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还有一包用油纸抱着的烧饼。
他拿着那饼便往苏岫手里塞:“安姨娘你快吃,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又流了那么多血。”
苏岫莞尔:“我不是很饿,留着等你娘醒了给她吃。”
“有两张饼呢,你吃一张,给娘一张,剩下的铜钱,等会儿雨停了,我再去换吃的。”
苏岫拿过一张饼,那饼不知是多少天前做出来的,已经硬得树皮一般,她用力一掰,分成大小两块,把大块的塞给小世子:“你不也两天没吃东西了。”
小世子接过来咬了一口,牙险些被咯掉,自幼养尊处优的世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东西,苏岫观察着他的反应,却见他把饼在嘴里囫囵了一圈,便咽了下去,再去咬下一口,没半点吃惊和抱怨,只那眼神警惕里透着狠厉,像小只狼崽。
没过多久,王妃醒了过来,雨也停了下来,苏岫找了些没被雨淋过的干柴,用火折子起火,再用竹子接了雨水烧开,将硬饼泡进去,喂给王妃喝。
王妃喝了几口,勉强恢复些精神,忽而道:“你们有没有听见马蹄声,跑得很急,尚在远处。”
虚弱之人的听觉会被无限放大,苏岫仔细听了听,确实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立即戒备起来,见小世子正窜出去,她连忙拉住:“怀儿!”
“我身子小,动静也小,让我出去看看情况,若真是官兵,我们也好早做打算。”见苏岫不放心,小世子又回头坚定道:“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闻言,王妃阖了阖眼,表示默认,苏岫便放开了手,小世子就像林子里的一只小猴,轻巧灵活地跑远了。
苏岫转身去摸弩和箭,她将弩握在手里,全身肌肉绷紧,心跳声就在耳畔清晰可闻。
“安妹妹,你竟还会用这个?”王妃问道。
苏岫片刻不敢放松,目光还盯着洞口,分出一丝心神来答道:“我不会,但关键时候总会急中生智,起码这东西用来自裁比我的银针快些。”
苏岫和王妃都清楚,她们绝不能活着落到那些官兵的手里,慎王不会管她们的死活,而那些将军士兵只会把她们当做玩物,迎接她们的只有无尽的羞辱和蹂躏。
“只是可惜这孩子,或许,我不该让她出生。”王妃叹道。
“王妃娘娘。”
生死关头,苏岫忽然想说些之后怕再来不及说的话。
“我其实不叫安娆,真正的安娆已经死了,我来到王府目的不纯,我骗了你们。”
王妃怔愣片刻,倏地笑道:“这有什么要紧,不管你姓甚名谁,此时此刻,都是你陪着我,若这是命里最后一刻,我此生也不算辜负,若还有往后,我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
王妃话音刚落,只见小世子跑回来,气喘吁吁道:“我看清了,不是官兵,却也不像好人,领头的那个带着狼面具。”
闻言,苏岫绷紧的肌肉顷刻间松弛下来,接着一阵罡风迎面扑来,一个高大身影停在她面前。
苏岫全身的力气仿佛就那一刻被抽得一干二净,她想起身,却无能为力,只能含混地唤了一声。
“白榆君…”
接着,她看见那个身影及时地接住了她,而她就如同一摊烂泥一般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苏岫再醒来时,只觉得周身暖和了许多,不像是在萧瑟的秋天,反倒温暖如春,她不禁以为自己还是在羽芳堂里。
或许她只是生了一场病,过去的日子只是一个又漫长又可怕的梦,醒来便是躺在躺在师父身边,被师父喂药。
苏岫这样想着,慢慢睁开眼睛,只见白榆君托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正拿着调羹给她喂药。
她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可白榆君已经看见了她睁开的那一瞬,便把调羹放到碗里,温声道:“醒了就起来自己喝药。”
苏岫不能再装作听不见,沉默片刻,只好自己坐起来,汤药难闻又难喝,她是最清楚的,便用调羹在碗里舀来舀去,半天也喝不下一口。
“你不如捏紧鼻子,一口灌下去,长痛不如短痛。”白榆君在一旁说风凉话道。
苏岫眼眸一转,语气轻快道:“白榆君,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总要有些好处,我才肯吃些苦头,不如这样,你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便给我些好处吧,我不要别的,就想看看你的真容,你不如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了我便喝药。”
白榆君轻笑了一声,不像高兴也不像生气,实在看不出喜恶,毕竟他掏出手铳要杀人的时候,也这样笑。
“我看你出去玩了一圈倒是胆子大了,也敢和我谈条件。”
若是别人怕是一早吓得跪地磕头了,那子窠钻脑仁可不是闹着玩的,可苏岫却半点也不怕,愈发蹬鼻子上脸:“你放心,你若长得丑,我也不会笑话你,只当没看见就罢了,也不会随意跟别人讲的。”
说罢,她竟还凑上前去,像是摸老虎胡须一般伸手去碰白榆君的面具:“咳咳,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那我摘了?”
面具摘下的那一刻,苏岫却莫名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白榆君真的长得长得青面獠牙。
这北陵圣君自然是好看的,如想象的一般秾眉星目,隽秀无俦,又带着异域的攻击性。
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叹气,果真是她想多了,只是喂药的那一瞬,那股初见时就有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可他分明是北陵王,又怎么会是什么故人。
“你可看够了?”白榆君不急不慢地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第一次不隔着面具或是面纱,近在咫尺,似乎再往前些,就能鼻尖相触。
苏岫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将药碗拿起又放下,最后慌张无措地把面具帮白榆君戴回去。
“这是乌桓人的信物,每一任圣君都要戴这个面具。”
苏岫不知道白榆君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只顾得上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又拿起药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嗯,还算言而有信。”说完,白榆君便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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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多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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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榆君走后,苏岫便立即跑出去找王妃和小世子。
小公主正被那个养小羊羔的新兵抱着,她刚被喂了羊奶,扶风还抽空做了拨浪鼓给她玩。
而小世子却不太好,苏岫过去看到时,他正缩在棉被里,两只腿都在抽搐,好像上半身被火烧着,双腿却泡在冰水里。
“我们被接到营地里,圣君待我们是那里都好的,可怀儿不知怎么,来了就觉得不舒服,我想着可能是淋雨冷着了,多吃些东西,睡一觉就好了,可…”王妃在一旁焦急道。
她正躺在卧榻上,面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些,却还透着病态的白。
苏岫为小世子搭了脉,安抚道:“大约是风寒正逢体虚,我给他开些药吃,吃了应该就没事了。”
“之前你给我用针时,我便看出来了,又我听他们说,你是这里的军医。”
听苏岫这样说,王妃便放下心来:“说起来,我倒是该问问你的名字。”
苏岫一边抓药一边道:“我姓苏,单名一个岫。”
“我本来还愁那个小的该叫什么呢,如今有了,就叫如岫,她若能像你一般就好了。”
苏岫灿然一笑:“倒是王妃娘娘高看我了。”
“你也别叫我什么王妃了,我本姓白,名无双,依着我们老家的叫法,你便叫我声阿姐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什么,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什么王妃,我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世子或者公主,他们就跟着我的姓,叫我给取的名。”
闻言,苏岫动作一顿,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笑道:“白阿姐,你定会是个好娘亲。”
怀儿喝了药,却不见好,夜里翻来覆去地吐了几次,像是再没东西可吐了才停止。
苏岫睡得浅,听见声音便忙跑过去瞧。
怀儿见她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坐起身子,紧握住她的手。
“安姨娘,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苏岫不假思索地回握住他的手:“不会的,你还这么年轻,只是得了一个小病,怎么会…”
怀儿却打断她,语声低微:“从前我的乳娘就是这样…本来好好的,她忽然就吃什么吐什么,然后…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我会不会也是这样…”
苏岫怔在原地,刹那间不知说些什么。
“安姨娘,我以前特别怕死的,我觉得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娘…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我看见从前和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些姨娘就那样轻飘飘地死了,我就觉得…也没有那么怕了。”
那么多人,就像雪花落到大地上,刹那间便成虚无。
“怀儿,你要相信我,我肯定能治好你的。”苏岫这样说着,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闻言,怀儿却说:“没关系的,你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想有一天能保护娘和你,但现在恐怕不行了…”
“谁说不行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一定能好的,你等着我。”
说完,苏岫便起身进了药房。
她思来想去,怕是之前误用了药方所致,她到底还年轻,满打满算独自行医的时日,也不过一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
这些天,除了昏迷的那次,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在别苑时的小心翼翼,再到近几日的逃命惶恐已经让她心力交瘁,李夫人自缢而亡和别苑被围剿那日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若此番怀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白榆君听到苏岫在药房来回踱步,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苏岫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却没有回头,只面对着药柜:“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怕我真的治不好怀儿。”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或许不是什么大病。”白榆君走进一步,站在苏岫身后道。
“我…师父从前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从前见过的书上也是这样写的,可为什么还是治不好…”
苏岫倏地回身抱住白榆君,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抱住了可靠的东西,可身心依然在水中漂泊。
白榆君听出苏岫声音里的哽咽,眼神平视着,没有低头看她:“你师父说的也不一定都对,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你不是也说过要‘对症下药’么?”
他语气平和舒缓,莫名让苏岫冷静下来。
“情况不同…你说的是,当‘观其脉症,随证治之’(注1)才是。”苏岫嘟囔了一句,便转身去医书。
白榆君便在一旁看着她,像个不会说话的石像,注视的目光安静从容,而只要有他坐在那里,苏岫便莫名觉得安心。
三更天时,苏岫跑到白榆君面前,雀跃道:“我明白了,之前我用桂枝汤确实是误治,如今该用干姜甘草汤恢复阳气才是。”
白榆君笑着点头:“嗯,知道了,我又不懂这些。”
苏岫不管他的回答,转身便去配药。
怀儿喝下甘草干姜汤,果真不再吐逆,苏岫再用其他的药稍加调理,没几天他就如常般能跑能跳了。
又过了一月有余,白无双找到苏岫,先是给了苏岫许多的棉絮,让她等入了冬做衣裳穿,又里里外外,长长短短的嘱咐了些。
苏岫听出了什么,问道:“你们这是要走?想好去哪了嘛?”
“我打算先回娘家那边看看,实在不成便自己做些生意,总能糊口,秋天不长,就快入冬了,我也不能总待在这里。”
苏岫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抱住白无双:“真是舍不得你…”
随后怀儿也从远处跑过来,抱住苏岫喊道:“姨娘!”
白无双鼻尖一酸,强作镇定道:“你放心吧,我定会把两个孩子都养的好好的,到时候让他们来拜会他们的姨娘。”
怀儿忽而想起从前背过的一首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注2)
从前让他背,他便撒泼打滚,气走了不知多少个先生,如今却无须再背。
有些道理,有些诗句,等到经历的时候,便自然而然,融汇于心。
苏岫眼里噙着泪,笑道:“好,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我们总有重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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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出自《伤寒杂病论》
2.出自《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第19章 北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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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将至,万物凋零,暗处生花旗终于再次现出踪迹。
主账中,扶风一边拨拢着碳火,一边分析着局势:“慎王被冯知谦暗算,被朝廷埋伏,元气大挫,显然是没讨到好处,便又将矛头指向我们。”
姜统领冷哼道:“我们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冬日作战,我们北陵人还是有优势的,慎王按捺不住多久便会出兵挑衅,我们要早做准备。”白榆君靠着裘皮椅背,双手放在案上,目光注视着沙盘。
“是。”
清致一带虽比不上北陵严寒,可入了冬也是狂风风凛冽,下了雪便更是千里冰封,寒气逼人。
行人走在路上,不是被风从背后推着,便是用力推着风走,总是要与寒风相互抵抗,有时走在路上,罡风吹过,就像平白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苏岫没事的时候就躲到碳火最旺的主帐里,借着给白榆君念信的机会驱寒暖身。
“今日份军报,扶风托我呈上来的,说黔州那边一切安好,不过慎王那边有一个年轻的将军声名大噪,叫作黄岱,才十五岁就勇冠三军,都说他是霍去病再世,他作战时常常披一件锦纹披风,也都叫他锦纹将军。”
苏岫从小炉上剥了一颗花生吃,品味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念。
“这位锦纹将军的部队近日就在我部周围盘旋,想来不日就会与我军交手。”
若是黔州也被慎王占领,那狼王军可谓是腹背受敌,苏岫总觉得这信上没有半分面对劲敌的恐慌,反倒是棋逢对手的兴致勃勃,她不禁问道:“派到黔州的是哪位将军?”
“朴霄,他不太爱说话,你应该没印象。”
白榆君目光逡巡着案上的地图,听苏岫念完才抬头道:“嗯,口条不错,只是苏医师,我识字的,不劳烦您每每过来念给我听。”
他虽然常这样说,但总也没见他真的下逐客令,苏岫就只当没听见。
天气越来越冷,将士们常常被冻伤,暴露出来的的肌肤总是长出冻疮,苏岫只能尽力备好伤药,再督促他们保暖。
一日,苏岫正给一个小伤员上药,那冻疮分外严重,好了又冻,冻了又好,反反复复了许多次。
小伤员比苏岫还要小两岁,家里没人了才出来充军,苏岫每上一次药,他就哆嗦一下,眼里盛满了泪,恐怕不久就要掉下来。
“这里的雪和北陵比起来,那简直小巫见大巫,咱们北陵人怎么会被这么点风吹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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