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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7 14:51:59  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你是谁?”一身黑衣的展刃并没见过孙荃,面无表情问。
  “姓孙名荃,京兆尹!”孙荃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如此草莽地自我介绍。孙夫人更镇定些,先将名牌递到展刃眼前:“这位公子,我们来寻裴松大人,有要事相告。”展刃接了牌子,扫一眼:“裴大人回卫学士的府邸更衣了。”他冷冷道,见孙荃一脸焦急,转身要走,索性抽刀一拦,“我是她的侍卫。你们有什么事,告诉我也行。”
  孙荃夫妇被刀吓得站定原地。展刃又看了看门前已跑得直喘粗气的马儿,又将语气放缓些:“我脚程比你们快,告诉我,我传消息比你们快些。”
  “那多谢你。请只管跟裴大人说,我来寻他,是为了袁记裁缝铺!”孙荃快速道。眼见天光渐暗,他不敢拖延。再过一会,他也得更衣进宫。宫宴一开便是几天。这案子却丝毫拖不得。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孙荃和夫人在袁记的厢房中,听见袁中乾笑问:“孙大人,您说说,好不容易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何苦还自称盐商呢。”说着又敲了敲门,“劳驾,您开个门,我有东西给您送过来。”
  彼时孙荃和夫人对视一眼,见房中又无可防身之物,索性沉心一搏。谁知门吱呀一声自动开了,却见到袁中乾一张满面堆笑的胖脸,手上递来一副毛领。
  “孙大人,您的手下送来了这个,说是重要的物证,叫您瞧瞧。”袁中乾道。
  孙荃一愣,喃喃:“刑部的人竟搜得这样快。”
  “可不?他们匆匆的就赶过来说是给京兆尹送物证。我一开始还纳闷,今儿统共不是只接待了一位盐商吗?听他们形容相貌,我才知道原来就是您。大人,你若是想来试衣裳,我这厢房极隐蔽的,不用改名换姓。”袁中乾说着,舔舔嘴巴,微厚的嘴唇暧昧咧着,他退了一步,叫身后的小厮献上木案。乍眼望去,案上烟灰黛紫,竟全是些风流小衣。
  孙夫人登时竖起柳眉:“拿回去,什么东西。”
  袁中乾吃了闭门羹,倒也体面,淡淡一笑:“既然夫人不喜欢,小的退下便是。大人,您和夫人若有任何吩咐,开了门唤人,就有人过来服侍。”袁中乾坤说罢,带着小厮离开。
  孙荃关了门,心里七上八下。他握住夫人的手:“你觉着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感觉这袁老板,丝毫没有害我们的意思,反而处处透着讨好。”
  孙夫人思索:“我也不晓得,但这矮榻靠背上的抓痕实在可怖。那手印望去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是虐童,还是旁的......”孙夫人神色凄楚,“老孙,胡知府死得那样惨。指不定有一日牵连到你。这件事,你得好好查查!”
  孙荃听了夫人的话,又望向那床榻上的厚褥,回忆起方才手上不光滑的腌臜触感,不由得胃里一阵隐约翻腾。他与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未曾有过什么旁枝。京城官场恶癖,孙荃虽偶有耳闻,却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是第一遭直面,属实大震。
  他脑中蓦然闪现袁中乾送来的小衣,忽然忆起,一个多月前旁听朱府那案里,杀人用到什么溶线,好像正是出自袁记!这一念当头棒喝,叫孙荃怔怔望着手中灰扑扑的毛领,当下便有了决断。
  两人取了毛领赶到僧录司,却错过了裴松,总不能把案情和这冷面侍卫细讲。孙荃焦急地剜了展刃一眼,只盼裴松速速从天而降,不想,正在那时,看见林斯致等人进了门。
  “林副主事!”孙荃见了救兵。
  林斯致正和冯利从刑部回来,见到孙荃俱是一愣。林斯致认出这是朱府案中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尹。“孙大人,您怎来了?”林斯致前迎。冯利站在一旁,心惊未定。一个时辰前,他把林斯致叫出了僧录司,将自己在交班所外旁听得的一段对话全盘托出,谁知,却得了冷嘲热讽。
  “你方才说的这段金吾卫的对话,是你来司里的路上,偶然听到的?”林斯致问。
  “是,是偶然的。”冯利心虚。
  “从你家到僧录司,和从僧录司到交班所,是全然无交集的两条路。偶然之说未免牵强。冯利,”林斯致忽地走近一步,从来温润的眉眼中竟露出阴狠之色,“我不晓得你现在想干什么。但你别把别人当傻子。之前的泻药,是你下的么?”
  冯利被戳破旧事,又羞又怒:“林斯致,我信你才来找你!上回张通那事,你情绪那么大,我就知道你有仁心,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宋昏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你堂堂一个副主事,难道就不能去劝劝那京兆尹,叫他再好好审审金吾卫么?”
  林斯致听完,竟垂了眼,倏忽笑了一下,那笑容虚浮,映衬他极倦神色:“你未免高看了我些。”
  “你不敢替宋昏声张,就来寻我的庇佑,可笑至极。”林斯致说着,转了身,却听得冯利在身后猛地骂一声祖宗:“你整的我吃里爬外不是人,我妻多年病重,靠重金吃药续着,就僧录司这点俸禄,养我自己都难!我不过收点银子下了泻药,难道是杀人放火?现在这回真正可是牵扯到掉脑袋的大罪!你不愿意替宋昏求情,我自己去。”
  他说着,头也不回就走,那一身青袍被乍然拽住。“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样正直?”林斯致在他身后诧异。冯利闷哼,站在原地不响,却看见林斯致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前,脸上一副表情却变了样,全无之前的轻蔑。
  “你若真想帮宋昏,直接去找京兆尹,恐怕无用。不如借着你在刑部的老人情,去做一件事。”林斯致沉吟,肃穆道。
  “什么意思?”冯利奇怪,一愣,“你这话说的,仿佛知道宋昏在哪儿似的。”
  “我不知道。”林斯致垂了眸,竟有种深埋微露的丧恸。
  “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在北坊了。”
  他们二人正说着,碰上卫岱一从僧录司里出了门。林斯致远远望见,虚虚扯起嘴角,恍如一个转瞬即逝的冷笑。“你跟我往刑部去。”他随即携了冯利的袖子,将计划娓娓道来。“你让我做的这事,和宋昏被冤枉有什么关系?”冯利听完,狐疑。“关系太大,一切因此而起。”林斯致叹,“冯利,你若当真信我,跟我走一趟便是。”
  二人将林斯致的计划完成,从刑部回到司里,正撞上孙荃。冯利只觉天促人和,刚想把听见的金吾卫对话告诉京兆尹,却听见不远处的柴房里,哇得一声小孩啼哭,惊得众人都回头。只见小山瑟缩在门后,哭得叫人心颤:“坏人!坏人!”
  “什么坏人?”孙荃怔住。
  “没什么,他只是听不得袁记裁缝铺这几个字。”展刃收了刀,冷漠的眼里乍起不忍,道。
  几人在僧录司里询问内情时,裴训月同卫岱一面对着面。这间屋子很小,他们便站得近。红姑按照侍卫惯例,守在门前,没有进来。“舅舅......你肩膀怎的伤成这样?”裴训月心焦,却又站不起身,只好伸长脖子替卫岱一仔细瞧着,“血都染透了,得赶紧上药。”
  卫岱一咳了咳,唤:“来人。”竟真有个家仆模样的人走来,面无表情,一跛一跛。“主人,什么吩咐?”“帮我拿件大氅来,再拿些金疮药。”
  那人得了令便走了,临走前,却用古怪神情暗暗觑了裴训月一眼。裴训月盯了几眼他的样貌,忽然一阵奇怪漫上心头。“舅舅,从前没在你身边见过此人。”她说。
  “这人一直在此帮我看宅子,所以你未曾见过。”卫岱一微微一笑,又将衣裳略略扯开,上药,“我这肩膀,昨夜遇见贼匪,划伤了,小事。”他平淡道,抬眼看裴训月,“对了,你方才要问你爹娘认不认识谁......赵副什么?”
  “赵扶疏。花木扶疏的扶疏。”裴训月说,却见卫岱一手中的金疮药轻轻一抖,那白色粉末就掉了些在衣襟。
  “怎么问这个人?名字听起来陌生得很。”
  “此人或许和我在查的事情有关。也不着急,舅舅若是进宫先看见我娘,替我问问便是。”裴训月说,然而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同卫岱一的对话,而尽数在那屋角的家仆。那人不管是走路姿态还是相貌,都让她觉得无比怪异。虽然从没见过,但总很面熟似的。她握紧轮椅的扶手,脑中飞快思索着。
  卫岱一在那时起了身。
  “我先进宫了,月儿,你在此处换好衣服,上了门口的马车,自行过去便是。”卫岱一说着,出了门,“怕你坐轮椅更衣不便,让红姑进去帮你吧。”红姑在一旁听罢,便进了屋。门被卫岱一倏忽关上,听见轻微的圪塔一声。
  “什么声音?”红姑偏头,裴训月没注意,只顾捏着自己双腿:“这药效好像逐渐散去,我现在大腿有些知觉了。但双脚还是无力。”她说罢坐在榻边,忽然嗅见方才卫岱一上药而遗留的浓重气味。浓烈的草木味混合着血腥气窜入鼻中。血腥气......裴训月脑中乍然现出泛着腥气的纸条。
  鱼摊!
  她之前去八鲜行查线索的时候,曾记得,街坊曾对她说——
  “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买鱼。把鱼挑起来不知道鼓捣着什么,却不拿走,又放回去。走路一跛一跛,方脸,下巴一颗黑痦子。衣裳却感觉很贵,怕是什么高门里的家仆。”
  方脸,跛脚,黑痦子......和那方才的家仆竟一模一样!她终于知道那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了!
  “我要出去!”她猛地就要起身,吓得红姑连忙扶住,“你做什么?先换好衣裳。”
  裴训月却挣开红姑的手,一颗心倏忽跳横在嗓子眼。那写了夺命谶语的纸条,那从鱼肚子里挖出来的东西......会和她的舅舅有关吗?之前宋昏说鱼肚子里的纸条是他放进去的时候,裴训月就觉得奇怪。且不论纸条语义模糊,就算真是为了保护她,为何不直接阻止她下塔,而是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我要拦住舅舅问个清楚。”她道,不管不顾地将轮椅划至门前,谁知,手一推,那门却纹丝不动。
  她楞在原地。红姑忙走过来,见怎么推也推不开,索性用身子猛地一撞。门中隐约被撞出一个缝隙,却见一道极沉的铁链悬在外头。她随即抽出身上匕首,对着那铁猛地数劈。竟全无用处。
  “锁死了......”红姑骇然。
  彼时天光已暗。远处丝竹轻响,炮竹声动,如幽幽颤颤的鬼音,那是宫宴开场的前奏。
  丝竹奏乐渐烈之际,宋昏和楚工匠正奔驰在夜色中。“烧尸人,我且信你一次!”楚工匠驾着马,带着宋昏一路从南坊往回跑。傍晚,他听完那个故事,立刻决定答应帮忙。而宋昏要他帮的忙其实很简单,找一辆马,不走官道,抄小路,把宋昏务必在酉时之前护送到皇宫朱门。
  “有人在那里等我。但我重伤,如果走过去,一定来不及。”宋昏说。
  无数焰火将天空乍亮,绚丽夺目至极。楚工匠却不肯抬眼分神哪怕一瞬。他久居姑苏,工匠一个,哪里懂骑术,在马鞍上颠簸欲呕。缰绳于手心里擦出了血,他竟看也不看,浑然一抹,只顾盯着眼前的路。那跃动的马蹄,脚下踩过的每一块青砖,耳旁呼啸而过的冷风。正月里见故人啊,乍暖还寒何止只有江南。“师傅,明年正月一过我就行冠礼,到时候早春和煦,请你下冰溪捉鱼!”梦里,大眼睛的年轻人对他憨憨一笑。
  眼前忽地就起了雾。“来这!”隐隐听见前面有几人喊。马儿狠啸一声,停在离那些人数步之地,累得呼哧呼哧吐沫。酉时的梆子此时恰好响了数声。楚工跳下马,只觉喉中腥甜,哗啦一声把胃中之物尽数呕出,两眼朦胧中,见一堆华服人物向他走来,有男有女,竟然还有小孩子。“宋昏——”他们惊呼,紧接着过来扶宋昏下了马。
  “赶到了,赶到了就好......”楚工吐了口唾沫,嘿嘿一笑,仰头望天,见银花璀璨,焰火绽在头顶,“师傅赶到了,庄儿......师傅赶到了......”楚工笑着,忽然眼睛一眨,雾就化成水汩汩地流下两腮。
  宋昏捂着腰间的伤,还未来得及谢过楚工,只见以林斯致为首的人朝他走来。林斯致身后站着冯利、展刃、严东生、京兆尹夫妇,竟然还有小山。宋昏见了这些人一时呆住,却被林斯致猛地锤了臂,笑:“我以为你死了。”海东青从不知何处猛地俯冲向下,盘旋在众人上方,长啸不止。“它也来了。”林斯致微微勾起唇角。“你们怎得同林斯致一起......”宋昏微怔。
  “机缘巧合。”孙荃接了句。孙夫人摸了摸小山的头:“上车吧,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我和老孙做不了太多,只能送你们进宫门一趟。”说着,连忙催促众人上了孙家马车。马车转了个弯,便向皇宫侧门驶去。金吾卫见了孙荃的拜帖,便放马车进宫。车轱辘一路绕过正在行宫宴的大殿,反而向城楼口行去,停在可攀至楼顶的数百级前。
  林斯致和宋昏下了马车。冯利坐定原位不动,却把一副案卷丢给林斯致:“你让我从刑部拿的东西,我给提了大半天了。”“多谢。”“休再言谢吧,我可不敢跟着你们卖命了,我自进殿吃宴席去。”冯利说着,跳下车,往大殿走去。孙荃夫妇也紧跟其后,朝宋昏林斯致道:“就送你们到这里,我们也去参宴了。”
  展刃却带着严冬生等人留下来。“你们一个重伤,一个文人,我守在这里以防出事。”只听得展刃冷冷对宋昏和林斯致道。“宋哥哥,他们说你今晚要做一件大事,是真的么?”小山摇了摇宋昏的袖子。宋昏捏捏小山的脸:“不是我,是我们。”他说罢,摇头问林斯致,“他说歌舞一起他就来,离歌舞停还要多久?”
  “不晓得,看殿里情况。按往年,应该丝竹停了,歌舞就起。”
  几人站在城墙口,听见那大殿里丝弦如银瓶乍迸,一时无话。“林大人,我师傅是林太傅的学生,我小时候,读过林太傅好多好多书。”严冬生忽然耐不住静,说。“嗯。”林斯致不耐烦地哼。“今天星子倒是多。”宋昏插嘴。“亮得很。”展刃接话。大家谁也没点破,却都晓得此刻不过是千钧一发。忽然,于七嘴八舌中,竟留有余白。那一刹那万籁俱寂。
  “丝竹停了!”林斯致惊道。
  然而,殿中央,望去一片空寂。歌舞未起。
  “不好,出大事了。”宋昏急急道,忍着腰伤,甫一转身,却见远处大殿,金碧辉煌之中,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竟携着一个少年缓缓走到殿中央。“他果然要找死——”宋昏咬牙喊,倏忽就翻身过了汉白玉阑干。
  丝竹声停之前一炷香时,北坊卫宅,红姑和裴训月正猛力劈门。“打不开的。”红姑停了手,绝望道。“不要停,再劈。”裴训月夺过她手里的匕首,朝着铁锁一阵猛砍,直砍出火星,也未见丝毫裂痕。“劈不开的。”红姑摇头,却见裴训月像疯了似的,“阿月,刃都卷了!别砍了!”
  “我要出去。”裴训月猛地丢了刀,攥住红姑的手,双目赤红,“我要出去!如果我不赴宴,去的就是我弟弟。我不知道舅舅发什么失心疯要把我锁在这里,裴松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饶谁都不放过!”“宫宴,又不是鸿门宴。”红姑嘴上这么说,却接过裴训月手里的刀,替她继续猛砍着。眼见开锁无望,裴训月环顾四周,盯着蜡烛,忽然森森然弯了弯嘴角。
  “我有法子了。”她道。红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霎时提到嗓子眼:“你要做什么?你疯了——放下——你的腿还没好——”
  然而下一瞬,只见裴训月泼了烛台,将那焰光尽数舔在门锁上。哗——火势霎时滔天!门被渐渐吞噬,重重火焰中,烧出一道路来。红姑张大了眼看着扭曲的焰苗,冷脸喃喃:“疯子。”下一瞬,她仍旧抱起裴训月就要猛冲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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