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白榆君的密探来报,说是慎王近一月来几乎日日踏足这里,只为一位凤头牌琵琶女,花名安娆。
这里许多来客也都戴着面具,蒙着面纱,美名曰:‘引雾而来’,故而两人并不显眼。
苏岫不由得想到,白榆君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半遮面的神秘佳人,这想法稍一展露头角,她便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还不待她笑出来,忽而有人朝她迎面轻轻一撞,酒香和脂粉气顷刻间便弥漫开来。
“这小郎君俊俏如斯,莫不是个南风?”
说这话的人也是个锦帽绣袍的贵公子,只是面色酡红,显然是喝醉了,却是半点酒品都没有,不待苏岫发作,却见一把竹扇映入眼帘,打了醉公子一个措手不及。
他只见那竹扇似顺非顺地钳制着他的手轮了半圈,还未看清持扇人,忽如其来的掌风便直直冲他而来,眨眼的功夫,脸上便结结实实地被箍了一掌。
苏岫用羽扇扑了扑脸,瞧了瞧白榆君手里的竹扇,又瞧了瞧他本人,实在觉得奇怪。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莫名就是让人腿软。
恐怕那醉公子也是这样觉得,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两股战栗了半天,白榆君才笑着用竹扇搭了他的肩。
“望月安康,公子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白榆君说完这话,不见他如何用力,那烂泥一般的醉公子便被他扶了起来。
待到二人已经走远,拾阶朝楼上走去,醉公子才回过神,想起刚刚那人面具上的狼纹,不由得又是一阵战栗。
云雾楼二层便是各位佳丽的居所,楼梯踏尽,一打眼就能看见装点得各具色彩的屋子,有的缠满各色绫罗绸缎倒像个布衣坊,有的则是点缀各种闪耀珠宝却也显得俗气,看多了便只觉得眼晕。
门楣可以随意装饰,可门上的牌子却装点不了。
云雾楼的美人分为凤尾牌,凤羽牌,凤头牌,前二者都是住在那屋子里的千千万万,而凤头牌的屋子里却只能有一个。
在走廊的尽处,朱红色的门楣洗尽铅华,毫无装点,唯有挂着‘凤头牌’三字夺目耀眼。
安娆便在那里。
苏岫和白榆君在人群中穿梭,只听远处吵吵嚷嚷,走进了才听清。
“今天是望日!为何不让安娆姑娘出来一见?!”
“就是啊,你安的什么心!我们都是付过‘东风雪’的客儿,你别翻脸不认人!”
…
一群公子哥围着老鸨吵得面红耳赤,半点斯文形象也没有,更有甚者竟还拉扯老鸨的衣裳。
“各位公子,不是我不让你们见安姑娘,只是她身体抱恙,适才慎王过来,我也是没让见的。”
老鸨声情并茂地解释了一番,别的姑娘见状也来拉扯这些人到自己屋里去,可惜见效不大,停顿半晌,还是有人依旧不信,洒了银子偏要见安娆。
“慎王来过?”苏岫在吵嚷声中,踮起脚尖在白榆君耳畔道。
她没注意到的是,那耳尖红了一瞬,随即白榆君递给她一个眼神。
两人趁乱摸了出去,绕到云雾楼后身,瞄准凤头牌屋子的位置,白榆君道:“会爬树吧?”
苏岫嗤笑:“当然。”
两人一前一后攀上了那屋子的窗台,将窗纸戳个小孔,果然见一美人卧榻而眠。
安娆是真的病了。
可苏岫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稍见安娆转过身来,将脸冲着窗户。
“这人…我好像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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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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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直接破窗而入,动作算得上轻盈小心,却还是惊醒了安娆,她却不喊不叫,像是进来的并非两个人,而是一只无意闯入的黑猫。
她只是神情木然,一副要打要杀任君处置的漠然相。
直到苏岫走到她身边,一边搭了她的脉,一边轻声问道:“我见你一面,便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若是我没看错,你可是风清宁?”
苏岫直接发问,只见安娆神色一怔,刹那间便落下泪来,她死死盯着苏岫,泣不成声。
“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已经很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我今日画了男相,你怕是难以认出我,可你却是好认。”
安娆尚在病中,只着一身素衣,脸上未施粉黛,眼下又带着浅淡的乌青,却还是清水芙蓉,梨花带雨。
苏岫搭过脉,眉目凝重,她已然知道安娆得的是花柳病,怕是没多长时间了。
“我们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爬树还是你教我的,如今我倒用这招爬了你的窗户。”
安娆愕然:“你是苏家丫头!”
苏家和风家世代交好,早些年在京城还互为邻里,两家夫人也曾指腹为婚,只是后来风老爷子被外调,风家便也跟着迁走了。
“难为你还认得我…”
安娆埋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沦落红尘,一早不似从前了。
苏岫只道:“你走后,我还大哭过一场,时常想着你,新来的玩伴总没有你那般漂亮,你打小可就是个美人胚子,尤其你眉心那一点朱砂痣,最让人难忘,大人们都说你是菩萨命的。”
安娆凄婉一笑:“是么?原是菩萨命短,我怕是活不久了。”
闻言,苏岫不敢看她的目光,只把头低下:“不会的,清宁,你还这么年轻…”
“阿岫,我接下来的话,说与你听,你定要记牢。”安娆骤然攥住苏岫的手,紧得像铁锢一般。
“苏家落难时,我父亲本想上奏声援,却在当晚被慎王的叛军索了性命,那折子还没被送出去就沾了血,被一把火烧了个净光,我们一家老小险些都被烧死,只有我拼了命才逃出来,做这档子生意,一来为了生计,二来…”
安娆说到这,声音愈发颤抖,却也无比坚定:“为了找机会杀了慎王。”
苏岫用目光回应她,眼神里没有半点退缩。
安娆倏地猛咳几声,转身抱起案上的琵琶,递给苏岫:“慎王最喜欢听我弹琵琶,我俩的琵琶都是在京城教坊学的,怕是你弹的比我要好。”
苏岫下意识接过琵琶,怔然道:“清宁,你不会是想…”
“我知道此事凶险,可我在这世上再没有可托付的人了,我这身子我自己也知道,怕是不中用了,我只求你替我取了那贼人性命,好让我含笑九泉才是。”安娆恸哭道。
“可老鸨若是发现了又该如何?”
“在她眼里银子便是最要紧的,我此番病重,她赚不到钱,安抚不了那些好色之徒,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若是有人能代替我,她巴不得呢,你只消说是我的口信,一切便可瞒天过海…”
安娆说完这些,声音已然细若游丝,像是虚弱至极,她蜷在被褥里翻滚了几下,眉头紧锁,不经意间抬眸却看到了白榆君腰间缠着的软剑。
她低声道:“我…实在疼得厉害,拿那剑与我…个痛快罢…”
白榆君在一旁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他走上前来,一手阖了安娆的双眼,一手持剑,温声道:“我动作很快,你不会有什么痛苦。”
“多谢…”安娆笑了笑,似回光返照一般拉住苏岫的手:“还记得我们夜里跑出来…一起在山上…看星星…么?那时候…真好啊。”
年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无疑成了安娆此刻最好的止疼药,是她临死前能吃到的最甜的糖果。
“谢谢你…阿岫。”安娆说完这句,便了无遗憾道:“动手吧。”
白榆君手起剑落,一剑封喉,随即又用手挡在苏岫眼前,他感到血花顷刻间溅在手背上,而手心也是一片湿润。
苏岫本以为,她已经不会流泪了。
她在这世上早就没了亲人,师父也不知在天涯何处,她没有后路可走,只能向前。
几日后,冯知谦才下了朝,就收到一封密信,他一瞧那信背后的狼王印,便知道了信的来处,琢磨了许久,终于还是打开读了读。
内容不过是北陵王想邀他这个国舅到日落后到镇外的奉天府一绪。
白榆君信中寥寥数语,篇幅不长,却言辞诚恳,毫不倨傲,若是这番还要推脱,恐怕实在不识抬举。
而另一边,奉天府包房之中,白榆君和苏岫正相对而坐,前者手持画笔为后者描摹妆钿。
这花钿描得不易,先要将那拟态求真的朱砂痣画在下面,随后才能绘成花钿,以保落妆后,绛痣仍在。
苏岫感觉着笔墨落在眉心的位置,觉得有些偏,便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扶正:“偏了。”
却在刚碰到白榆君的手时,没来由地顿住,他的手底色白润,丝毫不像终年带兵打仗的手,摸起来却有许多分散的伤疤细茧,尽是沟壑。
白榆君手上微微一滞,笔却还是稳的,不慌不忙地问了句:“你可摸够了?”
苏岫忙撒开手,随即清咳几声,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上的那些疤痕上。
那不像是新伤,该是陈年旧疴。
她看了许久,才撞上白榆君那质问却又纵容的目光,便稍低了低眸:“你怎么能确定那冯知谦一定会来?”
“这男人呢,有些正人君子,既不好色,也不好赌,可就没听说过,不爱财的。”
正如白榆君料想的那样,冯知谦就是这般的衣冠禽兽。
他尚不至而立之年,正一心扑在朝堂的权力上,吃喝嫖赌对他都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府上也没个正妻,养在外面的如夫人倒是有几位,不过也只是个消遣,物件似的,说忘就忘了。
对于白榆君的来信,他那思绪本还在游移不定,却在看见那几箱沉甸甸的黄金抬进府里时,便转身去选赴宴的衣裳了。
“哦,那你也是如此喽?”
白榆君的笑意敛了敛,而眼底却还是明媚的,显然还是在调笑,他冷哼一声,佯装正色道:“如今,也轮到你来质问本君了?”
苏岫可不是被吓大的,知道他这是成心吓唬人,便连连笑称:“岂敢岂敢,白榆君一言九鼎。”
她看着白榆君胸有成竹的神色,不禁好奇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金银?”
白榆君将最后一笔勾勒好,随后莞尔一笑,那笑里满是戏谑之色,倒似端详成品一般凑近道:“赚钱嘛,正经的路子我没有,倒是有许多不正经的法子,你可要学学?”
苏岫被他瞧得一怔,还未上胭脂,便惹得脸上耳尖片片浅淡绯红,绛云一般,她只好将注意力移到自己的花钿上,端起铜镜装模作样地照了一番。
“这是什么花?倒未曾见过。”
“这是赤蔷薇,是漂洋而来的花卉,非大周本土所生,它还有个别名,叫‘刺客’。”
闻言,苏岫眸光亮了亮,意味深长道:“那倒正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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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奉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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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府原是京城酒楼,后来名声开起来了,才在境内外都有了分店。
冯知谦精心挑选了一套宝蓝色织锦袍赴宴,柿蒂纹簇拥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落入宽袖之上,一举一动之间,像是仙鹤扑闪翅膀,分外灵动。
“呦,这不是国舅嘛?稀客稀客!”
冯知谦人还没走到门口,却见奉天府曹老板便径直迎了上来。
“曹公别来无恙啊。”
曹老板忙作揖道:“您真是折煞老奴了,国舅快里面请。”说到这,又凑到冯知谦耳畔道:“贵客已经摆好宴席等着您了,我瞧瞧去看过,那屋里可是有个大美人!”
冯知谦不甚在意,只随着他朝那楼内人群中走去,随口应道:“曹公太过抬举了,您可是连宫中的几位公主都见过的,三位公主各有特点,生得绝世荣华,再美的美人还能美过她们三位不成。”
不料曹公却摇头称道:“国舅见了便知,那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注1)’敢问佳人何处来,便是那‘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注2)’”
“当真有如此绝色?”
曹老板笑得眼睛都没了,只剩下两条细缝,谄媚道:“您请上楼吧。”
冯知谦才迈上几阶,便听闻天字间包房里传出悠扬婉转的舞曲,他伴着韵律将那房门一推。
只见一舞姬立于中央,姿色窈窕,面覆薄纱,眉间描花钿,舞步愈蹁跹,闻声回眸,顾盼神飞。
“倒是我怠慢了,未曾去门口迎接国舅。”人还未到声先至,白榆君从屏风后踱步走出,一身浅色水纹长衫,外面披了一层竹叶薄纱,清冷雅致,步履翩翩。
冯知谦看那舞姬看得痴了,直至白榆君走到近处他才回过神来,忙跟上句客套话:“哪里哪里,还要多谢圣君相邀款待。”
俄顷,玉盘珍馐陆续摆上台面,舞姬走到冯知谦面前,递给他一盏雕荷莲花杯。
只见那杯上坠着的丝线与面纱相连,冯知谦刚刚握紧,舞姬便连连后退,面纱便悄然飘落。
正是粉面含春的苏岫,她舞动的刹那,头上凤头钗轻响,三千青丝飞扬,冯知谦见了,不由得径自呢喃道:“这世间竟真有此等尤物…”
琴声渐疏,一曲终了,冯知谦拍手叫好道:“真是‘玉楼春暖夜笙歌,妆点花钿上舞翘。(注3)’妙哉,妙哉啊!”
白榆君朗声笑道:“国舅喜欢便好。”说罢,稍一招手,苏岫便盈盈落座到他身边。
“这是我收的义女,名唤安娆,也是个苦命人,从小便跟着我,虽不是我亲生,我却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
只见那冯知谦微微诧异道:“白榆君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不想竟有如此妙龄的义女。”
苏岫没想到白榆君还有这番说辞,当即拿起酒壶斟酒道:“主人,请饮酒。”
白榆君神色微顿,随即笑道:“若是叫义父,怕是把我叫老了,便一直没让她改口。”说罢,他接过酒杯,敬向冯知谦:“今夜我们不谈别的,只一醉方休。”
直至深夜,白榆君才差人将冯知谦送回府上,三五个小厮出来搀扶,才勉强将国舅爷扶回房里。
冯知谦喝醉后脸红得十分厉害,他连着更了好几次衣,才算清醒了些,随即摆了摆手,吩咐伺候的人都出去,自己坐在窗边醒酒,朦朦胧胧之际却见门口走进一个人。
他登时厉声吼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人进来吗?!”
话音才落,他便看清了来人,竟是方才席间惊艳一时的舞姬,安娆。
苏岫装作被吓到的样子,端着热汤碗的手颤抖着,双眸噙泪,楚楚动人。
见状,冯知谦酒顷刻间醒了一半,声音放柔道:“安娆,你怎么会来?”
“我主人说,今夜灌醉了你,心里过意不去,我便熬了醒酒汤,给你送些过来。”
冯知谦心中阵阵擂鼓,那眼神落在苏岫身上便移不开,却还是克制道:“多谢,搁那吧。”
苏岫踱步上前,将汤碗搁在案边,收手时不经意间拂过冯知谦的指尖,两人眼神相撞,她低眉浅笑:“趁热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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