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多了,琉璃便吐露说:“越城卖了电影公司,现在正在和宝爷做生意。”
因说到宝爷,朱丹好奇道:“和宝爷做生意?”
“嗳,和宝爷合办了一个燕宝公司,在里面当经理呢。这房也是宝爷出钱替他垫办的,说是权当预付他当经理的工资。”
“嗯……做什么的公司?”
琉璃撅着嘴支支吾吾道:“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卖香烟的。”
朱丹睨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
三姨太也曾敦劝越城不要和宝爷走得太近,说只有老爷子和大少爷降得住他,觉得他嫩生,容易吃亏。
当时越城往沙发上一倒,双腿架在茶几上,指着天花板道:“我的好母亲,我们白得一房子,这还叫吃亏?”
三姨太气道:“人家是给你点甜头尝尝,好让你死心塌地跟他卖命!”
“他这样巴结我,我给他卖卖命又怎么了?我倒是给老爷子卖命,人家稀罕吗?”
三姨太因心里有愧,在儿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好依他。
门铃一响,越珒和越城正在卧室里吸烟,两位小姐又猫在阳台没有动静。老妈子忙着做菜,弄得一手油腥,一双手不知要往哪揩,嘴里嘟囔着:“这又是谁?”
三姨太早已没了太太的架子,淡淡道:“张妈你继续做饭,我去看看。”
说完捧着水杯不疾不徐地走去开门。
宝爷带着小月仙过来祝贺,小月仙顺带捎上了水笙,他现在也算是广和梨园的红角儿,戏院的水牌上,他的名字紧跟在小月仙的后面。
留声机里虞姬正唱到: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三姨太手里的水杯不慎滑落,水笙一眨眼的工夫捞起玻璃水杯置于掌心,动作很是利落,地板上只有些许水渍。
宝爷登时鼓掌叫好,“好身段,好功夫,不愧是角儿!”
第八十六章
水笙穿着一件骆驼毛的棉袍,额前耷拉着一绺碎发,低头看着黄狗大富抱着自己的腿怼了两下,旋即臊红了耳朵。
小月仙连忙捂住眼睛,扯着宝爷的胳膊嗔怪道:“瞧这狗东西在干什么!”
宝爷大笑,喝道:“大富,别给爷丢人现眼。”
大富听得懂人话,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水笙的裤脚,无辜着一张脸趴到了地板上。
小月仙没好气道:“这狗东西精得很,一骂就装死!”
水笙跺了跺脚,心里有些膈应。
三姨太心神不宁道:“张妈,给客人上茶,对了,抓红罐子里的新茶。”
小月仙替宝爷脱下大氅挂在过道的衣架子上,娇笑道:“爷待会可要少喝些酒,别忘了医生交代的话!”
他新查出消渴症,医生建议他少饮酒和吃甜食。
宝爷咂嘴道:“我心里有数,你别婆婆妈妈的。”
琉璃和朱丹走过来问候道:“宝爷,月仙姐,呀,连水笙老板也来了。”
水笙一面笑一面解围巾,在外人面前,他往往表现得异常内敛,说话常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仅用“是”“对”“好”便能同人聊上一个时辰。
越城从房里出来,一瞥见水笙,脸顿时拉得奇长,轻蔑道:“哟,稀客呀,可是咱们家今天可不准备听戏。”
水笙愣住,攥着围巾,进退两难。
小月仙连忙抢过围巾缠在衣架上,兰花指一指,道:“想听戏你还得搭台子呢,越城你注意点态度,水笙是宝爷特意请来的,你不会要当众驳宝爷的面子吧?”
越城撇撇嘴道:“哪敢呐,宝叔现在就是我的财神爷,我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财神爷的面子啊。”
“他是财神爷那我是什么?”
“哟,那您得是观世音菩萨下凡。”
小月仙乐道:“贫嘴!宝爷你看他这张嘴欸,生在前朝肯定是做弄臣的料。”
越城嗤笑着,转而对宝爷说:“几日不见,宝叔见瘦啊。”
宝爷笑了笑,只道:“有钱难买老来瘦嘞。”
他忌讳到处说自己的病。
一番寒暄完毕,一人捧着一杯滚烫的热茶,捂着手,在新房子里左右顾盼。
紫色的墙壁,乳白的家具,天鹅绒的沙发布,绣着花的绸缎遮光窗帘,完全是按照女孩子的眼光挑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连老妈子都变得梦幻了,是西方童话故事里女仆的样子,唯恐她一张嘴说的是流利的英格力士。
紫色的墙壁,乳白的家具,天鹅绒的沙发布,绣着花的绸缎遮光窗帘,完全是按照女孩子的眼光挑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连老妈子都变得梦幻了,是西方童话故事里女仆的样子,唯恐她一张嘴说的是流利的英格力士。
玻璃花瓶里插着玫瑰花,红的触目,一团火似的,烧到墙上,留下一抹红印子。
朱丹道:“琉璃你这地方真好,有钟灵毓秀之气。”
琉璃道:“好是好,就是楼层矮了些,夏天蚊子多。”
“三楼也还行了。”
越城忙道:“她这人顶招蚊子,应是血香,我还尝过,甜滋滋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倒像是在炫耀,情人眼里,样样都是与众不同的。
琉璃难为情道:“他这人比蚊子还讨厌!”
大家齐笑,小月仙拉起朱丹的手,一握,诧异道:“呀,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冰得松了手,想要握水杯暖手,偏偏水也温了。
朱丹尴尬道:“气血不和,其实我是不冷的。”
过了一会儿张妈趁着添热水的工夫,在越城耳边耳语了几句,他面色一沉,起身去了三姨太的房间。
三姨太正坐在梳妆镜前补妆,她方才偷偷落了几滴泪,不愿让客人察觉。
三姨太正坐在梳妆镜前补妆,她方才偷偷落了几滴泪,不愿让客人察觉。
她哀怨道:“儿子,你别总对他这种态度,在外人面前,你装装样子还不行吗?”
“那你要我对他什么态度?我没上去揍他已经是很客气了,他就是来向你讨债的!”
“你别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他花了我的钱?你少血口喷人,这段时间也亏了他常常接济我,不然我连民房都住不起。”她刚擦上的眼膏又微微晕开,慌忙着用粉遮盖。
越城单手撑着梳妆台,猛地朝镜子喷出一口浓郁的烟雾,烦躁道:“他要当真是要钱就好了,我甩给他一张支票叫他滚蛋。偏偏人家要你还的是情债。哼,好不容易姓赵的死了,原想着再过几个月等老爷子气消了,我还能想法子接你回去,你要是再和这戏子纠纠缠不清,别怪儿子说话难听,你这一辈子都妄想回去。”
三姨太用手挡着鼻子,愁眉不展道:“回不去就回不去吧,那个家有我没我有什么分别!”
“怎么没有分别!作为母亲,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日后在顾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怕什么,你还是你的二少爷,难道因为我被赶出来,他们就不认你了吗?你要是害怕,就离我远远的,还把接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干什么,免得我连累了你!”
她因为激动口不择言,也不全是心底的真实想法,只是为了气他,气完了彼此都伤心,伤人更是伤己。
越城一颗心冷到了极点,登时弹掉烟头,摔门而出。
饭桌上水笙的眼睛时不时瞟向三姨太,虽没言语,但一字一句仿佛从眼珠子里往外淌,酒喝得越多,眼睛便说的越多,在座的除了三姨太以外,虽读不懂眼语,却也能感受到几分不寻常的暧昧。
那暧昧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
当晚送走了宝爷他们,越珒和越城为了宝爷的燕宝公司产生了争执。两人谈不拢,吵了一会儿,越珒黑着脸起身离开。朱丹紧抓着他的手,跟在他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几天之后朱丹才敢找机会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反对越城和宝爷开公司的事?”
他反问:“你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公司吗?”
“听琉璃说,好像是烟草公司吧。”
越珒冷笑道:“傻瓜,不是烟草,是鸦片。”
朱丹这才醒悟过来,怔怔望着他眨巴眼睛,一丝不安漫上心头,嗫嚅道:“你也别急,抽空再找他谈谈,哎呀,你别臭着脸,我看着害怕。”
他微笑着将她揽入怀里,柔柔地摸着她圆圆的后脑勺问:“现在还害怕吗?”
“害怕。”
“嗯?为什么,我笑了呀。”说着笑容更大了些。
“是不臭了,但你这转变得太快了,也有点吓人,笑里藏刀一样。”
越珒愣了愣,无奈道:“唉,你比越城还叫我头疼。”
朱丹撅嘴道:“你不该拿我和他比。”
“头疼。”
“啊?”朱丹踮起脚摸了摸他侧面的头发,因够不太着,不慎扯下一根黑发。
“疼。”
第八十七章
小报上刊登了一篇指桑骂槐的文章,作者红鸳在文坛也算小有名气,文章通常都是邮寄到报社,本人从未露脸过,传闻是名男作者,无法求证,毕竟传闻往往是不可信的。
她这样写道:预备结婚的恋人提前住在一起,还未有夫妻之名,先有了夫妻之实,时代虽较从前开放许多,然而不恪守妇道者,贯乃妾室之命,难登大雅之堂。
那红鸳又言:男人一旦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全部,就再也没有了娶她的动力,不即时抛弃,是还有些许情分,但一点情分也不足以支撑他去迎娶她进门,近来就有这样一个活脱脱的例子,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望广大少女以某影星为戒,莫要结婚之前做越轨之事,抱憾终身。
这一篇文章说不出好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在琉璃眼里却是刺她的一根针。一面读一面气得直跺脚,读完了便将报纸一条一条撕碎,披衣穿鞋,打算跑去报社找那位信口雌黄的红鸳算账。
越城从背后将她抱住,哄道:“登都登了,现在去阻止也为时已晚,再说人家也未指名道姓,未必说的是你,你现在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供人素材再写一篇稿子?”
琉璃恨恨道:“那就由他们这样诋毁我?你......你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思?”
越城认为她现在是狗急了乱咬人,撇撇嘴,眼神躲闪道:“你这冤枉我了不是,要不是讲好了等春天的时候和大哥一起举办婚礼,我明儿就把你娶回家来,你不信?要不我今晚就带你回去。”
她坐到他的腿上,勾着他的下颌确认,“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佩服自己说谎不带脸红心跳的能力,是泡在女人池里练出来的本事。
而红鸳其实是他的旧情人,故意用了他熟知的笔名来写这篇文章,他冷落了她太久,她闹意见了,写文章来骂他负心倒也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越是骂他,越是离不开他。
越城这样一想,非但不恼,反而有些得意。他做了她们情感里的上帝,她们则是他最忠诚的门徒,再风光不过的事体。
朱丹再去宋公馆的时候,刚好与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擦肩而过,白色的背挺得笔直,柔顺的短发在衣领上面扫来扫去,踩着一双细高跟漆皮高跟鞋,走路有轻微的外八,腿倒是生得笔直。
宋太太对女医生非常热络,亲自送她到门口,一路说笑,目送她离开之后才掉头进屋,客厅里已经不见朱丹的身影。
张妈抱着换洗衣裳路过客厅,支了一声:“太太,陈小姐已经上楼去啦。”
宋太太喔了一声,摆了摆手,原地张望了一番,转身去了厨房。
房间里无线电开着,播的是《啼笑因缘》,正讲到第九回: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婉因最喜欢饰演樊家树的男播音员胡毅,但听姑妈说一般声音好听的人都长得难看,因为上帝是公允的。她也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始终不敢跑去电台一睹“芳容。”
“我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一位医生,她是谁呀?”朱丹翻了个身,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喔,你说的是泠医生吧,留洋回来的,姑妈请她来替我治贪食症,顺便叙叙旧。”
大概是直觉指引,她又追问道:“哪个泠?”
“唉,她那姓还蛮少见的,三点水的泠,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冷字,她刚才还开玩笑说,小时候她常常被白字先生喊成冷小姐。”婉因越说越觉得好笑,一抬头,朱丹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她也随着望过去,窗棂锁着灰蓝的天,天仿佛是窗户纸印上去的,被裁剪成一块块玻璃大小,供以观赏。
“朱丹。”婉因轻轻唤她,担忧道:“怎么了?”
朱丹仍是呆呆地望着窗,沉吟了一会儿,坦言道:“我听说顾越珒的前女友就是位姓泠的小姐,也是学医的,你说上海有几个姓泠的女医生?恰好你姑妈也认识,说不定就是她吧?”
她简直可以笃定。
“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婉因的一双豆眼因震惊而睁大了许多。
泠心蕊在朱丹的心里是被化作前朝旧人对待的,早就一抔黄土埋了,上面竖着块墓碑,上面刻着“顾越珒之前女友泠心蕊之墓”的墓志铭,她是死掉的人,只能悼念,不能相见的。
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
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
顶糟糕的一点是,婉因说这位泠小姐现在过得并不好,和他表哥离了婚,什么原因不知晓,但是他们之间没有孩子。
男人是见不到爱的女人受苦受难,即使是曾经爱过的,相比也是会痛心疾首,同情,怜悯起来。
朱丹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又不能在越珒面前多言,或许他们还未遇见,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只能这样祈祷着,自欺欺人的祈祷着。
二月的一天,上海的天忽然白了。天上飘起了细白的雪花,像有人站在顶高的高楼大厦上面一撮撮往下撒盐。
阳春不远,上海迎来了冬天的初雪,也大抵是最后一场雪。
越珒站在公司前的一家咖啡厅门口,望着天,怔住了。雪花柔柔地降落在他的面庞,他想起了这些年反反复复做的梦,浑身一颤,幸好梦是反的,真正的雪花不似梦里那样能将他的骨头砸碎。
他拭去脸上化开的冰冷的雪水,一转身,一个穿着棕色麂皮大衣的女人正与他四目相对。
是噩梦里的场景。
她却与梦里的她有些两样了。脸比从前要瘦长许多,戴着赛璐珞的眼镜,镜片上隐约浮现一抹淡淡的粉红,应当是涂在脸颊上的胭脂映上去的缘故。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呵出一团白气,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
的确是太久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心都衰老的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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