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锤在人心,马蹄踏碎山河。满地玉砖如镜,被骑兵的长剑捣碎之际,荏苒倒转,岁月回流。过去的事情谁能忘记?梦魇夜夜无休折磨彼此。
“花灯之中,怎有暗格......”
“太子薨,国无储君。现已查明东宫起火乃书纸自燃,该罚翰林院,然朱学士已自尽谢罪。”
多少个浴火淬炼的日夜。他们盘桓脑海中的句子。她何曾想要杀他?从来不想。不过借着起火的势头,趁储君未登基时,将康健的太子变为一个烧伤的傀儡。浑身裹着纱布总不能再上朝堂,再掀风浪......殊不知她错估的不仅是少年的意气,更是填石平海,割肉还母,我心匪石,万悃如一的那颗心。
她要一个傀儡,那他索性把皮囊奉还如是。
钟氏嗡眩之间,终于明白他所言为何。下一瞬,衣袍猎猎的女子就持着长剑冲进殿中,身前有那护卫这大梁数年的忠臣领命。“外商擅闯禁中,镇北侯奉命护驾!”“僧录司主事裴训月随军护驾!”几千骑兵,只听裴家人的命令。那镇北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训兵上却是铁腕如山。鼓声震耳欲聋。高呼又起。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
彼时钟涛赶到城墙之上,见镇北侯的人以护驾为名长驱直入,索性一剑就要刺穿刘迎的身,阻止他再击响登闻鼓。刘迎被长剑刺入胸膛,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葫芦串,倏忽从城墙上轻叶般跌落下去。然而鼓槌从刘迎手中跌下之际,忽然被旁的一个一直押送他的金吾卫接在手中。下一瞬,大鼓再震。“你们想死就一个个来试试!”钟涛怒不可遏,索性又砍伤那金吾卫的手。血溅满面。金吾卫吃痛猛嚎,谁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卒一把接过继续击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道天雷将将劈在鼓前。地裂天崩,怒吞山河。
那是万民之怒的回音——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鼓声不停。他们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停。钟氏被狂风吹得微微眯眼,见那马上的年轻女子矫健伏着背便乘马跃过了重重汉白玉阑干。裴训月......裴家竟敢以女代子,胆大包天——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那宴席刚起时握着词卷的卫岱一又去哪了?裴家缘何卷进这趟混水?外商又是什么?这登闻鼓案不审不行了......李梁王朝在那一刻风雨飘摇,钟氏惶然欲喊之际,看见李懿从龙椅上慢慢地起了身,瘦缩得像只剩人皮。
他如果发了令,金吾卫立刻就能把僧录司这二人射穿。
可李懿只是缓缓地下了台阶,老态龙钟地拾起了地上,染着周澜海喉间血的那柄剑。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训月候在门口,手里的短驽随时都预备射穿李懿的手。她不再痛惜谁了......从半炷香前,周澜海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她和父亲舅舅还跪在殿中,宋昏悄悄给父亲递过那张纸条起。隔了数步,裴训月就看清了纸上的字。
纸条染了血水的印。熟悉得很。
“七日内,将裴主事引至卫氏外宅,绑杀......”
后面的字她看不清。但她记得舅舅的笔迹。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夺命纸条。僧录司里长久以来让她怀疑的细作。除了太后还有哪一方势力?陈小珍被谁毒死?楚工匠被谁指使?她十数年的亲人,她爱如长兄敬如亲父的母弟,为了一己私欲,竟丝毫不怜惜她的命。
嚓——
周澜海的头颅滚落殿中之际,裴训月拾起地上的碎瓷倏忽就扎进了舅父的后背。在殿中大乱之时,裴家挟持卫岱一逃出了殿。而裴训月被展刃扶上马,重新驰骋在天地之间。她的手被瓷片割碎,那苦楚十指连心。舅舅嘶嘶吐着气,朝她怒不可遏地吼骂。那一瞬她通了李继昀的念头。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血亲反目,龈血嚼穿。
——更胜如此。
裴训月只觉呼吸难继,她攥紧了短驽。将抬欲抬之际,却见剑哗啦一下,割了喉颈。
皇帝自尽了。
人仰马翻。阴雷劈空。乌鸦坠地。李懿在神识未散之时,模糊地看了看大殿的屋檐。龙首在闪电下似有白光。那一对龙首的尽处,指向高悬的匾额。太祖手书大字,笔墨逶迤。万寿无疆。那是对大梁帝王的期望。
他本就病笃。龙椅黄袍更是耗了他的命。他油尽灯枯了。遑论平定民心,遏制祸乱,拨点江山,审查冤情。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眼见许多人朝他奔来,却不见蒙人可汗的身影。
“中原崇佛,然耗资之巨,纵八方来贡,实乃重负——”
岁贡从三年一次变为一年一次。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大梁何来盛世?虫蛀蚁噬罢了。那佛塔早该塌了。他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修成功。太祖的功绩,莫名落到他一个闲散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雷声终于渐息。惶惶然,落了一场大雨。乌鸦在满地如镜的玉砖上扑棱着翅膀,如同李梁王朝的国祚。裴训月放了手中的短驽,在登闻鼓响,众生齐哀之前,看向了殿中的太后。只见宋昏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太后霎时间面色惨白。
如果凤冠上的夜明珠能听懂人话,应当无比赞同,所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到头一梦,不过落在此句。
“我会让你寿终正寝,母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北坊的百姓一贯天高皇帝远,当然不知道宫中发生何等大事。然而天下缟素,皇帝薨逝。这是谁也逃将不过的国丧。三年前死于火灾的太子忽然复活,竟以僧录司仵作之名,归来殿中,携金吾卫刘迎要状告太祖。朝臣以为天翻地覆,却终究归于平静。裴家拥护太子,而太后碍于民心和兵权,索性隐居宫内,任万民旁听,那一场载进史书的登闻鼓案。
就在这宫变的第二天,有人一袭青衫,快马狂奔,越过了南坊的门。在他将将离开京城之际,被身后的少年喊道——
“停下——”
林斯致勒了马,回头,见裴训月朝他驰来。“大人有何吩咐?”他笑笑,一如既往斯文,全然不见昨晚的烈士之姿。裴训月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根簪子。
“你想把这东西给红姑,直接给她便是。为什么托我转交?”裴训月问。
林斯致抿唇,微微垂了头:“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说只归林氏子的心上人。我亲手交给她,心意未免太明显了。她未必肯收。我不要她接纳我,只要这簪子归她便是。”
裴训月怔怔。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昭明天下,日月皆知。怎么林斯致偏偏是这样温吞性子?这样的性子又如何能蛰伏数年,心含死志,一将功成?裴训月抿了唇,默然片刻,方道:“你此番回岭南,给你父亲上坟之时,替我说一句话,好么?“
“告诉他,当年他救下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了。身体也一直恢复着。没准有朝一日能出远门,到岭南,烈日底下,给他磕头。”裴训月笑。
“当然,当然,”林斯致轻轻应着,胸口却剧烈地起伏。多少年前他父亲林归一以太傅之名狂奔在月色下,为了救一个陌生孩子而奔走之际,可能料想过十三年后,奄奄一息的孩童能摇身一变为侯府的小儿子,拥有了锦衣玉食的人生,和齐全的爱?
齐全的爱。那是林斯致肖想日夜却从未实现的梦。林家出身寒门,全家供着林归一读书进仕。大伯的儿子也因无钱治病而早夭。林斯致一出生就被过继给大伯,是他父亲还恩之意。林归一成为太傅,族人本鸡犬升天,谁知太傅一朝因为科举作弊案惨死。林斯致生母也郁郁而终。这罪延绵族人,褫夺封爵,鞭刑尽百,家财散尽。
林家一朝由天坠地。林斯致更是从此成为了养父母的眼中钉。
他在漫长的寄人篱下之中养出了隐忍的性子。见人必先行礼,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苦读数年,呕心沥血,一旦进京再没回过岭南。
“这此回去,我要把父亲重新迁进家祠,到时候,上香三柱,郑重其事,转述你方才告诉我的话。”林斯致说。
裴训月点点头,又说:“我回僧录司等你,等你回来,”她顿一顿,“我还有一事。”
“你说。”
“你和他.....到底何时相识?”
能用他指代的,除了那毛领破旧的人还有谁?林斯致看着雨后新霁的天,忽然有些恍惚。好多年了。从他知道太常寺卿是主持祭祀时常进塔之职,卯足了劲往这考起。开平二十二年心愿终成,他心如擂鼓地乘了水轮梯,在硕大的仰覆莲下,在还香火旺盛、游客如织的回明窟底,商铺叫卖声不绝中,对上了一双光风霁月的眼。
“在下太常寺卿林斯致,见过太子。”
“平身吧。”那人朝他温柔一笑。
彼时他们还摸不清这利运塔的秘辛,更没有一起豢养过一只巨鹰。林斯致最怕鹰。一切猛禽都叫他胆颤。他是从不练武的文人,却喂了那只海东青整整三年,只为和那人通信。
换皮之痛楚他想帮忙,可那人从来阻他旁观。而焚尸炉没有尸体却青烟长燃,是那人隔了重重街巷,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最开始,只是我从亡母处得知,父亲曾从利运塔救过一个孩子。我父亲不可能受贿,他被冤死一定和这孩子有关。我们一直在找当年娈童案可能活着的受害人。从发现鱼肚纸条起,才知道这孩子可能是裴松。”林斯致叹,“宋昏说了,即便威胁裴家可能是更好的举措,也不能那样去做。要找一个心甘情愿肯陪我们击鼓鸣冤的人。”
“原来他之前死活不肯告诉我的内幕,竟是这个。”裴训月道。
“他护着你的心,比报仇和平天下更甚。”林斯致轻轻说。他们二人背后是南坊交错的街道。贴在墙上的告示被风吹落在地。更遥远的天边伫立着昨晚风云变幻的古城墙。鼓面溅了众人的血,此时却迎着日光。“翻案,这只是开始。之后的事,桩桩件件,更是难如登天。”林斯致叹一声,忽然转了头,望了裴训月被太阳覆盖的脸孔,“如果明知是最难的一条路,你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当然。”裴训月说。
二人相视一笑。马儿跃起,金吾卫就开了坊门。黄尘滚滚,林斯致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裴训月亦调转方向,往相反处疾驰而去。昨夜金吾卫来报,因为坊门提前关闭,想要亡命天涯的前监工张通,被缉拿归案,也承认自己绑架胡知府以求出坊,后搏斗中激情杀人之实。南坊的告示贴了满墙,此时零落一地。她要回去定夺昭雪,以僧录司主事之名继续攀山。
等着裴训月的,确实是一条自古至今最难的路。
且不论天下崇佛,寺庙僧人开支巨大,贡赋频繁,可汗忧虑,外商不满。又不论兵权二分,钟家势恹,未必偃旗,哪一朝卷土重来。再不论登闻鼓案,昭示皇权罪恶,民心涣散,恐难再振。即使故事的结尾是太子归来,登基称帝,裴氏封后,携手共治江山,那大梁也从此再无盛世。而律法虽改,人心不测,权色殊不可分,弱者沦为权贵玩物,自古屡禁难绝。陈小珍,陈清晏,庄禄定,刘迎......这些被恶魔折磨过的名字,再也活不过来,也无人会再记得。
纵然千万义士舍命,成王败寇也多在一线之间,命数天定。
若不是张通独居京城,孤家寡人,卫岱一怎能恰好用金钱贿赂,将其发展为内线,屡次偷获佛塔筑造图?
若不是那鱼肚纸条本要张通绑杀裴训月,却被林宋二人截获,放入假纸条威胁僧录司中人性命,张通怎会害怕到粪便淋身逃跑,以至绑架知府,激情杀人?
若不是胡知府睡前恰好看了裁缝铺起火的折子,意图指点几笔以取悦圣心,怎会被张通威胁之时,恰好携带此折驰至京兆尹府?又若不是孙荃收下此折,拜访裁缝铺时恰好发现孩童挣扎痕迹,怎会愿帮助宋林等人进宫?
归根究底,最大的天定是,那利运塔忽然塌了。
若不是此塔忽塌,知道塔中秘密的人不会如此焦急埋伏,各展神通,各埋内线,只为获取筑造图,探寻佛塔忽塌究竟何人所为。
殊不知,回明窟本身陨石天坑,极不稳定,窟中石头多孔,风吹出声。而佛塔伫立,便阻挡风向,怪声因此停消。大塔倾倒,与人为无关,只不过是轻微的一次地震。信则有神,不信则无。
如果无神,李梁王朝为何子嗣微薄至此,多子早夭,后继无人?如果有神,又为何诸多孤儿幼童惨死权贵恶癖之下,而权贵得以善终,无人质问?
冥冥之中,难有回音。
那日光照满佛塔顶的仰覆莲之时,瑞娘携着小儿许明龄跪在家中木案上一副兵刃前。“刘爹爹......”许明龄噙满眼泪给金错刀磕头。那是刘迎最爱惜的遗物。
这回瑞娘没再阻止孩子叫“刘爹爹”。刘爹爹和从前的爹爹当然不同。更年轻,更寡言,更高明的武功。刘爹爹从一开始娶了母亲之时,就想一辈子逗他们母子俩笑。
刘迎本来想放过化虚,如果不是他非要在自己新婚之夜调戏旧事,侮辱人心的话。
“刘爹爹,可以再给我做一支冰蜻蜓吗?”
“可以,不过你也要自己学着做啦。”刘迎笑,“爹爹可能,不能一直给你做下去。”
孩子回忆起往事,抹了抹眼泪,往瑞娘的怀里扑:“娘,我们还会和死人再见面吗?街坊说刘爹爹坠落城墙死了,我们日日夜夜到城墙下等他,能见他一面吗?”
“不能了。”瑞娘忍住哽咽。
孩子悲伤地垂了头。过了片刻,忽然恨恨:“我觉得,刘爹爹早就知道他要死!他就是不想和我们在一起——”
瑞娘摸摸他的头:“孩子,你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却不对。”
“你刘爹爹很爱你,是一个很好,很正义,很有诚心的人。”
“那为什么还想死呢?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太阳照了满堂。金错刀闪着漂亮的光。瑞娘轻轻地抚摸,像抚摸她爱过的人的脸。
“儿,如果你知道冰蜻蜓总有一日会化成水,消失不见,还要一支一支,不停地刻吗?”
如果你知道那是一条最难的路。日暮路远,玉石同沉。血亲可能反目成仇,小人或许救民水火。才子实是奸臣,贼人亦有钟情。友敌莫辨,黑暗无边。前头深渊万丈,后面退路无门。
人力微不足道,木石难填大海。正义难求,正义难求。
你还要去吗?
“我要刻。”孩子定定地说。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像初生的鹿,轻轻一眨,朝晖就升了满堂。
—— 《人皮鼓钹》篇,完。
第45章 番外篇(一)元宵节
正月十五,元宵节。
1.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气还没变暖。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阴得很。城郊的书院放了快半月的假,冷清得要结蛛网。晌午,两个小男孩悉悉簌簌,做贼似的翻过了书院的墙,进了后院。
“大眼儿,你说这里真有鬼么?”个子稍矮那个,趴在墙头上,对另外一个孩子轻轻地喊。被叫做的大眼儿的孩子,果真长了一双杏仁眼,眼珠子滴溜溜的像两丸黑水银。“有啊,要不先生为什么每年都只有元宵节这一天锁门?我听长明巷的人说,这里头不光有女鬼,还有白猫妖呢。”大眼儿跳下了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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