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故人牌子里,唯独没有林斯致的爹和娘。
罪人自然从家祠除名,不配被后人祭拜。
林斯致磕了头,将香插进大铜炉。他科举高中后,和林家攀关系的人又变多了,少不得一番交际,如此就到了中午。大伯母让厨娘做了丰盛菜馔,在院子里摆酒席,街坊围坐着吃。
不料,吃到一半竟然打起殷雷来,酒席便被紧急移到里屋。
岭南多雨,如此也不是怪事。林斯致站在院中,还没接过下人给的油纸伞,就见几个街坊谄媚地递来斗笠。“林大人,家中犬子明年要去乡试,还望大人......” “林大人,我家的鸡总是被偷,你有什么法子跟县令......”“林大人,我孙子过两日抓周,你文采好,给他起个名儿啊——”
林斯致盯着街坊的几张嘴开开合合,人却走神,耳边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
四面是宗祠青灰色的墙。本地流行砖雕,且雕得越精细,越显得主人家财力深厚。眼看林家家祠的这几堵墙上,整面雕刻浮凸,望去尽是福禄寿喜。
与林斯致眼睛齐平之处的墙面,却刻了蜂和象,取“封候将相”之意。雨滴串成水幕,那象身便模糊起来。这镇子自古被称作南蛮之地,读书人少有。林家出了两个朝官,实乃罕事。百姓们对林斯致高看,以为他一个太常寺卿可以在京城无所不能。
殊不知皇宫明德殿每日早朝,林斯致不过是站在列队的末尾,一言不发地远望着皇帝黄袍上的龙纹罢了。
他不知道父亲当年高中时,回家面对父老乡亲是如何感想。可他却渐渐觉得,哪怕位极人臣,在巍峨的宫宇,和无尽的仪仗前——
只要不姓李,都只有芝麻大点儿。
不过,就算姓李又如何?
一朝大火就能抹去。
街坊依旧在耳边叽叽喳喳,林斯致到底是从小磨出来的好脾气,换上耐心神色,一一听着。大伯母出来给众人端茶,得意地站在林斯致身旁,时不时插句嘴。祭祖结束后,奉给祖宗的馈食都会送给街上乞丐。林斯致看着仆妇端着憨沉的猪头,在雨中来回。
一整盘猪头肉转眼分食完。
林斯致忽然心里一动。从京城出发前,他刚买了根硕大的火腿,托一个信得过的老婆子寄到密林的草屋里去。宋昏如今烧伤还没恢复,行动不便。这番回岭南蹉跎一月,他怕宋昏饿着。
林斯致晓得自己为何见了猪头觉得阴森。
——白粉粉的肉,太像人被火燎后长出的新皮了。
他举着油纸伞,脸上一副端庄神情,满脑子却全是残忍景象。林斯致没往下深想,只是忽然好奇一件事。
昏是昀的反义。那宋又是何意。
关于为什么改姓宋,宋昏对林斯致总是一笔带过地讲——
“好听。”
3.
开平二十二年,京城。
盂兰盆节,京中各高门纷纷祭祖。镇北侯府的仪式却一切从简。裴振安不爱铺张,只让家人对着祖先奉三柱香便可。
奉香的裴氏族人中,唯独不见长女裴训月。
裴松上完了香,趁大人不注意,从祭盘中拿了两块桂花糕和一枚梨子,藏进袖子里。
他悄悄出了宗祠,由小厮搀扶着走到后花园一间空置的书房。平日这里只放藏书,今日,却能透过菱花格的窗,隐约看见有个女孩子坐在里头。
“松哥儿,侯爷说了要关大小姐一日禁闭,不准她吃东西,也不准人去看她,咱们就别进去了罢。”小厮愁苦。
“大家都在祠里,没人注意。你先回去,若有人问,就说我去出恭了。”裴松说。
他身量比一般男孩子瘦,平日文弱,鲜少这样执着。小厮一时不忍拂逆,只好回身往祠堂去。裴松便四下望望,小心推开了书房的门。
彼时裴训月正坐在桌前抄家规,忽听门声响动,警惕回头,却见裴松朝她笑:“我给你带吃的来啦——”他做口型,悄悄走来,把糕和果子放在裴训月手边。“你从祭盘里拿的?还热乎呢。”裴训月惊喜,又看见弟弟穿得单薄,便蹙眉,“小厮没跟着你么?怎么不穿披风,万一受了冻。”
“这天气谈不上受冻,外头太阳烈着呢。”
裴训月囫囵吞着糕,一时答不了话。
“姐姐,抄完家规,你和爹爹去认个错吧。”裴松叹气。
“我不去,”裴训月摇摇头,“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
她话虽如此说,肚子已经饿得叫了几轮。裴振安罚她不为别的,只因她偷看家中秘籍,自己仿制兵器,舞刀弄炮把偶然路过的赵奶奶吓了个趔趄,摔得折了腿骨。
说到底是后花园的路太泥泞,关裴训月什么事?她本就厌恶赵奶奶,这回简直幸灾乐祸,却被大怒的裴振安罚禁闭,甚至参加不了今天的祭祖。
裴训月忽地想起什么,问:“哎,你进书房的时候,没看见门口有展刃吗?爹爹让他过来守门的。”
“没,甚至门也没锁,一推就开了。”
“那肯定是展刃心软,怕我万一要上茅厕什么的,留了门。我估摸这会儿他去祠堂了,”裴训月嘿嘿一笑,“正好方便我出去一趟。”
她雷厉风行放了笔,不忘叮嘱裴松穿上披风。刚晃到门前,就看见一道笔直的黑影。
“大小姐。”展刃唰地抽刀拦下她。
“我还有几样小刀模子藏在昀哥哥那里呢。东宫人多眼杂,万一举报给爹爹,我辛苦做的东西又废了。 ”裴训月盯着展刃,”展大哥,你行行好,赶明儿我再给你换把刀。我的图都画好啦,你看你这刀都快卷了刃.....”
裴训月睁眼说瞎话。展刃的刀明明锋利得吹毛立断。
展刃垂眸,看见她不安分地攀住自己的胳膊上,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摇着。她的手很细,白嫩的指尖带了墨,像抚摸她心爱的刀柄一样,摸在他坚硬的腕骨。
男女授受不亲。她到底清不清楚。过了金秋她就十六岁,为甚么还这么懵懂?
展刃叹气。
“那我陪你去。我轻功好,送你一程。”展刃抽回手,离裴训月远了一步,抱住胳膊,“不过,大小姐,速去速回。”他道,避开裴训月的眼。
“好好好。”裴训月笑嘻嘻,攀住展刃,随他足尖点地就横空跃起,落在屋檐上,猫步行远。
裴松艳羡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惘然。飞檐走壁,那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叹气,索性提起裴训月的笔,把剩余的家规抄完,省得她回来挨罚。
狼毫的余墨滴透生宣,端庄的小楷临到一半。夏末的风吹得窗子乍响,案上一角的玛瑙鱼镇纸却安之若素。
李继昀放了笔,愣怔看着窗外的一抹黑影,同那黑影后睁圆如兔子的一双眼。
“阿月?”他惊奇。
东宫在皇宫之外,但也有金吾卫日夜值守,想混进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展刃托住裴训月的腰,看她跳进进窗子,垂眸:“大小姐,我去外面等你。”说罢,黑影往外一跃,那窗子就合起来。裴训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伏在李继昀脚边,头往木案下一钻,两手像刨洞,片刻,果然掏出几把小刀模子。
“找到啦。”她欣喜若狂,下一瞬,脑袋被一只手轻慢地托起。
“别磕到头。”李继昀笑。
他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恼,无论她做什么。
裴训月被卡在里头,一时间出不来,她便借着李继昀的腕力在地上扭。景泰蓝的地毯被蹭得卷起来。李继昀叹口气,蹲下身,想拉她起来,谁知刚好踩中裴训月的裙边,脚下一滑。
二人在狭小的木案下,面对着面。李继昀摔在她身上,哪怕胳膊肘借力,仍伏得她喘不过气。“压死我啦。”她推他,谁知他的胳膊摔麻了,当下便纹丝不动。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几把刀模子?”李继昀忽然问。
“嗯,我玩刀把赵奶奶吓摔了,我爹罚我禁闭,不许我吃饭,还让我抄家规。”她突然委屈。
“那现在吃饭了么?”李继昀从她身上起来。
裴训月摇头。
李继昀站定,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个食盒。一盒的猊糖,他掀了盖子,递给她看:“乳糖狮子,你尝尝。”
“喜欢刀,以后你一画了模子,我就请人给你做。”他拽裴训月起身。
“那我要百炼钢,错金铭,镂空鞘,镶珠刃。”她一边被他拉住腕,一边开玩笑。
谁知道李继昀盯着她,一眨不眨,像是认真在记。
裴训月倏忽就脑中放空。耳边风声又过,蝉鸣顿起。她觉得心里发热,却不知道为何,回过神,已经攥紧了李继昀的衣襟。
“一把刀模子,能做千万把刀。假如你想要多少把,都有人给你做。你还会收着最初的刀模子吗?”她突然问。
大梁女孩儿十五岁行过笄礼,大人们就会渐渐说起终身。可她的终身在哪里?众人都讳言。
时人议论,裴氏女与太子青梅竹马。
然而弱水三千。
储君之爱,不分轩轾 ,泽惠万民。 裴训月有一点叛逆的期许,但觉得那究竟不会成真。
如果李继昀的爱终有一天会分给许多人,那她不肯要。
“我不要刀模子。”她听得李继昀说。
“我只要画刀模子的那个人。”
窗子突然就被推开,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站在外头盯着二人笑,样子有些痴呆。两个内监赶来,朝李继昀作揖:“太子殿下息怒,此人是外聘的挑担工阿宋,来帮忙修葺漏水廊庑,迷路冲撞了殿下。”
“不妨事。”李继昀红着脸咳。
他与裴训月的对话甫一被打断,便难再进行下去。裴训月避开人悄悄地走了。李继昀怕内监们责罚那呆子,索性唤他过来,问其名姓。
“阿…阿宋。”那人说,愣头巴脑,却有一双干净如小牛的眼睛。
“阿宋,这乳糖狮子赏给你。”
阿宋接了木盒,开心地蹦,连行礼也不会。李继昀微笑,蓦然看见窗外黑衣可疑地一闪。
守在窗外的展刃见裴训月拿着刀模子出来,魂不守舍。他问:“大小姐,想什么这么出神?”
展刃以为她是怕回家受罚所以不开心,一贯冰冷的神色忽然带了怔忡的温柔,罕见地啰嗦。
“大小姐,要是将军又训你,我替你顶下,只说你出来是肚子疼要看大夫。”
“大小姐,你吃东西了么,饿不饿?”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裴训月不知可否,走了神,满脑子都是李继昀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储君之爱,泽惠万民。
他不一样。她想。
4.
永平三年,北坊。
下午,周阿嬷同女儿一家吃完了饭,沐浴更衣,出发去利运塔烧香。
“小珠,让轿夫回去吧,我跟着你们走路就行。”周阿嬷说,“本来都是老百姓,何苦再坐轿子麻烦旁人。”
“娘,女儿不过是希望多孝敬孝敬你。”小珠撒娇,却听母亲的话退了轿夫。孙儿拉住周阿嬷的手,兴奋说自己放纸鸢得了头名。老赵则走在妻儿岳母身后,提着去祭祖准备的食盒。周阿嬷做的乳糖狮子,被他放在食盒的最下层,用冰湃着。
他隐约知道这糖狮子是周阿嬷做来祭奠一个死掉的年轻人。据说叫阿宋,是庄子里远近闻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说他兴许吃了酒,冻死在哪里的街头。
阿宋没家。只有周阿嬷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嬷托自己早年服侍贵族积攒的人脉,四处打听,却全无下落。
前年,眼看着实在找不到人,周阿嬷便出银子,给阿宋在庄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坟。草长得丰茂,转眼就盖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个凭空消失的人,哪来的坟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赵觉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听,才知道,周阿嬷把阿宋给她的糖狮子埋进去了。
“咱娘真是个实心眼儿。”老赵听完,说。
一行人就这样慢慢从福临客栈走到了利运塔口。僧人念经声从塔中哞哞传来,伴随着一阵阵钟鸣。周阿嬷抬眼,只觉那塔耸入云天。青绿琉璃瓦和金甍一层层往上,塔顶的仰覆莲简直云雾缭绕,似在仙境。那天是回明窟里少有的艳阳天。达官贵人的香车一辆辆停在塔前。
贵人们烧香,有他们自己的通道入口。而普通百姓,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塔。太阳晒得人脸热,队伍行进缓慢。盂兰盆节来瞻塔的人实在太多。孙儿等得极不耐烦,一会儿张望,一会嚷嚷。
“安静些!”小珠训孩子。周阿嬷心疼,便对小珠说:“小孩子晒得不舒服,我带他回去拿顶绸伞来,你们先排着。”说罢领着孙儿要走。谁知老赵忽地发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也喊了句:“等等我,我也回去一趟。”
小珠瞪他:“你回去做什么?”
“我本来想用冰湃着糖狮子,结果刚刚打开盒子发现居然忘记放冰了,”老赵小声,“糖化了,阿嬷肯定伤心。”
小珠听完,叹口气,看见丈夫、儿子和娘都走远,索性出了队伍,一同跟过去:“我也回吧,这队伍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我们反正住得离塔近,晚上人少了再进去。”
几人就此折返。路上,小珠和老赵窃窃私语。
“你说,这阴间的人会喜欢吃糖狮子吗?或许烧点纸钱更好?”老赵悄声。
“你满脑子就钱钱钱的。狮子辟邪呀。再说了,阿宋那么单纯,没准糖狮子比金银在他眼里珍贵一万倍。”小珠回。
“这叫单纯?这是傻。”老赵说。
周阿嬷走在前头,牵住孙儿,装作听不见二人的话。阿宋确实是个傻子。要是不傻,怎么会在三年前正月十五想着同太子一起玩兔子灯?
周阿嬷想,太子是何等身份,哪来的兴致去哄一个呆子?可阿宋不这么觉得。自从太子赏了他狮子糖,他就把太子当朋友。
那年元宵节,周阿嬷煮了汤圆去找阿宋。阿宋吃完了她做的芝麻汤圆,牙齿都沾黑了。“妈,我去玩......兔纸灯,和太纸。”他跟周阿嬷说,大大咧咧笑。
周阿嬷记得那天也是个艳阳天。她看着阿宋出门的背影,第一次发觉,阿宋居然长得这么高了。阿宋的肩膀很宽,脸庞却依然圆圆的。阿宋其实生得很好。要不是小时候被板砖砸中,阿宋也会长成聪明活泼的样子。
阿宋把狮子糖当宝贝。阿宋爱吃她做的饭。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痛哭,鼻涕流在衣服上,都是她擦掉的。
阿宋是个好后生。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元宵节东宫一场大火,周阿嬷心惊胆战四处打听阿宋的下落,只说是找“自己的儿子”,却得宫中的人奚落。
“大娘,这个节骨眼儿,莫说你要找你儿子了,皇后也在找她儿子呢!”
东宫从元宵节以后就被锁住。储君死了。国丧整整三月。上面最终也没查出个究竟。为什么起火?只说是书纸自燃。翰林院的一个姓朱的学士还因此自戕谢罪。京城里人心惶惶了三月,也就慢慢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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