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又用手指捏起《金针要术》不停翻开,往烛火上凑,用水洒,用秘制的显形水都没有用,一点变化都没有。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安启辙双手一摊,摇头表示自己知道的法子都告诉了她,没有效果就是没有效果。
“是不是你会错了意,你父...父亲只是想让你守护好他精心编著的书籍而已,毕竟魏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庞大而精密,唯有你父亲编纂的这两本书易于保存。”
说到父亲二字起初他还有些别捏,但转念一想,权当他与魏乙是结拜兄弟,秋鹜是他们两兄弟共同的女儿,如此一来,心中那股酸溜溜的不乐意也就消散不少。
安秋鹜不知安启辙心思已经百转千回,只是盯着两本书发呆。
虽然不想承认,但父亲说得或许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一心想从中找到当年背后那人的意图,便有些急切了。
更何况如今手中只有博轼与关外一直有往来的密信,只是这些密信中时不时提到受蒲明的指示,她不敢十分确定,在魏家书房把父亲踩在脚下的那人就是博轼。
“或许吧,只是我多想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盯着煮开的小锅,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下意识道:“父亲这是煮的我带回来的树种?”
安启辙点头,起身去端小锅,欲往她面前的茶盏倒上一杯。
谁知一时情急,手里的小锅一个没拿稳,踉跄地翻了一地,幸而安秋鹜躲闪的快,才没有被滚烫的茶水溅到。
“哎呀,我的书。”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书,果然有好些茶水溅起来沁到书页上面去了,纸上瞬间晕开一大片。
书籍虽轻巧,要想保持长久就不能风吹雨淋,安启辙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见安秋鹜小心翼翼地把书拿到火炉旁的矮凳上烘烤,他也想办法补救。
“先把水擦干试试。”他说着,拿出帕子捏成一小团,轻轻地蘸取水迹,等水迹慢慢干涸再把沁湿的那一页拿起凑近火炉。
炉子里的火烧得旺,透过薄薄的纸张能看见窜起的火苗,火苗悠儿窜起比书还高,一会又低低地在几个字中间来回跳跃,像是起伏的山峦,每一次高低起伏的山脊上总有一个字特别亮眼。
安启辙不太在意,只是觉得有趣,便顺着下一次跳跃的火苗一一看过去。
靖康五年!
安启辙再看,果真那几个显眼的字组合起来就是这么一句话,脑中灵光一现,继续往下看去。
我察觉文玠异动,欲与鞑靼勾结!
“秋鹜,你过来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安秋鹜看见了那句话,瞬间精神一振。
父女二人如法炮制,接连看了几页。
说得也很简单,连起来的内容是‘靖康五年,我察觉文玠异动,欲与鞑靼勾结;放鞑靼入关,扰我永宁安定;幸内阁主张议和,鞑靼就此作罢。’
原来她没有猜错,只是父亲用了特俗的处理方式,这样即使这两本书落到了别人手里,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接着又用寻常煮沸的水尝试,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字。
安秋鹜闻着树种的清香,只觉得格外的安心。
父女俩一刻不停地把两本书显出的内容摘抄下来,两人边写边看,写到最后两人已是瞋目结舌。
博轼所作所为,已经不是勾连外族损坏永宁国祚那般简单。
从永宁四年起,他的爪牙已经伸向了宫里,玄元道长每次进献的丹药其中参杂着份量不轻的水银和朱砂;他占着兵部的职位与六部官员相勾结,短短两年的时间借着工部兴修水利的便宜托人采买瘦马,有些送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有几个竟然被安排进了宫,幸而靖康帝后来沉迷修道,否则不知后宫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除此外还有许多让人不耻的事。
安启辙做了十几年的世子爷,什么风浪没见过,看到此也不得不惊叹这人的城府和手段。
“说起来这人我也见过几面,端的是个儒雅知礼的官员,更别说那张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面皮,谁能想到他能做出这些事。”
安启辙有些感慨。
他从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那个时候祖母大长公主还在,侯府的根基稳稳当当,父亲虽马背上厮杀过,对他们却没有那么严苛,时常笑言一辈子做个富贵闲散人就是他们的造化了。
后来封了世子,才和朝廷上的官员有些往来。
高阶的低阶的,文官武官混在一块,杂七杂八的心眼,虚虚实实的关系,他虽不说一眼就能看地清透,但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断。
但这个人...
在他的印象中属实是无害的那类人。
家世简单,府中一妻一妾,育有两儿三女,每次年末进宫他就低着头弓着腰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见着他们这些勋贵脸上堆起和煦的笑意,寒暄几句,不逾矩也不会显得刻意。
安秋鹜并排坐在安启辙身旁,她盯着炉中熊熊的火焰,灼烧的光热像是从眼底升起一般,“难怪他会拿姚记的桂花糕给我吃。”
安启辙还沉浸在事实带给他的震撼中,反问一句,“什么?”
安秋鹜想起那时的光景,她逐渐打开心扉接受侯府对她的善意,祖父便趁着一个晴朗的春日从玄元观赶回来带她出城踏春,“父亲可还记得我刚到侯府半年的时候,有一次祖父带我外出,回来的时候让人买了一屉姚记的桂花糕。”
安启辙在脑海中搜寻,约莫是有这事,“我记得...我和你母亲还有些纳闷,咱们侯府的厨娘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厨艺,桂花糕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吃食做得不会比姚记的差,先前你母亲为了哄你让她抱一抱的时候,就让厨娘做过好些甜口的糕点,其中就有这桂花糕,结果怎么哄你就是不肯吃东西,也不准你母亲近身,怎么和你祖父出去一趟,连口味都变了。”
说着往事,似乎还能看见漪澜面上淡淡的醋意。
这事有些记忆,也是因为漪澜后来知道秋鹜喜爱姚记的桂花糕,总是天不亮就从梦中惊醒催促下人去姚记门前等着,要第一笼新鲜出炉的。
安秋鹜点头,之后的那段时光母亲如珠似宝地宠溺让她荒芜的心渐渐找到了依靠。
“不是我口味变了,是我幼时就极为喜爱姚记的桂花糕,父亲每次休沐都会一大早就去买一屉回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那次出城时恰巧博轼也带着家眷踏春,他见着我笑盈盈地递过来一块,祖父见我吃的香甜才让人去买了一屉。”
原来如此。
安启辙心里一阵推敲,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依照斋顿告诉你的,他与你父亲算是至交好友,你觉得没在家里见过他有可能是小孩子记忆不全,可他却一定知道你,自然晓得你喜欢吃姚记的桂花糕,这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说着,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整个头皮一阵发麻。
他睁大眼看着自己的闺女,“秋鹜,你...小时候当真没有见过他,你父亲也没有带你出过门吗?”
她点头默认。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在侯府一躲就是十年之久,就算可以妆容修饰,但熟悉的人眉眼还是能看出一二。
父亲为了让她好好专研魏家的医术,几乎没有带她出去过,她的记忆中只有春去秋来的那颗高大的桂花树下,小小的书案。
“那博轼怎么知道安秋鹜喜欢吃姚记的桂花糕!”
“还知道那一日你祖父要带你出门,从哪个城门出去,又是几时到的何地!”
是啊。
她躲在祖父身后,探出脑袋往外瞧,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小巧的桂花糕散发出熟悉的香甜味。
有一瞬间,她似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小院,父亲教导她下针的声音犹在耳畔,年纪尚小的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拿那块糕点。
笑意在那个人的脸上扩大,她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如今想来,就是那一刻吧,那个人如狩猎一样把她这个好不容易逃出去的猎物又重新锁定在自己的领地。
她抚摸着封皮上略微硌手的徽印,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这两本《金针要术》嘛。
她,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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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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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暗房的伙食好了些, 往这边送饭的伙夫嘴像没有合拢的匣子,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反常必有妖,陈老以为是穆晋安故意为之, 送个能说会道的过来羞辱他三?
渐渐地才从这人嘴里知道,大军开拔出了大营, 营中守卫不足, 留下的大多是之前受过伤的残兵。
他不动声色地套了几句话,浑浊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程觉先前已把身上背的事悉数说了, 逃出去是挨一刀, 被押解回京依旧是一刀, 左右都是个死, 心中便渐生扭曲,一看陈老那沉思的样,便知他那弯弯绕绕的花肠子憋着大招。
他勾着指头让送饭那人走近些,哥俩好地搭在他肩头,“我说兄弟, 你这么好的口齿咋沦落到给咱三送饭来了, 问你啥也毫不避讳, 不会是让你送饭那人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吧!”
他问着斜眼睨陈老一眼, 那意思好似在说,也不看看这是哪, 别人三言两语你还真信了, 想逃不成?
他是没什么活路了,这两人也别想生出什么歪心思!
陈老看得出他那些小九九, 并不在意, 听他这么问只紧紧盯着送饭那人的神情。
只见那汉子脸色一窘, 像是被说中心事一样急忙退开, 远离了程觉。
程觉得意,陈老的心却跌进了谷底。
他仿佛泄了气,一屁股歪坐在地上,那把老骨头碰到地面发出钝钝的闷响,“老夫糊涂了...竟信以为真。”
他自嘲。
那汉子本就是个话痨,听罢挠了挠头,才明白刚才那人为何如此问,他脸色涨红却是负气道:“原是试探我,以为我说的假话嘞。要不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才不会被打发来干这个苦差事。看你们三人平日各坐一处,不声不响的,我这是善心大发,心里生了那啥...同病之情,一时没忍住给你们唠两句,竟然还不信我,真是好心当肝肺。”
他说得情急,又是营中的粗人,想学旁人文绉绉,却是半天憋不出来囫囵圆过去。
严无期听地发笑,“你倒是说说,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蜷缩在阴影里,汉子没见过他面,每次把吃食往那片阴影面前一放,只能看见一双苍白的手伸出来不缓不慢地把吃食拿进去。
若不是看见手能动,真的会怀疑这是不是个活人。
乍然听他说话还有些怕,只能勉强答道:“也不算...什么,就是老子倒霉呗。”
说起这事是有些懊恼的,他卷起左边的衣袖给三人瞧,“战场上丢了一只手,拿不了兵器也骑不了马,只能在军医所当个打下手的,那些年轻的医侍都能随意使唤我。我憋屈啊,明明是上阵杀敌让人敬佩的兵,哪曾想沦落至此,一时口不择言抱怨了几句大将军不公,被一个都尉听了去,便打发我来给你们送饭了。”
他面上表情不似作假,陈老道一句确实不公,整个人又有了几分生气。
程觉咽了口唾沫,无声地缩进自己那一处。
他好歹也当过几年边关的守将,知道这些汉子虽粗野了些,但性子耿直有啥说啥,像他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确实不像说谎的人。
军医所三个字在严无期嘴中反复咀嚼,他动了动身子探出了许久不曾离开的那片阴影,“屏大夫最近还好吗?”
汉子一顿往声音出处看去,这人与他的手一样的苍白。
他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你问屏大夫啊,好不好的我不知道,就是最近似乎忙碌的很。我听陶桃那丫头说,她好像在什么书里发现了不得的东西,之前白日里还能在军医所见着屏大夫,现在白日里都未必见得到。”
说到这种不一般的事情上,他格外的兴奋,“听说你之前也是医者?嚯,想必也和彭老和屏大夫他们一样神气吧。你不知道,我被派到这里时还听见陶桃那丫头找管文书的老头要笔墨纸砚呢!听说是屏大夫要的,要誊抄什么什么书里的东西。”
“你说说看,她一个医者这时候不好好的治病救人,装什么文雅誊抄什么书嘛。”他往三人中见靠了些,小声道:“还不是大将军惯的,仗着自己生的貌美得大将军喜欢,手里又有两把刷子,便偷起懒来。呸,苦的还是咱们这样式的人。”
他说地极为不忿。
严无期淡笑着不说话,眼中暗芒一闪又仰身躲进了阴影中,他轻轻敲着有些酸麻的腿脚,指腹从膝盖那一一往下碾去,隔着厚厚的衣服能感觉到那些崎岖不平的沟壑,他闭上眼靠在背后的墙上,敛去了眼中痛苦。
汉子有说不完的话。
暗房中的三人静静地听着,心思各异。
——
“桃子,再磨点墨。”
安秋鹜悬腕提笔,正在亮堂堂的烛火下写着什么。
陶桃应答一声,蹦跳着从一旁的药碾中抬头坐到几案的另一头,拿起墨锭磨墨。
她手法不算娴熟,这还是前几日安姐姐教她的呢,以前在家的时候只见过弟弟手里有几块形状不大规整的黑疙瘩,宝贝什么似的。
现在才知道是可以磨出墨水的墨锭。
“安姐姐,你在写什么呢?这字可真好看。”
说来奇怪,这字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写在有十几尺长的白布上。
白布已经写满了一半,陶桃认不得字,只是觉得字迹好看,比弟弟写的还要好看。
安秋鹜沾了点墨,不过顷刻便有三个名字跃然布上。
搁笔活动手腕,她亲昵地刮了刮陶桃的鼻子,嘴里含笑,眼中却满是追忆之色,“我在写一些故人的名字,多年没有见过了,已经快记不起他们的音容相貌,就是这些名字也要回忆好久才能记起。”
她抚摸着写好的名字,脑中的场景也一点点的从模糊的迷雾中缓缓铺开来,有时候是一个片段,有时候是一双慈爱的眼,有的时候只是从父母嘴中听闻,甚至见都没见过。
她想象着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万家灯火也必有他们一盏,或是娶妻生子,或是儿孙绕膝,这些寻常人家的欢愉却如隔世之境,偌大的魏家最终只剩下她一人。
陶桃不明白,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天真道:“那等穆哥哥打个大胜仗,姐姐你便可以回京都看望你这些故人,大家聚在一起,你就不用写这些名字来回忆他们了。”
小姑娘笑意盎然,西北不似京都养人,但她眼中的纯真让人动容。
安秋鹜嗫嚅半晌,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了一个好字。
她不忍,打碎这份美好。
那便借她的吉言,入京都见‘故人’。
帐子外吹来一阵风,烛火被吹的摇摇晃晃,斑驳的碎影里那些沁在白布上的字迹似乎有了生命般蠕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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