明漪盯着迟缓滴落的盐水,扯了下管子,魏参便将流速调快一些:“手会不会很冷。”
“别捣乱!”他把欢欢抱到怀里顺毛。
商明漪摇头。
“朱飞去砸了你家,现在大家都知道,住在那儿不安全。”她突然说道。
欢欢在魏参裤子上伸出爪子磨,被他拧了下屁股,呜咽一声,整个身体伏下去。
魏参淡淡道:“哦,是71号告诉你的?”
老家发生了什么他心知肚明,而对商明漪强大的消息网,他也不再感到奇怪。
“是因为,你不愿意,别人住进你的房子吗?奶奶,或者谭家人,谁都不行?”商明漪问道。
明明魏参手里有朱飞的把柄,有足够的威慑力吓退朱飞和他所谓的黑恶势力,可魏参家还是遭到了‘报复’。
只有一个解释,这是魏参计划好的。
离开孚林镇之前,他亲自敦促朱飞去行恶,让那栋空置了十余年的房子和他一样,成为不祥的征兆。
魏参一手固定住猫爪子,另一只手伸到底下去,捏开肉垫,摩挲弯钩一样的尖爪,欢欢似乎感知到压制,龇牙叫了一声,跃跃欲试想跳回床上,却被魏参牢牢按在膝上。
“你怎么想都行,我要接奶奶过来,不用问谭青苗一家人的意见,更不用拿区区一栋房子收买他们。谭青苗这种人,光用钱是解决不了的,非暴力不合作,我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心甘情愿把奶奶送到湖京来。”
他抬起头,商明漪的精神比刚才好多了,精力非常集中,冷不丁触到他的视线。
商明漪往下垫了垫枕头,无所谓道:“哦。”
“不发表下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呀。”
“等奶奶来住,你的房间,可能就要——”魏参撇开脸去,手上的力道有所松懈,欢欢却折腾累了,不跟他角力,呼呼吹着胡子,眼睛越眯越细。
商明漪也跟着打了个哈切,软绵绵嘟囔道:“要怎么样呀。”
搬出去呗。
真不喜欢搬家。
墙壁上,欢欢越来越疲软的尾巴也失去调戏影子的欲望,房间里唯一会动的,就只剩魏参的嘴,可这张嘴真不顶用,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魏参深切体会到了注意力分散什么感觉。
满屋子的家具,推拉移门衣柜,超市9.9骨折价买的歪脖子树盆栽,英国卫兵高筒帽样式的落地灯。
他却看什么都很空虚,视线就像狙击手的瞄准镜虚空索敌,上下左右扫来扫去,死都找不到目标。
突然有种想在家里挂一幅‘静’字的冲动。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刘咏办公室挂了那么大一个‘忍’字,此刻倒是感同身受。
方才对谭家发表霸道言论的魏参消失了,床边只剩下一位迫不及待,想向意中人献出毫无裹藏的真心的赤忱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盐水只剩浅浅一片银箔底,魏参将吊瓶取下来,状似无意镇定说道:“你的房间要空出来,然后,如果你,还有你妈妈同意,我们,嗯,你愿意的话,可以搬到我的房——”
去拔针管的姿势停滞在商明漪上方。
月亮与猫咪都静悄悄。
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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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刘咏不再给魏参派深夜搜寻走失老人的任务,除去值班,尽是些慰问留守儿童、散发捐赠物资、灭火急救演习之类的杂活。
唯一雷打不动的是早晨5点至6点的锻炼,使魏参的身材体魄维持得很好。
天冷,自发式锻炼的队伍日益缩水,最后变成魏参一个人绕卫父河跑道绕圈。
刘咏不明说,魏参也不问,但他看得出来,刘咏在攒怒气值等爆发。
一个敢于在寒冬腊月跳下大桥救人的救援队队长,开始饱暖思淫/欲了,一夕之间,崇高理想化为泡影,队员的怨气也具象成了月中工资条——比放假前少了一半,仅基本工资,没有绩效,岗位工资也下调了。
魏参毫不关心。
每天,他按时按点到湖京大学报道,车子开不进来,只能停在西门外的面包店门口,他通常会买个海盐黄油卷,走到实验楼下等。
有时商明漪会从教学楼走过来,身边围绕着青春洋溢的学生。
魏参把面包给她,一个字不多说,退回到晗亭的走廊,沉默拒绝来要微信的羞涩女同学。
商明漪脱掉护目镜,整理好文件放到桌面,检查关闭实验设备和中控计算机,才慢悠悠地收拾自己书包。
她消瘦了些,肉眼可见的脸小了一圈。
徐行之凑过来拍她的肩膀,她也只是叫一声师兄。
“适可而止啊。”徐行之唏嘘,“你还不到三十岁呢,这么早就把身体搞垮了。”
这句担忧怎么理解都行,说她殚精竭虑写论文也是没问题的,可有心之人听在耳中,就变了个味道。
秦书推门进来,随手把黑银色爱马仕birkin40往主机上头一放,笑吟吟道:“师兄,这话说的,欲壑难填不知道么~明漪,你相好的又来接你啦?怎么不带来给我们认识认识?这么见不得人?”
“别把包放在那里。”商明漪不悦,“秦书,今天你负责打扫实验室卫生,记得不要再把指纹留在盖玻片上了。”
“导都没说什么,你可千万别越俎代庖。”秦书翻了个白眼,“暂时放一下,电脑又不会烧了。”
商明漪道:“电脑烧了没关系,别把你的包烧了。”
几个学弟妹绷不住笑出声。
秦书怎么听不出来她在讽刺自己,可又没理由反驳,只好找‘好欺负’的徐行之转移怒气。
“师兄!你也不管管你家好小水,怎么,三岁小孩长大了,翅膀硬了,有别的男人做靠山就不用找你撑腰了?你可得好好尽到大师兄的职责——”秦书意有所指,“别让你家小水在放飞的路上跑偏。”
徐行之纳闷。
老子连拱菜地的那头猪都没见过呢,还他妈管个屁。
她们针锋相对,没人愿意插一嘴,临近放学,实验室没任务的可以按时下班,其他人也收拾东西。
只要中控电脑开过机,商明漪就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必须要确认机器运行结束了,能关总闸,之前就有个师弟输入数据后忘关,超低温环境持续十个小时,影响了第二天所有人的观测和实验数据。
易昌实后来发现,看似情商有缺陷的商明漪实际认真负责,所以把钥匙也交给她保管,事实证明,也没人找商明漪借钥匙来实验室通宵做实验。
“咚咚。”有人敲门进来,探头探脑找到商明漪,兴奋说道,“师姐,楼下有个帅哥等你!都等好久了,你快下去呀,我看他等得不太耐烦,估计就要冲上来了。”
秦书的位置在窗边,她拉开商明漪关好的百叶窗往下一看,乐了。
“哟,可得有些时候不见了。”她促狭的目光停留在商明漪修长的脖子,口吻嫉妒,“两个都瘦了,啧啧,吃点生蚝燕窝补补吧。”
连恨商明漪的人,都无法对着她的脸说违心话。
商明漪本来就长得好,长眉不化而黛,气质清冷不爱理人,很贴她从不化妆的素雅风格,她不涂口红和润唇膏,嘴唇常常泛白干涩,牙齿一咬,立刻鲜灵透亮,红得艳丽,俏生生的脸蛋就跟聊斋画里的古典美女一模一样。
身高摆在这,体重浮动两斤也不显,何况她还瘦了,线条更加紧致。
平时穿运动服看不出来,一穿上修身连衣裙,无论夏天丝薄款式,还是今天这身适合深秋的米白呢子连衣裙,发丝卷卷地垂在肩头,都有种叫人不敢亵玩的傲雪凌霜美。
助教课程后排挤满了人,商明漪浅浅一个眼波递收,后排轰动,猜她看中了哪个小鲜肉。
其实她只是在按花名册点人头而已。
迟到从后门钻进来的,统统平时分减半。
徐行之一见秦书这样子,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有点没把握,问商明漪:“是不是该回宿舍住了?”
手指卷着书包带,商明漪淡漠的眸子微微亮,让她消瘦的脸颊有了光彩。
不过,没一会儿又黯淡下去。
“最近特别冷。”她对徐行之说,“别再半夜才回啦。”
徐行之抿嘴笑,故意吊儿郎当插兜:“关心我?”
商明漪从门后的白大褂里掏出一张易昌实的名片,塞进徐行之衬衫口袋,拍拍他的胸脯,一脸正直:“记得帮为师写课题,拜拜~”
等淡雅的木调香风过去,徐行之才嗤地两指夹出名片,扔回白大褂。
“呆子水,学老板还改不掉叠词。”
左等右等,也不见商明漪来晗亭汇合,魏参一路边往实验楼走边打电话,嘟嘟嘟三声,被那边挂断了。
难道临时有事走不开?
天上开始掉雨点,他有伞,就是不知道商明漪带了没。
颧骨被一滴远道而来的雨水打湿,凉津津,还没来得及撑伞,另一滴雨水钻进了冲锋衣领口,在繁华落尽的桂花树下,魏参抬头,怔住。
雨水沿着滚动的喉结滑行,长途跋涉,蒸发在滚烫的心口。
远处的教学楼走廊,一把巨大的黑伞罩住了商明漪,先出现的是她的侧脸。
她笑着踮脚,搂住了身边人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小猫撒娇式呼噜了两下。
那男人比她还要高很多,目测足有一米九,伞沿遮住大部分面容,只看得见一道线条锋利的下巴。
身穿深灰牛仔裤和圣诞绿色毛衣,单手举复古长柄黑伞,戴了一只暗色机械表,另一只手在口袋里,十分满分十分的装逼。
魏参面无表情解折叠伞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看见那个男人抱住商明漪的后脑,拉近亲吻她发顶。
而商明漪没有拒绝,并且。
咔哒,伞扣崩坏了。
——并且抓起那男人的手腕,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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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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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明漪搬走了。
住进来时一个箱子,收拾好离开,叫了搬家公司来运。
那天魏参不在家,他打心眼儿里不愿在场。
不愿冷眼旁观商明漪与黄容两个人亲密地站一块儿,将他为她购置的大件小件打包带走。
但他忍不住,于是打开了监控。
买监控征求过商明漪的意见,两个房间与客厅都有摄像头,起初是想找出欢欢不爱在猫砂盆里上厕所的原因,后来发现,欢欢白天就在商明漪枕头上趴着,吃饭喝水去客厅,唯独需要如厕,才会去魏参的床脚解决一下。
魏参大呼受不了:“怪不得它长这么胖,你是在枕头上变撒猫薄荷了?一天动也不动。”
商明漪:“猫咪的嗅觉很灵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多委婉的潜台词。
魏参无语:“难道我房间味道跟猫砂盆一样吗。”
即使装了摄像头,魏参也从未在商明漪独自在屋内休息时打开过,一打开,屋里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黄容行动尚不太方便,微跛,拄着一根拐杖靠墙站着,姿态十分优雅闲适。
魏参没见过黄容,照片也没有,于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作为一名手术初愈的伤员应该羸弱病态才对。
却没想到,黄容居然长得高大魁梧,肌肉线条分明,跟商明漪修长的骨架截然不同,黄容骨架非常宽厚,不过,看得出来是靠蛋白粉在健身房撸铁撸出来的,华而不实。
长相则是符合欧美审美的浓颜,眉毛黑且粗,一双凤眼总是高高在上地撇着,驼峰鼻,薄唇,俊美得很有攻击性。
监控里黄容存在感极强,往那一站,遮去一半窗户的光亮,只见捻起梳妆台上的一根卷长发,绕了几绕,放进口袋里。
“甲醛都没散干净,也敢让你住进来,怪不得你瘦成这样。”他皱鼻闻了闻梳妆台的抽屉,砰得合上,“为什么这个也要搬走?把钱给他不就得了?”
商明漪说:“他特意买来给戴安娜住的。过段时间他奶奶要来湖京,让我把它带走,也许打算换成一个很大的花架。”
黄容‘嘁’了声,不以为然。
魏参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却能清晰听出他语气中隐含的敌视。
“行,这丧门星可以,让你给他奶奶当人形甲醛吸收剂——”黄容摩挲拐杖柄,忽然举起来重重点了下梳妆柜的镜子,搬家公司的人连忙过来挪走。
侮辱性的称呼,商明漪没有反驳。
魏参双肘撑膝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心底古怪地生出异样感。
确切地说,是一种危机意识,令他浑身血管崩紧。
他想到了孚林镇黄家门口摆的地垫——三口之家。
这三口到底指的是哪三口呢?
商汀兰出手阔绰,商明漪从小也没有体会过穷的滋味,如果是与闹得不太愉快的前夫的旧物,没理由还一直用到今天都不换。
魏参一时梳理不清商汀兰对一双儿女的态度。
要说更爱商明漪吧,她又毅然把女儿甩给陌生人,千里迢迢跑去德国,找最好的医生做手术,请最好的康复师,伤筋动骨一百天,比起来,黄容简直恢复神速。
要说更爱黄容吧,家里却很少有黄容的痕迹,而且据他了解,商汀兰是全程跟着女儿身后陪读的,到大学依旧如此。
一碗水能端得这么平,魏参很佩服商汀兰。
“一……二……三!”梳妆台颤颤巍巍离地五厘米,又轰得一下栽下去,拉回魏参跑远的思绪。
是实木柜子,做工精良,天然纹路。
很贵。
搬家公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么冷的天,汗都飙出来了,才把梳妆台搬到电梯口。
“美女,你家这柜子质量真好,放心,肯定没甲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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