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当年那些罪行本就来得蹊跷,看这位工部侍郎死的如此凄惨,保不齐是那等侠义之士打抱不平。
茶楼里恢复了喧闹,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前朝皇子为复国残杀当朝忠臣的故事,引得众人愤懑不已。
角落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那人伸出苍白的手颤颤巍巍注满一杯茶水,扔下几个银钱,拿起桌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径直朝着城门而去。
他的身影慢慢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
新帝登基的日子定下了。
大崇殿里却死一般的寂静。
龙床上的帝王脸色灰败,双眼紧闭,满身死气。
关吉瑟缩着肩膀跪在龙床边,麻木地用锦帕沾水给靖康帝润着唇,自怀王成婚那一晚离开后,怀王的人便控制住了整座大殿。
他偏头看着前方那几个面无表情的宫人,身体颤抖了下默默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都出去!”
怀王派过来的那个医者走进来吩咐他们下去。
关吉仰头望了眼,脚比脑子快,忙不迭地往外走。
“关内侍,你是陛下近身的人,你走什么!”
关吉抖了下,刚迈出的脚缓缓地收回。
随着那人挥手,涌进来几个拿着洗漱衣物的壮汉。
只见他们提起毫无生机的帝王,三两下便换上一身崭新的龙袍,净面、束发一气喝成,关吉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想呵斥他们不敬龙体,到嘴的话又被他默默咽了回去。
这世上就快没有靖康帝了,没了生机的帝王,还管什么龙体啊!
殿外,怀王负手立在龙椅旁,一手抚着龙纹,满眼热切。
内侍带着两人逆光而来。
“殿下,人到了。”
怀王这才收回手,转身看着阶下的一男一女。
他打量着长相平平的女大夫,还是不能把这人和魏家人联系起来。
魏乙他见过,那是个飘逸出尘又俯首入世的医中圣手。
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是如此相貌。
“魏筱,你可知罪!”
即将成为帝王的人,不再需要皇子时期的权衡利弊,周身的气势便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安秋鹜平静的眼神荡了荡,作势屈膝跪拜,“民女知罪。”
眼看着要跪下去,她猛地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怀王,慢慢起身道:“民女知罪,但又不知犯了何罪。”
她眼中没有惧怕,倒是荡起几分真诚和困惑。
内侍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旁的怀王。
“何罪?先帝赐魏家一死,你却侥幸逃脱,不思天恩好好的行医,反倒是在京都搅起腥风血雨,残杀朝廷命官,你还不知罪!”
他声音沉沉,在大殿中回响,仿佛千万个声音在她耳边控诉她的罪行。
安秋鹜摇头,继而淡淡笑道:“我无罪,因为魏家本就无罪,我在沈记药铺一待就是好几年,这京都被我药方救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至于殿下说得残杀朝廷命官就更让民女困惑了,民女手无缚鸡之力,要如何杀人?又杀了谁?”
她伸出手,让高台上的人看,“民女手腕早前受过很重的伤,别说杀人了就是打别人一巴掌都极为困难,殿下,又何必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推到臣女头上。”说着她歪头看一旁的穆晋安,小声问,“陛下不是还活着嘛,怎么就成先帝了。”
她声音不大,但殿里的众人都能听见。
内侍没想到她说话这么大胆,明明那日看着极有分寸,忙低下头屏气敛息。
穆晋安似乎也没想到她这样问,忙低声呵斥,“殿下面前不可胡言乱语!还不快请罪!”
安秋鹜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忙低头躬身,“殿下恕罪!民女心直口快,实在是心中疑惑,殿下勿怪。”
无言半晌,怀王才沉声道:“罢了,怜你自幼丧父丧母,又救治父皇有功,你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本王权当没有听过。”
脚步声踏在台阶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安秋鹜能感觉到怀王审视她的视线,带着权衡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你说魏家无罪,可有证据。”
安秋鹜眉梢一挑,敛去眼里多余的神色,这一次她跪了下去。
膝盖碰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就如十年前的冤案缓缓拉开了序幕。
“殿下,民女有证据。”
她呈上《金针要术》和博轼与鞑靼族多年来往的密信以及当年太医院院正的供词。
博轼或许没想到,他千辛万苦烧掉的东西不过是另外一个精心伪装的假货,而当年太医院的证据则是严无期费心留下的,他仿佛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或者说期盼着这一天。
内侍把东西接了过去,怀王皱着眉翻看,《金针要术》写了注本,博轼的身份让怀王将信将疑。
他转头看向穆晋安,“大将军觉得呢?”
穆晋安躬身道:“不瞒殿下,这次西北与鞑靼一战,这位工部侍郎竟然派人与鞑靼大将勾结,若不是老侯爷当机立断,恐怕西北这场战事胜负难料。”
说完他呈上陈老几人的供词,“若博轼不是前朝余孽,那臣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如此做。”
供词详细,一眼看过去让人不寒而栗。
怀王猛地攥紧,愤怒地扔在地上。
“放肆!贼子岂敢!”
大殿里温度骤降,怀王阴沉沉地看着穆晋安和安秋鹜,答非所问道:“老侯爷当真去了?”
安秋鹜心里一痛,紧紧咬住唇。
穆晋安担心地看了眼,才缓缓道:“回殿下,老侯爷那晚看到陛下的惨状,回想年少时与陛下的兄弟之谊,悲痛万分,当夜突发心悸去了。”
怀王叹了一声,道了声可惜。
“他老人家还没有喝上你和秋鹜的喜酒。”
他嘴中说着,眼里却看不到几分可惜,反而一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安秋鹜。
这话试探和警告的意思太过明显。
穆晋安一凛,忙道:“殿下放下,等我与二姑娘成婚后一定亲自到侯爷的坟前祭拜,请他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怀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侯爷身前十分疼爱秋鹜,你可别辜负他,若是与别人走得太近伤了侯府的脸面,别说侯府不答应,本王第一个不答应!”
穆晋安连声说是。
大殿的砖又冷又硬,安秋鹜暗自揉了揉膝盖。
怀王言外之意不过是提醒穆晋安,也是警告她。
新帝登基,朝中又十几年没有开过朝会了,局势想必复杂的多。
只有与他一条心的诚阳侯府和大将军喜结连理,他才能安心。
祖父这一走,新帝只会安抚和缅怀。
“魏筱,起来吧!”
安秋鹜起身,看着怀王。
“父皇必须活着参加我的登基大典,你若能保着父皇的这口气,让他亲手把玉玺交到本王的手上,本王可以对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安秋鹜无声笑了,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既往不咎,民女想恳求殿下登基后大赦天下,还魏家一个清白!”
怀王眯着眼,身上的威仪铺天盖地地打在她身上,“若本王不允呢!”
她从怀中拿出那块蟠龙玉佩举到怀王眼前,不惧不退。
“殿下答应过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便满足民女三个请求,民女请求殿下允诺!若殿下不答应,那请恕民女对陛下的病况也束手无策!”
怀王盯着那块蟠龙玉佩,心中起了杀意。
——
新帝登基后不久,靖康帝便咽了气。
随后大赦天下,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恢复了魏家的清名,只说是先帝遭奸佞蒙蔽,死前嘱咐新帝一定要恢复魏家声名,替他们洗刷冤屈。
京都里的天变了又变,人们饭后茶余的闲话也变了又变。
魏家之事虽惊奇,但时间一长慢慢也就被人们忘却。
西郊侯府祖坟,安秋鹜洒下最后一碗酒,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人已去,她只能永远把那份怀念珍藏在心里。
夕阳西下,她最后看了眼祖父长眠的地方,驱马往官道上去。
不远处的十里长亭,穆晋安长身玉立牵着马等她。
“当真要和我去西北?”
他伸手拂过吹到她眼前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把她揽进怀里。
安秋鹜‘嗯’了声,“魏家的医术不能丢,但京都不能待了,我先随你去西北,等年底及笄再回来。”
他有些出神,好半天才犹豫道:“咱们的婚事...”
安秋鹜锤了他两下,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穆晋安,你都退了我的婚事,怎么还来问我?!”
说完趁他还在愣神,翻身上马,驾马西去,长长的官道上,两马一前一后,夕阳成了最美的背景。
宫里,新帝坐在龙椅上沉沉地看在跪在地上的内侍,“你再说一遍!”
内侍牙齿打着颤,“回陛下,沈记...沈记药铺人去楼空,京都...那个魏筱就像从世间蒸发一样,找不见...踪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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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番外一之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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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他捂着唇无力地拍了拍身下的马儿, 慢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湿润的泥土带起刺鼻的土腥味,让他本就虚弱的脾胃愈发难受, 几欲作呕。
天公不作美,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老天爷就开始浠沥沥下起小雨, 起初他还想着找个地方避一避, 不曾想走了十多里路不说避雨的地方,就是停下来歇歇脚的山洞都没有, 漫山遍野的野草乘着春雨疯涨, 掩盖住来去的路。
“咳咳...”这一次连咳嗽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他索性靠坐在旁边大树下, 双手随意垂在身侧, 没有用锦帕擦拭嘴角的血迹。
一个人生命走到尽头是会有感觉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揪着他的心脏,时而挣扎着生时而又颓废地想就此死去。
一个小瓶子咕噜噜地从怀里滚了出来,脚下再往下恰巧是段小陡坡,眼看着瓶子越滚越远,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韧劲, 他猛地直起身在瓶子就要滑下去的空挡一把捞了回来。
严无期苍白的脸上满是后怕, “咳咳...幸...咳咳好。”
幸好没掉下去。
他把瓶子贴在心口处, 指头攥得泛白。
第一次见到魏筱的时候, 是在魏家的后院,那个绑着双髻簪花的小姑娘神采奕奕地踏在秋千上, 荡地可高了。
秋千在半空中划出弧线, 好几次差点与地面垂直,小姑娘不但不怕还兴奋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 如檐下的花铃, 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得出神, 被月亮门旁灌丛上掉落的几滴露水一激才回过神来,彼时私塾的先生夸他有悟性,父亲说再过两年可以下场试试。
廊子那头隐约传来婢女的说话声,他收回视线离开了后院,走时带走了一支掉落在脚边的桂花,那个荡秋千的小姑娘发髻上就簪的这个。
回去的马车里,他和父亲分坐两边,都没说话。
车帘时不时卷起一角,他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心里眼前却一直想着那个桂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姑娘。
“珏儿,这桂花可是在魏家后院摘得,你...见着魏夫人了?”
父亲望着他手里的花枝,毫不掩饰眼中的热切。
刚才还花香四溢的桂花瞬间变得棘手起来,脑海中那道身影也随之消散,他开窗把花枝往外一扔,闷声道:“没见着。”似乎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了句,“什么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便见父亲眼神中的热切如浇了盆凉水,熄灭了。
那一刻他突然恨自己,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更恨自己清明的双眼。
从他记事开始,父亲对母亲便一直淡淡的,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做事,连夫妻间的亲昵都是淡淡的。
一月有半数时间父亲都歇在书房。
他以为夫妻间就该如此,直到那日他落了东西在家,禀明先生后回家去取,静悄悄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循着声音他看见伏在窗前的母亲。
母亲哭得隐忍,连肩膀抽动都十分克制。
他听见母亲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伤心地叱问,“你既然早就心有所属,何必来娶我!”
窗前的花丛挡住了视线,他猫着腰攀住栏杆往屋里瞧,看见本该当值的父亲弯下腰,不顾尊严地趴在地上去捡一幅画。
画卷镶了圈金边,他记起来那是父亲束之高阁从不允许他碰触的那一幅。
父亲眷恋地抚摸着画上的人,郑重地收起来放回匣子里。
秋风微凉,他打了个冷颤。
本该温馨的内室里,两人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又是如此的割裂和陌路。
母亲还在哭泣,父亲却神色缱绻地想着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毕生都得不到,摸不着,更不该念着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何为同床异梦。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父母恩爱的产物,而一个男人即使不爱一个女人,依然可以和她成婚生子。
被人捅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后,父亲索性连那点淡淡的夫妻之情也不想维持。
他搬出了后院,去书房歇息。
母亲出身官宦人家,拉不下脸面,只能时时对镜垂泪,日子久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有时恍惚起来,竟把请安的他当成了父亲,诉起了衷肠。
他尴尬地逃离了后院,疯了一样闯进父亲的书房,翻出了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拈花含笑,娇俏地立在牡丹花丛中,人比花艳。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江南大儒谢氏的嫡孙女,如今太医院院使魏乙的夫人。
魏乙他见过,与这画上的女子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他眼中闪过厌恶,抬手欲毁了这幅画,却被赶来的父亲拦住。
“你干什么!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擅闯尊长的书房?!”
父亲来夺,他死死拿着不放,惹怒了父亲,被父亲一把推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重新收好画,把他撵出了书房。
这一次父亲更加生气了,搬出了严府,住进了御史台。
若不是这次先生夸了他,传到父亲耳中,想必他还见不到他。
他讽刺地勾了勾唇,曲着手臂埋下了头。
马车悠悠地走着,摇摇晃晃间他竟然睡了过去,梦里是秋千上小姑娘衣袂翩跹的模样。
——
学业让他忙碌起来,无暇多想别的。
也不知怎得,那日去了魏府后,父亲竟然搬了回来,虽还是睡在书房,偶尔也会往母亲院里坐坐。
若是赶上心情好时,一家三口也能相安无事地坐下来吃个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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