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国家大事在苏岫左耳朵进去,却没在她右耳朵出来,接着她脑子里竟闪过一个字——反!
庙堂汹涌,江湖波涛,当皇帝的不像皇帝,当臣子的又不像臣子,苏岫经历了这九死一生,安逸日子再过不下去,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真不如反了。
可这说起来容易,反贼哪是那么好当的,更何况她手里连块废铁都没有,挖栗子都要用硬树枝。
还是填饱肚子,才能从长计议。
苏岫思来想去,羽芳堂是不能再回,好在这些年,她表面不学无术,背地里还学了些真本事,在这乱世,随便找一家医馆也算活得下去。
苏岫吃了些栗子果腹,勉强走了几里路,在一家神农铺前歇下脚。
却见下一刻,这小医馆门口就抬进来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他躺在架起来的竹席上,额颈部冷汗不止,面色苍白,显然已经神昏,铺内医者还未诊脉便已面露难色。
苏岫主动请缨,跟他们说自己可以治。
不料几个白胡子老头像听到什么母猪上树一样的笑话一样,鄙夷地看着她:“你不是羽芳堂里那个最不成器的废柴吗?你能医病?”
实际上,这掌柜说的已经算是客气了,可苏岫还是被噎得一愣,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的恶名竟传到这里了,她杏眸一转,坚定道:“这个病人,只有我能治。”
苏岫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目光颇为嫌恶。
“姑娘,人命关天,你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铺内传来一阵阵唏嘘,苏岫镇定地走上前,一边摸索病人的脉象,一边从容道:“此人面色白中兼青,大汗淋漓,四肢厥冷,脉微欲绝,此乃阳气暴脱之兆,如此险情,敢问在座医者何人能医?”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刚刚还一脸不屑的长胡子老头们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岫站起身来,在生死之门面前,她却神色沉静,犹如波澜不惊的湖水,竟还径自取下腕上的菩提串盘起绕指柔来,润泽的白菩提相互叩击,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可我却敢说我能医,如果你们不信我,那么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可以抬出去了。”
方才对苏岫行送客之理的掌柜和几位老先生对视了几眼,最后只能将纸笔奉上,苏岫速速落笔写好了药方呈上。
随后苏岫先找来附子让病人含在嘴里,又施针缓解病情,半个时辰后,药终于煎成,晾了片刻给病人灌下去,汗出即刻减少,肢体也渐渐有了温度。
众人一改之前的怠慢,决口不再提起从前往事,只连声道:“神医再世,真是神医再世啊!”
此事一出,苏岫便理所当然地被这小小的神农铺供了起来,她将长发以玉簪高束,着一身青白长袍,再系上面纱,摇身一变,成了这里最有名的坐堂医,人人称之杏林医仙。
谁能想到当初在羽芳堂最废柴的学徒如今却变成了鼎鼎大名的神医。
如此一来,既能隐瞒身份,又能静待时机,最重要的是,还包吃包住。
实在是一举多得。
某日,大雪初霁,天气渐暖,苏岫背着背篓上山挖药,穿过一片竹林,忽而冰冷的利刃抵到了她颈间。
饶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让冷器架到脖子上也还是会害怕,苏岫强装镇定道:“我口袋里有钱,你都可以拿走…”
“你是医师?”拿刀的男子生着一双粗壮的臂弯,颈后还纹着狰狞的狼面。
这个时候在山上采药的,不是治病医师也是药馆学徒。
苏岫只能点头。
“只要你能医好我主人,我就饶你一命。”
主人?
苏岫应声,并示意他引路。
两人来到树林深处,里面藏着一处简陋的营地,满身是血的人就隐没在帐下的阴影里。
苏岫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通过高大的身形推测出是一个男人。
苏岫先为他处理伤口,他伤得实在过重,尚还清醒着。
过程中,苏岫能感受到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却硬是没有动一下,没有吭一声,连一旁的壮汉也面露不忍。
就在苏岫拿出银针想要为他施针止血时,他的手指忽而抬了起来。
接着,最初拿刀胁迫苏岫的男子忽然又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动作一顿。
这人不会以为我要害他主人吧?他们都没听过针灸的吗?这是银针,能止血的!很贵的知不知道?!
苏岫正要解释,就见一只大手掠过,将她的面纱摘了下来。
一阵静默后,苏岫继续施针,随后她说:“你们有没有布帛和碳块,我这里缺了一味药,我写下来你们去山下的药铺抓就行。”
“那我带着你下山抓药。”说罢,男子又将刀拿了出来。
不料,帐下的伤患却开口:“扶风…给她。”那声音虚弱至极,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好像只靠一口气放着的风筝,风一吹就要断了。
“是,主人。”男子立即照做,苏岫写下药方,转身离去,在她身后似乎又有人要拦她,她听到帐下的人又开口说了什么。
只是声音太小,她走得又太快,没听清。
次日清晨,苏岫还沉沉地睡着,外面便传来一声大喊:“是叛军!”
这里距清致镇不远,叛军竟已打到了这里?
苏岫被吵醒后,连忙走出房间,隔着屏风听见掌柜颤颤巍巍道:“军爷,昨儿…我们店里没有医师上山…真的没有…”
闻言,苏岫倒吸一口凉气,昨日她确有在后山采药,还在山上救了一个人。
她本来没当回事,医师救人本就是本分,难道是什么不该救的人?才引得叛军来此兴师问罪?
她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门外的停着好几匹高头大马,与掌柜说话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披着一身玄色斗篷,里面是行军打仗的将军才穿着的墨蓝色轻铠。
掌柜的小儿子不知从哪窜出来,悄声道:“他就是叛军首领,麾下掌管着数十万铁骑的白榆君,北陵人都叫他圣君。”
北陵,地处大周朝广阔疆域的最北边,自大周建国以来,历代君王都对此地严加镇守,对外只说那里是皇家陵园,其他修建的细则或是来历一概讳莫如深,连史书上也写的含糊其辞。
苏岫被这小孩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听他继续道:“医仙姐姐,你看他是不是长得特别俊,我好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苏岫泼冷水道:“他戴着面具,哪能看出来俊不俊,他以为自己是高长恭么?”
听了掌柜的回话,白榆君似乎正要转身离去,却在看到桌上散落的纸张时停下了脚步。
那上面是昨晚苏岫写好的医案。
苏岫见情况不妙,她思来想去,便径自跑了出来:“军爷,昨天是我偷偷跑上山去采药,掌柜并不知情。”
白榆君看见苏岫神色似乎一滞,随即语气略带轻佻道:“呦,好俊俏的小医师。”
他生着一双鹰隼一般的眸,透着面具也挡不住的锐利,好似可隔垣窥物,没有什么东西能躲得过这样的眼睛,他带着一张深色的木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单是看那优越的轮廓和唇形,便已是谪仙之容,只是带了些病态的惨白。
斗篷下的腰肢线条被轻铠勾勒得极为劲瘦,再加上那北陵之人特有的宽阔肩膀和胸膛,这样的风华绝代怕是并不输当年的高长恭。
苏岫只看了一眼,竟觉得莫名熟悉,不由得一阵心旌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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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烽火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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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榆君又往前了一步,正像是腾云而来的神仙在身旁降落,苏岫还没来得及后退,他便俯身在她耳畔又道:“你的面纱忘了带。”
苏岫如梦初醒,她着急跑出来,的确忘了带面纱,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竟又有人将她认了出来。
“这不是羽芳堂那个最不学无术的女医吗?”
“她怎么会在神农铺?”
“怕是来招摇撞骗的吧!”
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实乃医师之耻,有辱医德!”
……
苏岫无奈,怪只怪清致镇太小,羽芳堂名声在外,偏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从前招摇得太过,又长了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实在是…
声音渐渐嘈杂,倏忽之间,“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些闲言碎语。
只见白榆君手握火铳,不见如何用力,那刹那间便可取人性命的子窠便越过人群将不远处大周朝的火焰旗帜打了下来。
众人立即静若寒蝉,白榆君悠然地找了把椅子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还冒着烟的手铳被他玩弄于指尖。
接着他抬手指了人群中的一个:“你,过来。”
那人头戴方巾,想来是个秀才,此刻却是半点文人风骨也没有了,整个人被吓得就差没爬着出来了。
“军…军爷。”
白榆君将火铳抵上秀才带着胡茬的下巴,余温未散的筒口烫得他一阵战栗。
“这女医是救了本君的恩人,刚刚是你说她,医师之耻,有辱医德?”
苏岫愕然,原来昨日她救下的人就是白榆君!
那秀才抖如筛糠,揶揄道:“我…小人失言。”
“无妨。”
白榆君浅色的唇角微扬,桀然一笑,笑得四下生寒。
他们是叛军,是扬着旌旗来推翻这个时代,改变所有制度朝纲的人们,即便对于那些苛政,百姓们早有怨怼,江湖中人,上书游街者有之,庙堂臣子,冒死上谏者亦有之,可看着这些不守常规的反叛者,手无寸铁的他们也都只有畏惧,仍旧不敢苟同。
白榆君朝着自己的人一扬手:“拔了他的舌头。”
只见几个腰佩利刃的人冲上来,捏住秀才的嘴,当即便要动手。
那秀才瞬间瘫软在地,连求饶的勇气也没了,门外有被抱着的小孩顷刻间便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接着被大人捂住嘴。
“等等!”苏岫上前制止,随即望向白榆君:“军爷,饶了他吧。”
苏岫倒不是为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求情,只是若是在这救人的医馆里闹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之后对神农铺的名声不好。
闻言,白榆君站起身来,漆黑深邃的眼眸盯着苏岫。
苏岫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她以为自己也要小命不保的时候,便听见他说:“好啊。”
他一挥手,那几个人便撤了回去。
“本君今天不是来杀人放火的,而是来拿药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帛来,上面正是昨日苏岫匆匆写下的药方。
掌柜立即接过,转身便去抓药。
白榆君又坐回原处,翘起二郎腿等着,苏岫端了碗红参茶过来:“军爷,您喝一点这个,对你的伤有好处。”
苏岫总觉得他的目光还停在自己身上,便埋着头,尽量显得低眉顺眼一点,不料却听到一声轻笑。
白榆君笑着,将自己的手腕伸了过来:“小医师,不如再为本君复诊一次吧。”
苏岫面上波澜不惊,可微红的耳尖却出卖了她起伏不定的心绪,她一抬眸,正撞上那含情似笑的眼神,不由得让她好奇起来,那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的风光绝色。
“军爷素来身强体健,纵是大伤元气,也恢复的很快,但还是要记得按时换药和服药,最好卧床休息几日。”
白榆君点头应下:“好。”而后素手拿起茶盏,轻呷了一口:“不错。”
掌柜拿着药包走出来,恭敬地递过来,白榆君接过后,放了一锭金在柜前便拂袖离去。
白榆君虽是病体,但上马仍旧轻松自若,丝毫不显伤势,他单手持缰,拂过的清风吹得斗篷飞扬。
“等一下!”
苏岫追了出来,白榆君拉着缰绳的手立即松开,低头看着她。
“马背之上,最是颠簸,还请军爷伤好之前尽量不要骑马。”
苏岫说完便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人家都已经骑着马来了,还能把马牵回去不成。
谁知,白榆君闻言便真的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手吩咐道:“去帮我雇辆稳当的马车。”
随后垂下眼眸,笑道:“多谢小医师。”
北陵大军走后的近一个月里,京都附近战乱连连,到处是烽火硝烟,流血漂橹。
小小的神农铺尚且在乱世风尘中飘摇,几个白胡子老先生还能坐在一起谈天论地。
“欸,听说了吗?羽芳堂被叛军一把火给点了!”
“什么?真是造孽,那可是清致镇最大的医馆了,是哪支叛军如此胆大包天?”
“还不是慎王。”
苏岫暗自捏紧了拳头。
说罢,那老先生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叹道:“也不知那孟允衡孟先生如何了,他可是…”
本在一旁当个听客的苏岫忽然插嘴道:“孟先生救过那么多人,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她这样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
当天夜晚,神农铺外火光冲天,只见慎王的暗处生花旗与大周的火焰旗兵戎相见。
不少大周朝的伤兵来叩门求救,此时上了年纪的坐堂医都已经回家避难了,只剩下苏岫和几个年轻的学徒为他们医治。
苏岫为一个年轻的战士疗伤,他浑身都是刀剑伤口,只被布简单地包扎着,因为出血过多,眼神已经迷离。
“十灰散还有没有了?”苏岫回头问药房,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小战士微弱的声音:“医师,你别救我了,将军已经跑了,你们也快跑吧,这仗打不下去了…”
将士军前半死生,守城坐镇的将军却先行逃之夭夭,这样的朝廷还有的救吗?
“援军来了!”
苏岫安抚小战士,接过十灰散给他灌下止血,随后听见外面的喊声,下意识出去查看。
“什么援军?这是狼王旗,也是叛军啊。”
苏岫看向那旌旗飘摇下,白榆君一手把持缰绳,另一手挥舞长枪,黑马嘶鸣昂首,几个冲上来的士兵被枪头刺穿,鲜血染上红缨,枪杆一转,血花翻飞。
“你管他是不是狼王旗,跟我们一样杀慎王的人,那就是友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像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火焰旗下的士兵士气高涨。
慎王军节节败退,最终退至京都护城河外。
“这不是医馆吗?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兵搀扶着一个满身是伤的战友被神农铺拒之门外,就因为他们身上纹着彰显身份的狼王面具。
“我们铺子只救朝廷兵,你们是北陵人,是叛军,我们自然不能为你们医治。”一个年轻的学徒站出来趾高气昂道。
没等那老兵反驳,就听帐子里传来一阵清亮的嗓音:“碧玉,你这话有失偏颇吧。”
只见苏岫走出来:“你师父让你背的《大医精诚》里面是如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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