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秦闻言先是一喜,随即不安,“真的不找了?”
“反正后面时间多的是。但是再不回家,我姐就要杀人了。”李里已经催过她好多次了。
两人最后在一个露营点休息,由于没有经验不会搭帐篷,王子秦甚至多花了一笔钱雇人帮忙,当然他都把这些视为娱乐的一部分,十分乐在其中。
相比起王子秦的兴致勃勃,沈葭葭总是冷着脸,显得过于苦大仇深。
二人在睡袋里像两具尸体一样并排躺着,条件并不算好,但足以入眠,听着帐篷外风雨欲来的呼声,王子秦忽然道:“沈葭葭,这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睡这么近。”
沈葭葭有一瞬间想掐死他,“不要说一些让人不适的话,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
“……好吧,哥们,掏心窝子问一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呀?”
沈葭葭沉默良久,久到王子秦都快睡着了,忽然听到对方低低道:“我想找个答案。”
什么答案?
王子秦还想问,但实在太困,迅速失去意识,在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也直挺挺地昏睡了过去。
*
沈葭葭醒来时,正是深夜。
帐篷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塑料布近在咫尺的抖动,让沈葭葭感觉像是淋在自己身上。
气温不知何时降了下来,现租的薄睡袋抵不住寒意,牙关直跟着哆嗦,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冷醒的。
从睡袋里爬出来坐了起来,沈葭葭才看到帐篷下渗进的雨水,当时商家再三保证不会漏水,防风保暖,把王子秦哄得龙颜大悦,一掷千金。
这傻子。
沈葭葭爬起来检查了一下背包,还好衣物没有湿,她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王子秦去哪里了?
帐篷就这么大,他还能躲去哪,总不至于被水冲跑了吧?
她连忙给对方拨电话,却发现仍是没有信号,最糟糕的是她在书包里发现了王子秦留下的手机。
这家伙总不会在海拔上千米的山上,大半夜跟她玩躲猫猫吧?
她披上外套和雨衣,提着手电筒爬出帐篷。
十分钟后。
王子秦慢吞吞地走回到帐篷边,“沈葭葭,外面好冷,山上的厕所好脏啊,去过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呃,人呢?”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帐篷,放在包里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
*
沈葭葭觉得,王子秦的倒霉比起自己的经历来说,都不算什么。
她向小商贩询问了王子秦的去向,幸好王子秦穿得耀武扬威,让不少人记忆犹新。得知对方只是去厕所以后松了口气,却在原路返回的途中雨势突然变大,她在山路上滑了一跤,从一边的陡坡落下,偏移了登山主干道,手机和手电筒也不知所踪。
幸运的是,下面还有缓冲的树木和石台。
不幸的是,大晚上她看不清方向,周围也没有过路的旅人可以求救。
沈葭葭坐在小山坡上,望着月光照亮这被雨水打亮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感受到泥土灰尘是如何被雨水冲击,飞溅到自己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上,伴随着先前与山岩撞击带来的疼痛。
理智告诉沈葭葭,此时应该大声呼喊,请求旅人的求助。
但从未求救过的沈葭葭开不了口,她出来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按照现在的季节大约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天亮。
……希望王子秦能带着救援队早点发现她。
稍微一挪动位置,就有小山石接连滚落。她不敢轻易动弹,贴着岩壁,浑身被顺着重力下淌的雨水浸润,湿漉寒冷得浑身发抖。
最糟糕的是,虽然雨小了下来,但因为海拔过高加上大幅降温,似乎有雨夹雪现象。
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夜,朦胧的白点扑簌簌下落,掉在脸上时,沈葭葭甚至感受不到温度,只觉得有什么湿湿的东西顺着脖颈滑入衣内。
沈葭葭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活的雪会是在这个时候。
天虞山上一定摔死了不少孤魂野鬼,沈葭葭看到黑夜中漫无边际飘荡的灵体,她呼出一口白气,便有贪婪的魂魄争先恐后地向前,又被她的眼神震慑而不敢上前,隔着一圈对这困于岩壁间的人类少女窃窃私语。
她正发散着漫无边际地天马行空,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乘着雨雪在树影间飞梭。
她定睛一看,登时浑身一颤,险些再度跌落。
高耸的冷杉上,陡然出现了一张青白瘦小的脸,线条嶙峋似头骨般,黑漆漆的双目紧紧盯着她。
饶是沈葭葭胆大,此刻也觉得无比渗人——那不是灵体,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大半夜在野外碰到活死人,比碰到死人要可怕多了
沈葭葭正想着该怎么应付面前的状况,不想那张脸微微移动,在黑夜中全身逐渐显形——它灵活地在树丛间闪转腾挪、攀援如飞,粗长的尾巴如人类的手臂一般灵敏。
沈葭葭看得微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原来不是人。
……这是只猴。
还是只金丝猴。
不得了,他们还真的来到天虞山野生动物保护区了……
这只眉清目秀的金丝猴应该还只是幼崽,仿佛第一次见到与自己亲缘相近的直立灵长类动物,好奇地从岩壁间攀爬了过来。
沈葭葭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沉思片刻,发出了“嘬嘬嘬”的声音。
金丝猴:?
它歪了歪头,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如果是王子秦在,一定会觉得沈葭葭疯了,居然能从一只猴子脸上读出表情。
靠得近了些,沈葭葭才发现它一只手里抱着一串红色的小浆果,看起来像花楸。
小金丝猴逐渐来到了沈葭葭身边,远不如这高大的直立四脚猴这么狼狈,它在这陡坡上如履平地,最后停在了沈葭葭肩头,她整个人身体一沉。
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脸部,她咽了口口水,“你要干嘛?”
小金丝猴犹豫几秒,把怀中的浆果塞到了沈葭葭的大衣衣领里。
沈葭葭:?
小金丝猴朝她张了张嘴,发出了稚嫩如婴儿的叫声,软绵绵的“咩”,给沈葭葭听愣了。
咩完几声,小金丝猴就欢快地离开了。
“等等,我不要你的浆果,我……”
小金丝猴甩了甩尾巴,没有回头,很快又消失在雨雪之中。
沈葭葭:……
天虞山的金丝猴,是专门做慈善的吗?
她被这金丝猴搅弄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忽然听到细碎的崩裂声,她顿感不妙,果然不过几秒,脚下的石台就在雨水的冲刷浸润和她的压力下分崩开裂。沈葭葭登时顺着陡坡继续下滑,最后因为一块凸起的石头重心一偏,便如车轱辘一样一路滚了下去,只记得要紧紧护住自己的头部。
昏过去之前,沈葭葭只有一个念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为什么这人还是她?
*
再度醒来时,沈葭葭只觉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疼痛。
她感受到自己身躺着的这块土地的嶙峋不平,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弥漫在鼻尖,经验丰富的她不由判断,肩关节,要么脱臼要么骨折,左手失去战斗能力。
为什么电视剧里那种醒来了发现自己已经被救援,在医院待着的好事,从来没让她碰上过?
毛茸茸的雨丝还在接连不断地落在脸上,她可以感受到凉意和光落在眼上,但眼皮子像是坠着千斤巨石,怎么睁也睁不开。
大约花了两分钟,沈葭葭才艰难地抬起眼。
连天大雾和绿意,像是梦里的景象。
沈葭葭努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大概是滚下山坡时不小心抓到了便顺了下来。
这是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尺寸不大,但破旧而沾满了泥土,拉链是金属质的,已经生锈破碎了。
沈葭葭将外套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在看到领口的白线时,脑中的一根弦忽然被牵动,她手一松,外套滑落在了腿上,双目不可思议地瞪大。
这件外套……
她不敢置信地再度翻查,在胸前内侧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支过去常见的蓝色圆珠笔,还有一张腐蚀得几乎和衣服内袋融为一体的标签,上面是氤氲开的墨迹,零散地写着几个意味不明的字。
尽管字迹模糊,但仍无比熟悉。
这件外套……是李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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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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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外套,是李离十年前的衣服。
大概是因为和李离过去相处的时光过于稀少珍贵,她连对方穿着款式都记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没几套衣服,总是几件轮流换,还及不合身。
李离什么时候来过天虞山?
十年前他离开F省后,还有再回来过吗?
而且……一件在山上放了十年的衣服,怎么会没有腐烂变质,还能看出原样?
沈葭葭越想越离谱,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还是在做梦。
但不管是不是梦,现在已经到了平地上,既然能自由走动,她得迅速找到救援人员,否则在这样低温下浑身穿着湿衣服,即使伤口不经过处理,也迟早会失温而死。
如果不是她强悍的体质,估计在摔下来的过程中就昏迷到再也醒不过来的地步。
沈葭葭竭尽全力爬站了起来,天空和前路都被大雾遮挡,没法判断现在的时间和方向。
她随便找了个顺眼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速度很慢。
忽然,一阵狂风袭过,满天茫雾中凭空飞来白色的花瓣,掠过一阵糜烂的甜香,她伸手接住那片花瓣,是一碰就碎的纸花。
再往前走,花瓣越来越多,几乎如雪一般撒下,又像是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飘洒,香味弥漫了整片空气,吸入鼻腔的每一口都在麻痹沈葭葭的神经。
她感觉忽冷忽热,身上的痛感逐渐消退,脚步变得轻扬了起来。
沈葭葭觉得自己状态不对,停在了一棵冷杉树旁,她扶着树干,想要捂住口鼻防止香气进入,却因为疲惫大口大口喘气。
忽然,似乎有什么在有节奏地敲自己的头,她转过身去,一双泛白虫蛀的布鞋正对着额头,鞋子的主人是一具腐烂到仅剩下部分皮肉相连着才未断裂的吊尸,直挺挺挂在树杈上,青色长褂和身体黏在一起,整个身体随着风一起晃荡。
刚刚沈葭葭后脑的触感就是风吹动了吊尸,让鞋子踢中了她的脑袋。
这个穿着打扮,与梦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沈葭葭想后退,却一个踉跄浑身脱力地坐到了草甸上,她的呼吸因体力消耗而急促短暂,眼睁睁看着吊尸悬挂的那根麻绳一点点断掉,整具身体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腐败的尸体在风雾中奇迹一般死灰复燃,枯木再生,皮肉在裸露灰噬的骨架上如虫蛆蠕动蔓延,飞快地重新生长,很快就覆盖了裸露的表面。
她终于看清了梦里男人的脸。
他蓄着民国旧事常见的三七分头,整个人青白而瘦削,如同燃尽的枯柴,没有半点生命力。
他微弯下腰,朝沈葭葭伸出了手,手中是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白山茶,却是一朵货真价实的花。
沈葭葭忽然意识到,在这样高原低温的环境下生长的,也许并不是山茶花。
二者只是长得像而已。
一样美丽神圣,一样孤高傲然,一样地……令人联想到不幸的死亡。
沈葭葭没有接过,也没有力气抬起手。
“这是神荼花。”
“神荼……?”
男人僵硬地蹲了下来,“神荼美极近妖,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祸生不测,因而被称为灾花。”
沈葭葭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重,“那为什么还要叫为神荼?”
“你听过神荼郁垒的传说吗?”
“当然,神荼郁垒是汉代民间信奉的两位门神……”
“不不不。”男人笑了起来,“这只是后人为了掩盖真相而杜撰的故事罢了。”
“那真相是什么?”
“他们是神迹的一部分。”
沈葭葭露出半年前面对蔡昀的眼神,如果有一个表情包能形容她复杂的心情,那就是地铁老爷爷看手机。
完了,又碰上一个疯子。
“我知道您现在并不相信,但您不觉得,自己就是神迹的一部分吗?就像是这神荼花一样。”
沈葭葭想张嘴,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也如四肢般无力,眼皮子不住地向下盖,直到男人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她靠在树干上,如沉睡般紧闭着眼,实际上意识清醒。
她不由在心里骂娘——要昏就昏得痛痛快快,留着意识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感受到冰凉生硬的手缓慢拨开自己的刘海,眉心被什么一扎,一阵刺痛。
然后她被扶着,一步步往前走。
一股尸臭混杂着香味直冲天灵盖,沈葭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每向前一步,男人腐烂的皮肉与骨骼挤压出刺耳的摩擦声,好几次沈葭葭都觉得自己快摔地上了,那个死人居然意志坚定地挺了过来。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属于男人的过去。
他的故事称得上简单,旧时留洋归来的大学士,却在万众瞩目打算一展宏图之际,染上了肺痨。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不足以治疗肺结核,他花光了钱试了不少偏方,从中医求到西医,就连人血馒头都吞了不少,病情却日益严重。
送去留学花了家里大笔积蓄,却换来个必死无疑的病秧子。
他还想活下去,但不久后就被家里人弃之不顾,扔到了荒郊的破草房,一度病痛折磨,盖的被子甚至发了霉。
但他并非死于肺痨。
大约是奇迹,他的病不治而愈,但待他振作起来打算寻找家人时,才发现因为战乱,家中死的死,散的散,尸横遍野。
听说妻子被乱刀砍死,孩子不知所踪,他反而因大病一场躲过一劫。
记忆中的画面模糊,不只是幻觉还是梦境,有人为他指了条路。
他竟憋出一口气,拖着残败的身躯吊死在了这棵树上,直到最后,身体化为了树的养分。
这里开出了神荼花。
死后的记忆……沈葭葭就看得不那么真切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脑中的思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跳动。
“古时人们要除神荼花,常将郁垒连根拔起,水淹,水烧,这些方法往往治根不治本,只要有普通人再死去,神荼就会随之复生,灾祸再度降临。”
“后来有人发现,要根除神荼,就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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