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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枫重重点头，跟着林一笑拨开树枝，柳暗花明处乍现幽静小路，路直通半山腰边的石崖，有百年老树傲然天地，旁边便是一间质朴见韵的民宿。
凌开山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家，眼见着姐弟俩走进那房子，才找回手机，电话那头传来于楠咋咋呼呼的声音：“你跟谁讲话呢，没事儿吧你。”
“没事。”凌开山没跟于楠讲受伤的事儿，怕他瞎担心，“遇见一对姐弟俩，住在这里呢。”
于楠察觉不对劲：“等等，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山上吧，哪来的人家？哪来的姐弟？”
明明是大白天的会议现场，于楠愣是把自个儿吓得浑身冒冷汗。一起负责的同事陈样找了许久，终于在楼梯口找到他，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于楠吓得一个踉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你怎么了？”陈样见他一脸惊恐的。
于楠唉声叹气：“开山危矣！”
第3章 当一切都看起来很好的时候
好在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终是得见茂山村。
凌开山站定在村委会前，看着眼前“茂山村委会”几个偌大字样，连腿上的疼痛都消失了一大半。隔着玻璃门，他看见一个黑瘦的老头儿坐在门口，明白这该是门卫。推门而入的时候做好老人家盘问的准备，却发现老头连头都没抬，还是他自报了家门。
“大爷好，请问茂山村村支书在吗？”
老人家貌似是耳朵不好，眯着眼盯着桌面发呆，什么反应都没有。
凌开山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站着。
突然，门开了，老头儿飞快睁大眼，起身朝来人处鞠了一躬：“村长。”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绕过凌开山，客气朝着老头儿微笑颔首：“灰师傅，还叫村长呐。”
“嗨，习惯了，姜书记。”灰师傅热情麻溜，完全不见适才面对凌开山爱答不理的模样。
凌开山悟了，人家是压根不想理他。
他巡视一圈，何止是老人家，周围的人见到他这个陌生人脸色都有些怪怪的，避之如蛇蝎似的。
他长得应该不算凶吧？小孩子和小动物都还蛮喜欢他的，可为什么大家都是这般反应？
“您好。”村支书看起来面相和善，应该好接触些，凌开山本来也是为了找他，干脆直接上前。
姜明视线温和落在凌开山身上，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带着打量：“小先生是？”
“我叫凌开山，是省里选派的第五任书记，近期就要来咱们茂山村任职了。”凌开山和盘托出，“此次前来是想看一下咱们村的具体情况，顺便跟您讨教一下经验。”
姜明明显愣了愣，眼中那丝抵触隐藏的很好，很快就躲在了盛满的笑意后。不过，凌开山工作中最重要的能力便是严谨周密，这些年来自然锻炼的游刃有余。
余光淡淡瞄过大厅，零落工作人员看似懒散专注手头业务，实则都在往这里瞄，各人情绪交杂，多是不喜……看来开局并不会太顺利啊。
凌开山还来不及多看，姜明热情寒暄起来。
“省里派来的啊，那咱们自然是欢迎欢迎。”姜明拉着凌开山介绍，“讨教谈不上，不过我一定知无不言。来，想知道什么，我来给你介绍。”
凌开山赶紧道谢，姜明滔滔不绝地开起口来。
茂山村隶属湘江市，是本市茂山风景区唯一驻地，同仓中市各分一半所在。得益于茂山自古流传的名声，茂山村也是占尽风头。只是，不同仓中市着力于亲子游乐场所的兴建，茂山主要以休闲度假为主，不远处山影迢迢，盘踞着几所豪华的温泉宾馆和大兴土木兴建的疗养院。
姜明明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语气中不乏自豪：“咱们这里的投资可大了！几个亿呐！”
凌开山的思绪却没被他牵着走，而是看着窗外那一片起伏，问出了这一路的想法：“你们这里的人，一直这么少吗？”
此番得姜明邀请，凌开山得以见到办公室工作情况，只觉村委会工作人员不多，众人机械劳作，氛围温吞松散，同他所在单位的严阵以待完全不同。
倒也得益于人少，地方相对宽敞，眼前姜明办公室空空荡荡，推开窗户别有洞天，山脉连绵间云雾蒸腾，似能窥见天年。
“哦，对，我们这里不比你们省里，工作人员不多。”姜明倒了杯水递给凌开山。
凌开山谢着接过，摇了摇头：“我是指游人。”
适才还兴致盎然的姜明有片刻的停顿，随即讪讪一笑：“咱们这儿做的是高档疗养社区嘛，自然不比仓中那边。”
见姜明不愿多说，凌开山也没再问，不久客气道谢，拜别离开。路过隔壁一间办公室时，凌开山察觉有异样，不经多看几眼，这才发现牌子上的字是“村支书办公室”。
怎么又是一间村支书办公室？
想到有可能是废弃不用的，凌开山也没再细想下去，路过大厅察觉那些眼神还在盯着自己，门卫灰老头也直勾勾看着他，他微笑着朝他们颔首，众人或尴尬回笑，或慌张低了头。
直到出了大门，氤氲着清泉气息的凉风吹来，他的五感才复又回到自我关注上。腿上伤口的痛感再度清晰起来，凌开山决定找个医生看看。这边虽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但医院什么的却是没看到的，得去镇上。可没调查到什么东西，他又不想离开，便转悠到村委会不远处的小集市，打算找家药店。
小集市坐落在茂山脚下，琳琅排布着各色店铺，乍眼看去熙攘热闹，却同质化严重，比如清一色的土菜馆、挂着“道”字的丧葬铺等。本身游客便不多的街区，这些相似且乏味的店铺能接待到的客人数自然更是凤毛麟角。
一眼看去，竟都是空落落的，只老板在门口店内晃悠。
走这一路，心头越发的凉，这般光景，即便街道再古色古香，道路再工整别致，也没什么用啊，空有投入而已。
心头的疑惑逐渐放大，这里的人，包括村委会，到底凭着什么获得收入来源呢？
街头转角处有古木色牌匾乍现，走近些，大大的“道药馆”三字映入眼帘，牌匾下是矮小的门面，在这排集市的最后头，如同小小蓬门不为人扫。凌开山掀开帘子，扑鼻是甘冽的草药味，沁人心脾。
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老长的老者正在筛篓子，磨好的草药灰从网上密匝而下，如太白笔下的银河落于眼前，衬着他素灰褪色的宽麻衣，颇得仙风道骨之姿。
“您好，请问有夹伤药吗？”
老人家抬起耷拉的眼，出口的话烟火气甚浓：“不刷医保不砍价。”
仙气“啵”地一下破灭了。
凌开山掀开脚上的裤子，将伤处示意老人家：“我腿被夹伤了，您看看什么药合适。”
老人家瞟了一眼，嘟囔：“林家那丫头的？”
脑中浮现山上那对特别的姐弟俩，被唤一笑的女孩子叫男孩林枫，想来是姓林。
老人家见他没开口，转身拿药。
本以为是什么草药，结果老人家一转身，柜台上多了一堆盒子，什么头孢、螺旋霉素、阿莫西林都有，老人家还嫌不够，又掏出一堆酒精、碘伏、新洁尔灭，悉数往凌开山面前推：“我可不是好不容易逮着个客人使劲坑，你这太严重了，得加猛的。”
眼神颇诚恳，不过手上的计算器敲的飞快：“总共500块钱……对了，纱布要吗？”
凌开山看了看他身上破旧的衣服，点了点头。
“好嘞，再加20。”老人家麻溜往凌开山手里塞了一卷纱布，然后凑过来瞧着凌开山扫码付钱，心情颇好，闲话起来，“客人你是来玩的？”
凌开山莫名对老者心生亲近，卷起裤子坐在一边涂碘酒：“我是来干活的。”
见老人有些诧异，爽朗笑道：“第一书记您听过吗？跟原来的扶贫干部差不多，带领大家发展的……”
察觉老人表情不大对劲，抬头才发现他愣怔地看着他。
“第一书记？”他喃喃道。
第4章 被嫌弃的扶贫干部的一生
“您知道啊。”凌开山觉得现在的自己跟条警犬似的，嗅觉十分灵敏，逮着点蛛丝马迹就刨根问题。
他见老人好似有什么话想说，赶紧虚心请教：“还没赴任呢，就是提前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指教啊？”
老人家却突然变了脸色，伸手驱赶：“哪有什么指教，走吧走吧，别打扰我接待客人。”
狭窄的空间堆满了柜子、药盒、器材之类的物件，唯独没有客人。
对着老人明显的借口，凌开山没灰心，诚恳道：“您难道不想日子好过些吗？”
游人多一些，发展好一些，人们的精神气强些，而非这样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这话戳中了老人家的心事，他挥舞的手停下，在满天细碎飞灰的光影里冷哼一声：“现在这样哪里不好？”
老人家指了指门口一排店铺建筑，吹胡子瞪眼。
“是好，什么都有，就像空中楼阁一样精美。”可也只有一栋空楼，没人气，没驱动力，没长效发展机制，剩下的只是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挺好的！”
老人身后，放药材的木头柜子边，隐约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几个人站在一排店铺前彩排，明显的开业仪式。身后那排店铺颇是眼熟，显而的眼下这条，而这群人最中间的一个，正是眼前这位老者。
那时候他要年轻许多，但凌开山依旧是一眼认出了他。
“您以前是做扶贫工作的？”
老人枯大的手上，药盒子赫然变了形，他脸色微白，警惕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嚼舌根的？”
凌开山笑着指了指他身后的照片，以及拐角隐蔽却因珍视而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奖章以及党旗。
老人气哼哼地拉了拉柜子，挡住那些照片奖章：“我现在是卖药的。”
“您很厉害，这条街很好看。”凌开山诚意夸赞，“您花了不少心思吧。”
街区坐落茂山脚下，清一色灰瓦白墙和高大门楼，墙壁印刻精致雕花，屋顶悬立廊檐飞尾，隔路贯通迢迢山水，再得绿树成阴、群山呼应，宛若世外仙人所在。
之如雅韵街区，金陵的老门东夫子庙他都见过，广陵的东关街他也游历过不少趟，比之此处倒是精细有余，但天然不足，人工气息过重，少了份灵气。
“哼，好什么好。”老人重重出气，嘲讽不屑中依旧得以窥见小小被夸的得意，“现在还不是荒废了。”
老人嫌弃地推开窗，指着门外那一对店铺：“丧葬铺？呵，想的起来的！老土菜馆？呸！谁去啊，白白糟蹋了我的心血。”
“不会荒废的。”凌开山认真看着老人家，“我会让这里发展起来的。”
老人家这才淡了敌意，回头挑剔打量凌开山：“你小子认真的？”
“嗯，一百万个认真。”脱口而出就是于楠的口头禅，凌开山颇无奈。
“那你以后可别哭。”老人气呼呼坐下，给凌开山拉了张椅子，“你想听，我就给你提点提点。”
凌开山赶紧洗耳恭听。
氤氲的山脚雾气和清冽的药香中，茂山不同于姜明口中的另一面渐渐若退了潮的沙滩，露出它狼藉且荒芜的本来面目。
二十多年前，茂山还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处女地，毕业后进入湘江市乡村振兴局的丁兆放弃大好前程，请命当了一名扶贫干部。
扶贫干部同“第一书记”性质相同，都是属于上头派驻下来，直接参与当地工作管理，致力于帮扶振兴的。由于属外来干部，且干几年就会走，丁兆的位置很尴尬。当然，这也是所有下放干部所共同面临的尴尬和难题。只是，那会儿的他一腔热血，势要干出一番事业，便四处奔波，拉拢了不少赞助商，兴建这条长街。
他那时候没想过人气的问题，只觉得基础设施上来了，其他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大兴土木上。
由于扶贫那几年根本不够项目完成，他又不放心交给后来人，且那时他同村长姜明理念不同，他怕这些投资荒废，便请命长久留驻。
后来，街区是兴建起来了，景点却是如何都发展不起来。
说到这里，丁兆眉头深锁，好似当年的困扰再次席卷心头，惹他百思难解。
他想过很多办法，最初同凌开山对茂山的第一印象相符，致力于发展道教传统。一来这是本土多年文化，二来也属不同其他景区之一大特色。只是，当年并非网络时代，仙侠等小说还没发展开来，年轻人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他也找不到好的宣传切入点，组织召开了几场世界道教论坛便潦草作罢。
铩羽后，他又将眼光放在了红色景区上。不同于道教文化走民间路线，红色景点的目标是官方机构。茂山是革命圣地，全国六大山地抗日根据地之一，他抓住此重点四处吆喝，着力打造“山里问道、山边军号、湖畔养生、美丽乡村”的全域旅游发展格局。
这个点子一度得到了不少政策扶持，现在凌开山看到的温泉宾馆、商业区等，都是那时候开始逐一引入的。为了能够增加人气，他还东奔西走，拉拢各个单位结对共建，召开了一系列党史授课以及党建培训等。
“现在那些什么酒店啊，饭馆啊，都靠着这些培训队伍维持着呢。”丁兆不屑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躺在佐菜上当主餐吃了。”
外头的骄阳隐在层层云朵后，高旷的天不见了夺目灼眼，高洁浩渺，尽显天地无穷。
凌开山下意识瞥向窗沿外廊檐一角，心境豁然开朗，怪不得这里基础设施与经济驱动力如此不符，原是有人身先士卒，替他造好了一套豪华的工具啊。
可是，后来人却始终没有学会让宝剑出鞘，而是躺在宝山坐吃其空。
如此，再豪华的表观也只是摆设，根本没有发挥其用处的万分之一二。
“前辈后来为什么……”凌开山知道这个问题很冒昧，但却不得不问。
这条路始终要有人走下去，走到一半的前人规避经验给后人，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你真想知道？”丁兆佝着眼看凌开山，“你做做就知道了。”
凌开山也不追问，就这么笑眯眯看着他。
丁兆叹了口气：“怕了你了。”
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丁兆苍老的声音如风吹过破旧风箱：“我后来放弃原单位工作了。”
发展景点并非一时半会儿能完成，他那时又是刚毕业不久，一腔热血，誓要大刀阔斧，做点成绩，便放弃原单位有可能会转正的编制，直接在此安家了。为了能够被当地村民接纳，他还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
那时候村组织还没有实施“一肩挑”，村长村支书职权不明，他原本以为作为拉来如此多帮扶项目的村支书，铁定能大权在握。
却不想，姜明却成了那一呼百应的人。
而他，即便是娶了本地姑娘，也渐渐被架空了。他这性子也不是什么圆融的，后来一气之下便跟着老婆经营起这家小店，再也不想管村委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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