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嫔生了三位皇子,上头两个哥哥都已十岁出头,不需她操心的了,最小的那个却还不满四岁,着实牵挂。
此番她本不欲将十八皇子胤衸带来,无奈康熙疼爱幼子,非得时时刻刻在身边看着,只得多请了几名乳母,命她们好生照顾。
云莺跟王嫔很有共同话题,虽说她出生就是满军旗,可芯子到底换了,身在满营心在汉嘛。这王氏却是道地的江南女子,一出口便是甜甜糯糯的吴侬软语,听得人为之心折,更为之心醉。
况且都为人母,聊起孩子更是一见如故。听闻云莺去年生了龙凤胎,王嫔立刻表示欢喜羡慕,却听闻云莺不得不将他们撇下,又感同身受面露恻然。
王嫔叹道:“我还宁愿小十八留在宫里,省得牵肠挂肚。”
云莺奇道:“为何?讨万岁爷喜欢不是更好?”
康熙孩子太多,自然做不到雨露均沾,疼这个多些,那个难免就少些。她这一路虽未十分留意,间接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王嫔福气呢。
王嫔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得万岁爷青眼当真是好事么?”
其实这几年她的恩宠已经大不如前——接连生育到底令她损兵折将,肌肤也憔悴不少,美貌虽然一如往昔,可到底不及盛年了。
否则怎会有襄嫔后来居上?她姿容远不及王氏,所胜二字,唯在年轻而已。
云莺听得甚是心惊,情不自禁抬手扶上脸颊,她也会走上王嫔老路么?不,王嫔好歹宠眷了十年,而她等不等到那天还是两说呢。
云莺不由得沉默下来。
王嫔则仍在诉苦,如果可能,她多希望万岁爷从此将她遗忘,她带着孩子也很好过活,可偏偏胤衸聪明灵秀,眉目更是跟万岁爷脱了个影儿,康熙搂着便不肯撒手,如今连南巡都带上,不知多少人背后妒忌眼红。
云莺勉强安慰,“那倒不会,十八阿哥年岁忒小了些。”
但凡理智些的都不会把个小屁孩当成竞争对手。
王嫔也知道如此,可若万岁爷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呢?到时幼子业已长成,而他上头的哥哥却会在等待中渐渐丧失耐性,彼时朝堂会有何动荡,就非她所能想象了。
云莺:……倒真被你猜中了。
王嫔叹道:“说句不中听的,我宁愿万岁爷此刻仙去,尘埃落地,总好过提心吊胆。”
反正以她的出身,孩子们注定无法继承大统,当个富贵王爷就很好了。
言毕才发觉这话太放诞了些,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匆匆离去。
甚至忘了叮嘱云莺保守秘密。
云莺失笑,看来她这张美貌蠢货的脸,的确不容易叫人起戒心啊。
四爷进舱房时,就见云莺闷闷坐在床头,“怎么不似往常出去垂钓?”
记得刚上船那会儿,云莺跳脱得跟什么似的,吵吵着要钓鱼,还特意挖了许多蚯蚓养在缸里当成鱼饵——可惜时气太冷,没几天就死了大半。
四爷笑道:“早知道该用火炉煨着的。”
“那就成蚯蚓干了。”云莺撇撇嘴,为这不切实际的提议。
四爷也没同她计较,兀自懒懒躺着,眼皮耷拉下去,这几日应酬太累,偏他素日亦不算强健,虽吃了太医开的眩晕方,脑子里仍有些飘飘荡荡的。
当然不知这是前庭神经过于敏感的缘故。
云莺沿着他的眉骨一点点往下描摹,从挺直的鼻梁,到轮廓分明的下巴,任性游走,跟作画似的。
四爷忽然抓起她的手,反手将她压在身下,板着脸道:“胆子见长,当真以为爷治不了你了?”
云莺当然不肯束手就缚,屈起膝盖往他腰间一顶,趁他松懈便去挠四爷胳肢窝,无论男女此处皆是软肋,小样,谁怕谁啊!
两人胡闹作一团。
另一头弘曜拎着只张牙舞爪的大青蟹就要来向额娘献宝,哪知还未进门便听见欢声笑语,可巧挽星过来,连忙拦住,又趁机道:“小主子,奴婢帮您放生了吧,瞧它多可怜呀。”
弘曜摇摇头,很有城府地道:“姑姑,您转移话题的本事太生硬了。”
就算怕他闯进去,也不用拿杀生当借口吧。
挽星:……
第112章 疑心
那只青蟹最后清蒸进了挽星的胃里——没办法, 这时节的蟹远远称不上膏肥黄满,当然不能奉给主子,而小阿哥脾胃娇弱也吃不得这些。
至于她自己说的放生……她真的有说过吗?古语云, 酒肉穿肠过, 佛祖心中留,她分明是在悟道嘛。挽星理直气壮拍拍肚皮,并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不过弘曜的聪明早慧着实令她吃了一惊,这小子连那件事都懂,莫非偷偷看过闲书杂书了?她该不该给侧福晋提个醒儿?教育得从娃娃抓起呢。
但一来她没证据,二来, 弘曜才会表演呢,在他额娘面前就是一副天真无邪模样,任凭云莺将他揉来搓去都不还手——天知道这小子最气小丫鬟捏他脸的。
屡次试探无果后,挽星只能感慨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自己竟被个小屁孩耍了。
但, 弘曜讨人喜欢的本事却是真的,别看挽星嘴上气鼓鼓的, 疼他半点不比云莺少,而同行的嫔妃也无不将其视若至宝:别人的皇子都是竞争对手,可孙子就无妨了,到底隔着辈呢。
而弘曜嘴又格外地甜,逢人便唤美人姐姐,反正他对宫里不熟, 搞不清辈分也正常。
弄得那些祖母级的娘娘心花怒放, 抱着他便用力亲上一大口, 末了又往往掏出随身的臂钏、金锁、长命缕之类相赠,见面礼不能不给呀。
于是弘曜每每满载而归。
而云莺当然体贴地帮他收起, 以前没发现儿子有这项本事,活脱脱一个聚宝盆嘛。
康熙听闻之后亦起了好奇,自家孙辈里竟有此等人物,于是下诏让老四将弘曜带去见他。
云莺有点紧张,被康熙看上可不是好事啊,瞧瞧王嫔,就因为康熙多疼小儿子点,便怕的跟什么似的,唯恐有人要害她,上了船便茶饭不思。
四爷宽慰道:“只是见见而已,无妨。”
云莺一想也是,像什么康熙喜欢弘历才传位给雍正这一类的浑话,她只做笑谈,谁会疼孙子超过儿子?何况皇位继承这等大事,更容不得半点马虎。
不过还是叮嘱弘曜记得藏拙,别太出风头招人嫉恨。
弘曜无奈摊着两只肉乎乎的小短手,“额娘,儿也无拙可藏呀!”
真正的天才三岁能画五岁能诗,甘罗十二都拜相了,他现在连一篇论语都背不全,显然还差得远。
像皇爷爷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灭噶尔丹,这才叫妥妥的天纵英才,谁人能望其项背?
云莺:……说的也是。
转念再看儿子满脸真诚的模样,心想这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也算另种层面上的天才。
至少不用担心他言谈有失惹恼康熙了。
四爷将弘曜带去皇玛法跟前便识趣告退,弘曜亦不怯场,娴熟地自报家门,转头跟榻上的十八阿哥胤衸击起掌来,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虽然论辈分胤衸是他的小叔叔,可弘曜好歹痴长几岁,自然得负起照顾责任。
康熙看着饶有趣味,“你怎么会带孩子?”
弘曜叹了口气,一点也不避讳上头有个傻子二哥,往常都是他带着二哥玩,自然轻车熟路了。
康熙旁敲侧击,三言两语便已探得经过,原来老四府上竟有这样复杂的内情,原本他也有些听信谗言,觉得老四宠妾灭妻以致内帏不修,如今瞧着,瓜尔佳氏或许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而弘曜也并未多说福晋与李氏坏话,他只是个孩子,大人的纠葛与他何干呢?他只同情两位兄长,都是投胎没投好,叫生他养他的人给害了,弘晖的心症,以及日夜不断的勤学苦读,生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弘昐虽然留得性命,可却烧坏脑子,迥异常人,往后分了家也不知谁来照顾。
弘曜是打定主意把他当亲哥哥的,日后娶的福晋,即便是阿玛跟额娘亲自选定,倘若敢嫌弃他这位残疾二哥,他也绝不会接受。
康熙看着他一副小大人模样,轻轻叹道:“还是你懂事。”
朕的儿子们却不懂得,为了那张龙椅斗得如火如荼,早已将亲情天伦抛诸脑后。
联想到索额图拘禁后太子种种失态表现,康熙心内愈发郁卒,他以为如此能叫太子清醒些,岂料却起了反作用。
胤礽,你便这样等不及么?
弘曜回来带着大包小裹,大半是康熙命魏珠包起来的吃食和玩具,此外便是一小匣金珠子,算是今年的压岁钱:至于其他孙子为何没有,谁叫他们不来拜年的?
而云莺也得了两道赐菜,一道清蒸鲈鱼,一道溜鳝段。
但都不是适合小孩子吃的,云莺只得另外叫厨房准备个虾仁蒸蛋,这厢又把弘曜叫到跟前,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皇爷爷怎会给许多赏赐。
弘曜当然不肯据实相告,他牢记着额娘说过家丑不可外扬,只含糊道:“大约皇玛法看我跟十八叔要好罢。”
小孩子总是很有共同语言。
云莺信以为真,看来儿子是沾了他叔叔的光,于是又让挽星备了份礼送到王嫔娘娘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嫔不肯白要她的,遂又赐下两匹今春刚进贡的绸缎,放在外人眼里,便是四贝勒的爱妾跟王嫔走得格外勤快。
太子妃虽未刻意打听,可贵妃不在,她管着事,难免有几句风言风语传到耳里。
侍女忿忿道:“这瓜尔佳侧福晋倒是个惯会钻营的,才刚起势,便上赶着巴结王嫔去了,不就看着王嫔得宠么?”
显然是恨云莺拜错山头,一样都是瓜尔佳氏,怎的太子妃娘娘就不值得奉承了?眼皮子忒浅。
太子妃抚着玉如意沉吟不语,比起女人家那点浅薄的攀比之心,她更在意弘曜能时时出入御前的举动——太子膝下子嗣可也不少,却没一个能讨得万岁爷欢心的。
王嫔的孩子虽没登基指望,可若她跟瓜尔佳氏纠结成党,往后再顺势吹上几句枕头风,皇帝心中那杆秤会偏向谁还用说吗?
不成,她得阻止这事。
第113章 所求
惊报传来时, 云莺正在同挽星缝制小衣——路上带的衣裳虽然不少,迎来送往总有些攀扯,内务府的料子又精细, 衣角勾了丝破了口子都是寻常事, 但为这个另买新的似乎不合适,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自己动手啰。
哪知被那群好事妯娌们瞧见,背后议论她小气,好歹是个有宠的侧福晋,过得这样寒酸, 难道四爷不给她银子花?把挽星气了个要死。好在娘娘们倒是称赞有加,以婆婆的眼光来看,懂得勤俭持家的儿媳妇当然比大手大脚的强多了,云莺也算误打误撞帮自己拉了波好感,这会儿没人说她是工于内媚的狐狸精了。
可这呼救声是从哪传来?云莺推开窗子, 便看到一个小小身子扒着栏杆缝隙,在江面上载浮载沉。
她不及思索, 飞快跑到甲板上,踹掉花盆底便纵身一跃,所幸这辈子虽没洑过水,上辈子的工夫还没忘光,至少身体记忆在的,而这一带水流缓慢, 亦不甚湍急。
等她吃力的抱着小团子上来, 浑身湿漉漉早已被浇透了, 还沾了几缕黏答答的青苔,蜂拥而至的太监们连忙将十八阿哥接过去, 又一叠声地唤太医来。
四阿哥赶到时,云莺已躺在舱房软和的大床上,周遭摆着两个红通通的火盆,又有侍女喂她喝着热乎乎的姜汤驱寒。
看云莺并无大碍,气色也如往常红润,四阿哥紧绷的心弦方才放下,嗔道:“你也太大胆了,抽冷子就往里扎!”
云莺假意抖了两下,好博得四爷怜惜,叫他不忍对她发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还能装没看到?”
弘曜内疚地走上前来,抓着被角,“额娘,对不住,本来该我去的。”
可他望着碧绿深邃的江水,不知怎的心里就怯了,只能紧赶慢赶找人求助,可他认得几个人,最近的也只有皇爷爷,这一来二去,于是耽搁功夫。
云莺却道:“不,你做得很好。”
就算乐于助人也须量力而行,倘若没有底气,岂非这个救不了反倒把自己赔进去?尤其像弘曜现在岁数,找大人才是最保险的做法——可他只考虑康熙却没想到求助那些守卫,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还需要继续完善。
四爷咦道:“当时是你在陪胤衸玩耍?”
弘曜点头,这阵子多是他跟十八皇叔作伴,本来也只有他俩岁数最相近嘛。谁知道那块栏杆有些松泛,小叔叔一失脚便溜下去了。
龙舟的建造本来是件大工程,出行前必得着工匠仔细检查才行,许是这几年皇阿玛南巡太过频繁,以致他们疏忽了。
可无论如何,都不是推卸责任的借口,看来得好好梳理一番。
云莺则纳闷,“服侍十八皇子的宫人呢?”
胤衸的岁数,身边应该少不了乳母嬷嬷才是,何况王嫔又不是路人甲,谁敢怠慢?
弘曜记性不错,想了想道:“仿佛是被襄嫔娘娘给叫去了。”
说是身边缺个针线好的,让她们帮着参谋参谋。
四爷沉下脸来,这般看来,似乎不是简单意外。他对宫中勾心斗角并不陌生,自己也经历过,可是算计到孩子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弘曜有些惊魂未定,云莺便让挽星先带他回去休息,这厢却望着四爷道:“您看,是襄嫔跟王嫔娘娘争风吃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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