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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三营的大军从南门出了京都往西北而去, 不过两柱香后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便从街尾转出来悄无声息地打南门而过。
安秋鹜掀开车帘的手一顿, 眼瞅着马车消失在南门口才收回视线。
安婉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 看着若有所思的安秋鹜打趣道:“从昨夜起你就魂不守舍的,可是在想你那远在西北的未婚夫!”
昨晚侯府灯火通明到白昼,一大家子践行地践行,道别地道别;安虎还说到了西北替安秋鹜好好瞧瞧昭毅将军穆晋安到底是何模样。
安虎这么一说除了谢漪澜众人都忍不住往安秋鹜面上瞧,女孩子面皮薄染上晚霞似的红晕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安秋鹜抱着安婉的胳膊去逗小侄子,“堂姐,哪有的事。”
安启平虽不待见安婉,但对这个小外孙却是格外疼爱。翻了好久的书,慎之又慎的取了秉文二字。
安婉和离归家,孩子便也随了母姓。
“小秉文乖,咱们要出城了,让姨姨抱抱。”
秉文很喜爱这个时常逗他的小姨,咧开嘴露出还没长出牙齿的牙床,糊了安婉一手的口水。
安婉有些头疼,忙吩咐陈嬷嬷拿锦帕擦拭。安秋鹜却觉得极有趣,用手一点秉文胖嘟嘟粉嫩嫩的小脸,安秉文便发出稚嫩的笑声活似年画上的福娃娃。
安秋鹜稀罕的紧,就要去亲他。
安婉无奈地撑着她的额头,“秋鹜,秉文再笑你姐姐我这身衣裳今日就见不了人了!”
亲不到奶香奶香的小娃娃,安秋鹜愁地眉眼都揪了起来,她一脸委屈看着秉文道:“秉文,可不是小姨不与你香香,实在是你母亲不让。”她做回鬼脸,逗得安秉文笑得打出奶嗝。
安婉扬手要打她,她便一把抱住胳膊把脸蹭上去,“堂姐,别庄还远着呢!你若害怕弄乱衣服便把秉文交给我,我保证任劳任怨绝无二话。”
安秉文正是黑夜白昼颠倒的年纪,为了哄他晚上按时睡觉不知废了多少神。安婉故作嫌弃状抽出手臂,把孩子交给了陈嬷嬷,让陈嬷嬷带孩子到另一辆马车上去,让乳母哄着歇个午觉。
孩子一走,马车里显得异常空荡。
安婉看着官道两旁枯黄的树枝,幽幽问道:“说吧,这么急着让我今日去别庄打的什么主意。”
安秋鹜往车厢另一侧的角落缩去,把半边身子都掩在阴影里。
“没...没什么主意。堂姐你看,祖父和父亲一走,侯府里就是二伯当家,二伯本就对上次和离的事心有芥蒂,你若和秉文早日到别庄修养也能多过几天清净日子不是。”
这话在理,奈何安婉对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有几分了解。
便托着腮故作伤心道:“你这是信不过你堂姐呢!若是去别庄我去得,秉文去得,怎么你一个待嫁的小姑娘也要去?还连夜央告祖父和大伯准了你的请求,说是陪我到别庄散散心,怎么不见你带上你那绣阁里的各色绣样绷子,倒是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服和那匹乌沁白马简装出行。”
她转过头往角落里瞥一眼,声音在舌尖上转着弯,“我瞧着,陪我去别庄小住是假,想多陪陪秉文也是假,想跟着祖父去西北才是真!”
安秋鹜一惊,身子腾地坐了起来,好半晌又回过神似怏怏地靠了回去,“堂姐,怎么知道我想去西北。”
她说话声若蚊蚋。
安婉不争气地戳着她的额头,“你姐姐我打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个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虽不知你与大伯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祖父和大伯如今都奔波在外,你若不是有心要出去怎会这个时候随我出府,而不陪在大伯母身边!昨夜祖父说去看看那穆晋安的模样,你那眼中的希冀我可瞧得分明,你这双眼都恨不得长到祖父身上亲自去看!”
安秋鹜吐吐舌头,掐着笑亲昵地抱着安婉的胳膊,“堂姐最疼我了,可别告诉母亲!”
安婉拍着她手背道:“少来,今日若不说个子卯寅丑来,我可不会放你离开别庄。”
这次侯府两个姑娘都要去城外别庄,安虎特意吩咐多派了些府兵跟着。
安秋鹜摇着安婉的胳膊,正要开口,安婉先她一步道:“不许撒娇卖乖!别想蒙混过关!”
得,安秋鹜把脸上的笑容一收,正襟危坐,瞧得安婉一愣,“倒也不必如此...”
她一把握住安婉的手,眼中泛起潮意,“堂姐,你不知,外面传那穆晋安如何杀人不眨眼,你也知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我心里难安总要去瞧一眼。”
安婉心头针扎似地痛。
可不是,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万不能像她那样,那样跌进泥沼,爬起来都要耗费毕生的心力。
她蠕动嘴唇,撇过头望向车外,“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
安秋鹜眼睛一亮,“有皎月在,不怕。”
“西北战事纷纷,太危险了。”
安秋鹜拍着胸脯保证,“我十分机灵,去了就找祖父和父亲,待在三军大帐中安全的很。”
安婉还在犹豫,“你是女子,这样太出格。”
安秋鹜把欲哭无泪的脸凑上前,“好姐姐,这种事我总要看一眼才安心的。若是那个人当真不靠谱,岂不是拖累我一生!”
官道两旁人烟渐稀,安婉闭眼遮住其中的挣扎,“如此...我拨一队府兵给你,你须得五日飞鸽传书一封,若是...若是前路艰险必须立刻返回!”
安秋鹜想拒绝,安婉眉一竖便败下阵来,只能乖乖答应。
姊妹二人半晌无话,安婉只紧紧搂着她,发呆地瞅着车外转瞬即逝的景物。
安秋鹜心虚地垂下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西北之行势在必行,如何顺利的离开侯府她绞尽脑汁最后打上安婉去别庄的主意。
她带上皎月,留下琥珀在别庄,这样便不会令万芳堂起疑。
为了说服安婉放她离开,到底说起了她心底的痛,安秋鹜有些难以言说的愧疚弥漫上心头,又往安婉膝上靠了靠,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安婉身边。
“驭”
马车停了下来,帘外的车夫回禀道:“大姑娘,长亭处有人拦了咱们去路。”
安秋鹜一掀车帘,不知不觉已到了十里长亭。
古朴的长亭里蔡嘉懿披着斗篷等候多时,见车帘掀开一角,抬头望了过来。
许久未见,蔡嘉懿疾走几步堪堪停在长亭台阶上,轻启朱唇唤了声秋鹜。
十里长亭作别故人。
安秋鹜缓缓走下马车走上长亭。
物是人非,不过短短数日却像阔别多年。
“秋鹜,你别怪我。”
蔡嘉懿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她和安秋鹜之间不该是这样。
安秋鹜只是浅浅地笑,有风吹过拂起鬓边的发,“嘉懿姐姐,我能理解,也能接受。”
短短的八个字,蔡嘉懿却觉得跨过了悠长的岁月。
她问,“为何不怪我?”
眼前的女子却也道:“为何要怪你!”
“你身后有太师府,有父母,有兄弟姊妹,以后还会有夫君有孩子。为了他们你可以如此做,这是你的选择。我们是多年的好姐妹,所以我不怪你。”
可是她们之间还是隔了什么,“我和怀王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开春。”
安秋鹜说好,“春暖花开,正相宜。”
“到时候出嫁,秋鹜可会来送行。”
安秋鹜没有说话,眼神寂静无波。
蔡嘉懿明白,便端过丫鬟奉上的果酒递了过去。
安秋鹜坦然接过。
昔日的好姐妹举杯共饮。
安秋鹜笑着说,“我不怪姐姐,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从蔡嘉懿算计她那时起,她便选择舍弃这段十年的姐妹之谊。
她不怪,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心中还是会介意。
这份介意会伴随着一生之久,或许多年之后她会跪倒在她的凤座之下,但她和她都不会忘记,这份荣光背后镶嵌着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姑娘,咱们回去吧。二姑娘只是出城去别庄小住,你也不必如此悲伤。”
沁芳扶着蔡嘉懿眺望马车远去。
“我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她这一去便要历经千险万难。”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她作别的又何止是安秋鹜这个人,那可是十年的情分呀。
十里长亭,故人终有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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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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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送的那匹乌珠穆沁白马不仅脚程极好还生的一身流光似水的皮毛, 安秋鹜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踏雪’,本想与踏雪策马疾驰奈何身边跟着许多人,只能悠悠慢行。
照着安婉的话说, 即是去西北一睹昭毅将军风采,也不急于一时, 悠哉游哉去了, 说不定到了西北战事也平息下来,便也不会瞧见穆晋安战场上那血腥的一面。
安秋鹜朝着皎月招手, 附在她耳边嘀咕几句。
皎月点点头, 忙驾马赶去找府兵小队长。言明初冬白日短,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先找个客栈休息, 等明日再赶路。
这与那小队长不谋而合。
一行人一路快走,赶在天黑前找了家客栈歇脚。
初冬从京都向西这一路是越走越冷,官道上平时见不到几个人,客栈里生意也冷清。
见着安秋鹜这一行人,只觉来了桩大生意, 那热乎劲瞧得堂中三三两两的客人直摇头。
安秋鹜裹着披风戴着幕篱, 一身打扮不俗;又见众人皆以她为首, 那店家忙哈腰点头地把这主仆二人迎上二楼上房。
府兵一行人也好酒好菜地在堂下招呼。
安秋鹜扬言赶路风尘仆仆, 洗漱休息片刻再下楼用饭。
客房内安秋鹜关上门窗,疲惫地往榻上一靠让皎月把东西拿出来看看。那日她去蒲府前便吩咐好皎月去黑市取金针, ‘透骨香’的毒虽解, 但身子还是疲惫的紧,皎月拿回东西到今日她还没好好瞧过。
皎月从怀中拿出布袋, 解开系带往外一展, 一排大小有序粗细不一的金针险些闪花安秋鹜的眼。
她捏起一根对着烛火细细地瞧, 不禁感叹这工艺确实不错。虽不能完全复刻出魏家金针但能做到此也算技艺了得!
皎月也凑到烛火面前, 她瞧得认真,就是不免有些牙酸,这些金针可都是银子呀。
安秋鹜轻轻一拍她的后脑勺,好笑道:“放心,你家姑娘我带足了银票,这趟西行不会短了你的吃喝。这个东西可不能用银子来衡量,这是救人用的。”
皎月不太懂这个要怎么救人,姑娘手里的银针她倒是见过,至于这个嘛她摸摸刚才被安秋鹜拍过的地方笑得有些傻气。
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安秋鹜收起金针往怀中一揣,又问皎月易容的东西可准备齐了。
带着这一队府兵不太方便赶路,她也没打算顶着自己这张脸晃悠到西北去。
既然与《金针要术》上如此相似的针法出现在西北军中,安秋鹜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西北军找到这位军医问清实情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皎月把放在椅子上的小包袱往安秋鹜面前一放,昂起胸脯颇有些自豪道:“姑娘尽管放心,东西都在这!”
安秋鹜很是愉快,事情进展的很顺利。
上房的窗户上倒映出两个女子的倩影,安秋鹜与皎月一阵比划自己的安排,如何半夜趁着府兵们酣睡,且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到后院马厩牵马走人。
皎月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奔波一天,昏暗的烛火下睡意慢慢上涌。
堂下突然传来一阵哄闹声,主仆二人顿时睡意全无。
安秋鹜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皎月别出声,二人拉开房门猫着身子从栏杆的间隙里伸出头往下看。
只见两女一男正在客栈大堂里和掌柜起了纷争。
从她们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准确得说是其中一打扮较好的女子甚是张狂的在掌柜面前叫嚣,掌柜是老生意人了,很会笑脸迎客,只是笑得勉强。
“我说了要三间上房,怎么你打量我付不起你钱,还是打量我是个女子便不把我当回事!”
女子穿了身鹅黄色的夹袄,下着一条茜红撒花百褶裙,带着幕篱看不清样貌。
安秋鹜却皱了皱眉,伸手点着堂下的女子低声问皎月,“你有没有觉得她说话声音很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皎月忙竖起耳朵听。
掌柜只能袖着手再解释一遍,“姑娘,不是我不把上房给你住,你看我这客栈只有这么大,上房就那么几间。”他指着坐在一旁吃饭的侯府府兵,满脸无奈地伸出两个指头,“你看这几位爷的主子来得早,把剩下的四间上房订了两间去,你若要住我这只有两间,要多的实在是没有。”
那女子顺着掌柜的手抬头往上看,安秋鹜见状忙一把拉过皎月的肩膀缩回栏杆后面去。
穿堂风吹起幕篱的一角,皎月眼尖地瞅见女子的面容。
她眼中露出些厌恶,趴在安秋鹜耳边道:“姑娘,是白瑕!”
白瑕?安秋鹜短暂地回忆了片刻,才想起白瑕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这也能碰上!
自上次太师府宴席后,便再没有听过关于白大学士这位庶女的一星半点消息;况且后来她又被母亲禁了足,许多事堆在心头背后的伤一好便把这号人物丢到爪洼国去了。
这倒好,在这给碰上。
不过,这个时候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主仆二人露出个脑袋尖继续看着堂下的动静。
白瑕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长到这么大还未曾吃过什么亏;除了在太师府生辰宴那一次,白瑕一想起安秋鹜就恨的牙痒痒。
那一身的伤她可结结实实养了一月有余,到现在只要路走多了手脚处还疼着呢。
若不是父亲怕侯府的权势...
她眼一竖,这荒郊野外的可没什么侯府伯府的,瞧眼前这群人衣着朴素不似什么高门大户人家的护院,想来主家也不过是这十里八乡的富贵之人,哪能与她这个京都大学士府的姑娘相提并论!
她不屑地走到府兵那桌去,伸手接过丝萝递过来的几张银票扔到桌子上,银票太轻有几张飘飘扬扬落到了地上,“我出双倍的价钱,告诉你们主子让间上房出来。”
她趾高气扬,大有施舍的意味。
侯府的府兵们什么没见过,哥几个照旧吃吃喝喝眼皮子抬都未抬。
白瑕气急败坏,猛地一拍桌子,“吃吃吃,你们是猪吗?我说了出双倍的价钱,不够还可以再加,你,立刻马上去请你们主子出来,本姑娘倒想看看我堂堂大学士府的姑娘,有谁敢不给我面子!”
被她指着的小队长总算正眼瞧了她两眼,倒不是被她那句学士府的姑娘吓着,而是想确认下是否是当初害的自家二姑娘受伤的那位。京都姓白的大学士府仅有一家绝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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