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谦喜出望外:“迟则生变,不如就腊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我在外面买上一处宅子,你先过去住,算作你的聘礼之一,再指上几个嬷嬷过去伺候你,喜服和轿撵我一早便备好了,等到时候我便去迎你,你看如何?”
苏岫阖了阖眼眸,面色凝重,转过来看着冯知谦时,便又是张嫣然笑颜,她顺从地点点头:“都依你便是。”
新宅离万宅不过两条街,苏岫住进去时已是家用齐备,她一进屋,便看见床上摆着明晃晃红彤彤的喜服,珠光宝翠的头冠在灯火摇曳下熠熠生辉,嬷嬷识趣地走进来对这喜服的用法穿法讲究了一番。
苏岫一面应付着,一面摸着那光亮的绸缎触手生凉,另一边的价值不菲的珠翠更是冰冷,待到嬷嬷说完,又领着她去外面讲新娘子出门进门的规矩。
苏岫听得昏昏欲睡,强忍着困意等她说完,问道:“我有这么多规矩,那新郎官可有什么规矩?”
那嬷嬷顿了顿,赔笑道:“自然也是有的,但…”
苏岫不想难为她,打了个哈欠便起身回屋歇息。
冬日里白昼极短,一转眼便到了腊月初八那天,苏岫身着鎏金祥云喜服,头戴多宝点翠凤冠,鲜红盖头落上,一步一履,摇曳生姿。
院外几个妇人见状停在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
“呦,这恐怕又是哪个贵人新纳的妾室。”
“瞧瞧,这嬷嬷正教规矩呢,这时候进了大宅院,过不了多久便是年,除了聘礼又能领不少红包呢。”
随行的嬷嬷听了便厉声呵斥道:“新娘子出门,闲杂人等都让一让!”
苏岫听着倒觉得不痛不痒,她透过盖头,看见远处依稀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耳畔有几声稀稀拉拉的锣鼓声,因为不能大操大办,故而连喜乐也不太成调。
她刚要上轿,便忽而有人冲上来拽住了她的衣袖,接着盖头便被掀开。
“黄岱?你怎么在这?”苏岫奇道。
她本想问,是不是白榆君指使黄岱而来,后来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对。
“你跟我走,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嫁给那个姓冯的!”
黄岱拉着苏岫便要离开,却见冯知谦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黄岱!你是要抢亲不成?”
“我便是抢了又如何?”
两方僵持不下,身为新娘子的苏岫倒是不急不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身旁的嬷嬷要给她重新带上盖头,她却连声不急,生怕耽误了好戏。
当此之时,远处又有一人踏雪而来,苏岫踮脚瞧了瞧,又有些失望地落下来。
来人是朴霄,他走到跟前却没有对冯知谦发作,而是先瞪了黄岱一眼,随后朗声道:“大胆黄岱,竟敢违抗军令,在此犯上作乱,还不退下!”
黄岱回瞪了他一眼,没退半步。
朴霄没办法,只好下马,凑到黄岱耳边说了什么,苏岫伸长了脖子也没听清,只见黄岱听后便忍气吞声地退后让行。
“今日,我北陵家眷出嫁,圣君特派我前来护送。”
说着,朴霄从腰间拿出手铳,苏岫认得,那是白榆君的那把。
朴霄冲着天上放了几声,响遏行云,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圣君命我用手铳,添几声喜乐,送新娘!”
苏岫看见面前又是一片红色,像是给面前的一切都染上了天边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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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济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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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日落黄昏,灿烂至极的余晖洒在还未冰封的湖面,波光粼粼,湖边有位老者正动情地拉着二胡,那乐声实在一绝,真乃‘泣孤舟之嫠妇’也。
仅是一桥之隔,便是一面大喜,一面大悲,喜轿与迎亲队伍就在这颇为荒唐的合奏中停在了‘万宅’门前。
转眼之间,苏岫与冯知谦跨过火盆,拜过天地,到了喝交杯酒的时候。
喝过喜酒便是送入洞房,侍奉的小厮和嬷嬷统统都被遣散,堂中只余两位新人。
冯知谦担心有人在酒里下毒,或是在杯上做手脚,用的都是他特制的银杯,再浊的混酒倒入其中也如琼浆玉液般清澈好看。
真是学足了慎王的那一套。
两人手腕如藤蔓般相互缠绕,各自饮下杯中酒。
“今夜,你便是我的了。”冯知谦在苏岫耳畔小声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你等不到了。”
苏岫透过鲜红的盖头,平静从容地回应道。
冯知谦一惊,只觉得鼻子里有什么东西往下流,用手一抹,竟是血迹!
“你…你在酒里下毒!”
苏岫坦然地点头,她将毒药藏在袖口里,借着交杯的一瞬,把药撒到冯知谦的杯中。
“我一早认出那披风根本不是师父的那件,那上面的如意柿蒂纹倒是没什么纰漏,只是那旧披风上曾被滚烫的热粥烫过一片斑痕,而你给我的那件却光亮如新,你根本没见过我师父。”
冯知谦被喉中涌上来的血呛到,猛咳了一阵,低声道:“所以,你还是选择白榆君是吗?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在苟延残喘之际,却还是想问个明白。
苏岫一把将盖头掀开,扔进门口的火盆里,冷声道:“女子的一生也可以不为情爱,我谁也不会选,我只选我自己。你并没有心悦于我,你不过是想占有我,这样的道理你这辈子怕是没机会懂了,只能等下辈子再悟了。”
“你还记得李夫人么?她本叫林云杉,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关心她如何死的么?你想知道她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么?”
苏岫的话似乎激起了冯知谦片刻的回忆,可他还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像一滴雨落入湖面,掀不起片刻涟漪。
“她为你的几句话而死,留下一句‘凉薄少年如飞絮’,薄情如斯,怎堪托付。”
闻言,冯知谦怒极反笑:“你别以为你毒死了我,便可以轻而易举的离开这,外面除了那些家仆,还有我的几百号禁卫军,与其被他们乱箭穿心,不如…”
他说到这,便忽然暴起,冲过去捏住苏岫的脖子。
“不如黄泉路上,我们做个伴!”
苏岫没想到冯知谦弥留之际竟还有如此大的力气,她躲闪不及,被钳制住脖子,难以脱身。
就在她快窒息之时,忽而一声巨响,冯知谦便卸了力,只见一颗子窠正中他的太阳穴。
苏岫瘫倒在地,剧烈地咳了几声,白榆君几步走过来,将她扶起。
白榆君看着苏岫那被捏的青紫的脖子,顺脚将那火盆踢翻,半晌也没有说话,神色十分凝重。
苏岫正要说点什么,就见扶风进来道:“主人,门外的禁军杀过来了,人数倒是不足为惧,只是他们虽然为冯知谦效力,但再如何也是宫里的人,主人打算怎么办?”
白榆君正是气不顺,说话也没个好脾气,只道:“你是昏头了?忘了自己是叛军了?宫里人又如何矜贵,还做不得我刀下亡魂了?我看也是好办,尽数剿灭就是,不必留活口。”
扶风领命出去,苏岫忙拽住白榆君的袖子,温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白榆君语气分外不善:“你还知道问我的伤?也是,你纵是嫁了人,也还是军中的医师,关心本君也是情理中事…”
苏岫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立即打断道:“就算你不是圣君,我不是军医,我也还是会记挂你的伤,问询你的病。”
她这番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见白榆君没什么反应,便又道:“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那晚跟我说,我师父没那么容易被冯知谦抓住,让我多找找那披风的异处,我估计也不会发现端倪,可能真的就被他给诓住了。”
闻言,白榆君神情似乎明朗了些,他沉默片刻,问道:“若是我不来抢亲,大门之外几百禁军,你当如何应对?”
“我知道你会来。”
白榆君神色一滞,胸膛内原本还停着些不平之气,此刻却因这一句话,全部烟消云散。
苏岫望向空中孤月一轮,轻叹道:“此番也算得上尘埃落定。”
“冯知谦这一死,朝堂之上,恐又是一番惊涛骇浪。”
北陵军已经在清致停留了过多时日,朝廷多次派人催促,让白榆君尽快领命进宫。
皇城外有一条流淌了几百年的泓河,如一弯新月围绕在城郭之外,终年不冻,生生不息。
泓河的源头还有一座古寺,它立于济北山之巅,又临一眼清泉,故名济泉寺。
苏岫依稀记得到了济泉寺,便要备船,走水路。
而此刻皇城繁华盛景正与他们隔水相望,苏岫已经太久没有回到这里,目睹此景也再没有半分乡情,有的只是怎么也冲不淡的苦痛。
果然,人对痛苦的记忆才是最深的,快乐总会被冲淡遗忘,而伤痛才是刻骨铭心,难以磨灭。
“主人,那船夫说我们人太多了,如今河上来往的都是些小船,大船恐怕要再等些时候。”扶风向白榆君回禀道。
苏岫的目光穿过竹林,看向济泉寺那古朴的屋檐,提议道:“也不急这些时候,我见那古寺旁有不少空房,我们可以借住那里,再不济也可问问寺中能否借住。”
白榆君点点头:“好,那我们就先上去看看吧。”
济泉寺门口坐着个很古怪的和尚,他看上去二十余岁,生得白净,眉眼分明,头顶已受过戒,穿着洗得褪色的僧衣,腕上戴着盘得发亮的佛珠,鞋子一尘不染,却坐在门口脏兮兮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个葫芦,那葫芦上还画着个‘酒’字。
若是有人问他,为何不进到寺中,他便大笑着答:“坐在这里能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美哉,乐哉,我等晚上困了自会回去。”
还有人直接问他:“出家人怎么喝酒呢?”
他就会笑上半天,也不说话。
朴霄和黄岱各领几队士兵住在寺外,白榆君则带着剩下的人来寺中借宿。
苏岫经过那怪和尚时,他忽然叫住苏岫,关切道:“敢问施主,您脖子的伤…还痛吗?”
苏岫脚步一顿,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被冯知谦掐出来的紫青印记,想着之后要找个棉帕围起来,免得吓到别人。
她如实答道:“倒是不痛了,只是想起那窒息的一瞬,还是会后怕。”
白榆君在一旁听着,目光深切。
那和尚点点头,默默念了一句祈福祝祷的佛语,苏岫听不懂,便只是对他笑笑,转身离开。
扶风去与住持交涉,那老主持慈眉善目,白色的眉毛快垂到嘴角,不笑的时候眼睛也是弯的,见了他们也是和和气气的,即便看出他们是异族人,也没多说什么。
苏岫在一旁闲得没事干,便和一个小和尚聊天,问道:“小师父,你们坐在门口那位师父法号云何啊?怎么总坐在那啊?”
那小和尚低眉顺眼答道:“那是我师叔,法号静渊。我听师父说,他是师祖在山下捡来的,师祖过世之后,他便奇奇怪怪的,师父和其他师叔也不敢说什么。”
苏岫了然,随即又看向门口,只见一位带着薄纱斗笠的姑娘经过台阶,她身形消瘦,穿着不是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而是刺绣绸缎,想来出身不凡,她在庭院望着殿内的佛祖一眼,却迟迟没有迈进来。
那姑娘立在棵松树旁,望着树下残雪发愣,却看见一张雪白的手帕递到了面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下了眼泪。
“姑娘,又是你啊,有什么事想不开,不如到大殿里跟佛祖说上一说,或者跟我念叨念叨?”
苏岫细看那姑娘的细颈,虽被衣领遮住大半,但也能隐隐看出紫青印记来,想是被绳子或绫布勒出来的。
那姑娘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低声细语道:“世间阴差阳错,缘起缘灭,总是固定的,求了佛祖,又有什么用。”说着,她看了那怪和尚一眼:“与你说,更是白费口舌。”
不料,那怪和尚竟开怀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道:“姑娘说的是啊,说与旁人听也不过是给旁人找乐子罢了。”
“你这和尚怪的很,你若是事事都看得准,想的清,又怎么会还在这里借酒消愁?”
“哈哈,是啊,我六根不净,脱不开凡尘啊。”
苏岫正靠着大殿柱子看着,背后忽然感觉一阵暖意。
白榆君为她披上一件绒毛披风,笑道:“站在这也不怕被风吹着,你怎么走到哪都喜欢看戏啊?有什么热闹看?”
苏岫回身望着他,也笑:“没什么,走吧。”
白榆君一行人走后,大殿顿时空了许多,那姑娘终于走了进去,却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低头看着那张手帕,那上面沾着她的泪水,一角还绣着青黑的喜鹊。
“和尚,你叫什么?我忽然想和你说说话。”
“好,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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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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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瓦解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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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军在济北山上住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几艘大船,渡他们过河。
那几天里,苏岫看到那姑娘总来寺中,等到他们走时,坐在台阶上的就从那怪和尚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真是又一件怪事。
大部分北陵兵都被安置在宫外,只有部分将领和白榆君一同进入皇宫,当然其中也包括苏岫。
苏岫年幼时虽在京城住着,可从未有机会进过皇宫,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威严富丽的皇城。
一个皇城便要比整个清致镇还大,走上五步便是一幢铺满琉璃砖瓦的宫殿,走上十步又是一栋层层雕梁画栋的楼阁,长廊缦回繁复,檐牙高低错落,脊兽栩栩如生。
前来为他们引路的内监俯着身子,眯眼笑道:“各位主子跟着奴才往前走,前面就是净烟阁了,是皇上特地安排几位将军和军医住的地方。”
姜寻一挑眉,开口问道:“不是先去面见皇上么?”
“今日合宫晚宴时,皇上与太后自会召见各位主子,此刻只有请白榆君一人上殿。”内监将头埋得更低,毕恭毕敬道。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放心,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
白榆君倒没什么反应,莞尔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他正要往前走,便又被内监拦住:“圣君别怪奴才多嘴,前面就是御道了,这凶器是万万不可带上殿的。”
闻言,白榆君自觉地把手铳和腰间软剑卸下来,交给身后的自己人,随即看了他们一眼,笑道:“别担心,等我晚上回来一起喝酒。”
走过御道,便是汉白玉堆砌成的千级台阶,拾级而上,便是皇宫正殿。
白榆君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站在殿内拘礼道:“北陵圣君参见皇上,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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