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忙,她过了一周才见到越珒。
他那天身上的香水喷得比女人还要浓烈,浓郁的沉寂的木香扑鼻而来。
上海的冬天铺天盖地水门汀的颜色和质感,连人的脸也是水泥塑成的,又冷又僵;道路两旁的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和稀疏的枯叶,鸟儿立在枝头,黑色的,与枯叶混为一体。间或一群黑鸟成群结队的拍着翅膀直线飞到马路对面的高楼上,仿佛是从树里长出来的鸟,一拨又一拨的振翅。
大约这树早就空了,所谓的枯叶也是鸟儿佯装的。
越珒把黑皮手套脱下给她,望着灰色的天空喃喃道:“上海这地方是很少下雪的。”
“我记忆中见过一两次,雪糕一样白的雪花,我当时捏了一撮舔了舔,冰得颤牙。”
他把舌头伸进去的时候,她很不认真的睁着眼睛望呆。他不允许她的心猿意马,干脆用手遮了上去,掌心痒痒的,是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眨个不停。
他没了兴致,拇指抹着她的嘴唇问:“在想什么?”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真不愧是她——
越珒拿她没有办法,索性搓热了手掌捂着她冰冷的面颊,想了想道:“下次不许亲亲的时候胡思乱想,不然我要惩罚你的。”
朱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问:“惩罚什么?”
“咳......还没有想好。”又道:“其实身上有一个地方比舌头还要温暖,你知道吗?”
“啊?哪儿?”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一本正经的说道:“大腿之间啊。”
冬天很冷的时候是常见人翘着二郎腿,把一双冻得紫红的手塞进大腿的缝隙里捂着,有些人捂着捂着便抖起腿来,据说效果更甚。朱丹以为他指得是这个大腿之间,连忙赞同道:“是个好办法。”又质疑他:“难道你也偷偷塞过?”
想他这样风度偏偏的阔少爷,冬天竟也沦落到把手塞进裤裆取暖,实在匪夷所思。
越珒见她的反应知晓她未得要领,讪讪笑道:“我不放大腿中间,那太猥琐了,我一般揣咯吱窝里。”
说着立即示范给她看,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掌从大臂上面哧溜滑进腋下,有些骄傲的耸了耸肩膀道:“相当舒适。”
朱丹觉得他这样揣着手的模样煞是可爱,忍不住从后面攀住他的肩膀窃笑,被谁点了笑穴似的,根本止不住。
他由她趴在背后,两人像两面煎的焦黄的锅贴饺子似的边缘粘连,难分难舍。
“该去宋公馆了。”越珒望了望时间提醒道。
上了车,朱丹靠着他的肩膀问:“宋太太好端端为什么请我们吃饭呢?”
“嗯,因为说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我?我能帮什么忙?”
越珒抓着她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膝上,摩挲着她手上的玉镯子,道:“宋太太的侄女没有什么朋友,大概是想介绍你们认识。”
她脸一挂,不高兴道:“你可能不知道,她和思琪是朋友。”
“我知道,宋太太和我提了一嘴,说她侄女早和思琪闹掰了。”
“喔,原来是闹掰了......”
见她噘着嘴,越珒连忙叫司机掉头,用力地攫住她躲避的手道:“这事怪我,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回头我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也就算了,不许生气!”
朱丹脖子拉得老长,朝车窗外看了看,又叫司机掉过头去。
结果开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
司机小声询问道:“大少爷咱还掉头吗?”
越珒冷冷道:“别问我。”
还未等司机开口,朱丹兀自说道:“去吧,就去宋公馆。”
他知道她的心肠比豆腐还软,嘴也不硬,只是一些合理的小情绪需要宣泄,他竟也觉得宣泄得恰到好处。
宋太太一见到朱丹便拉着手哭诉:“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婉因是个憨厚的好孩子,但女孩子憨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尤其在上海这种地方,怎会不遭人欺负!”
越珒见状起身去了宋启睿的书房。
佣人上完茶便退下,宋太太始终攥着她的手,仿佛她是她的救星和希望。
“朱丹啊,婉因她在上海没有朋友,唯一交往了思琪和念之,却......害!却是她们最会作践人!”
宋太太自顾自饮了口茶,又说:“陈小姐你也喝口热茶。”
“诶,宋太太你有话慢慢讲来给我听。”
“诶,宋太太你有话慢慢讲来给我听。”
宋太太感动道:“陈小姐你是好人,我们家婉因要是早些遇见你,也不至于久郁成疾,一心要寻死呐!”
朱丹听见死字,茶杯停在唇边怔住,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八十二章
朱丹再见到婉因,发现她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眼睛鼻子哭得通红,边哽咽边啃猪蹄。
冬天对胖人来说实在不友好,稍穿厚重便显得异常臃肿,她大概也是知道这个道理,蓝色棉袍中间只夹了薄薄的一层棉絮,腿上套着黄色的棉袜,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实心一点,尽管挨冻,她这个年纪冷是不足为惧的。
听见有人进来,婉因立马难为情的放下手里的吃食觑她,眼泡哭肿了,一双豆眼更显逼仄。
宋太太不禁叹气,附在朱丹耳边小声解释道:“她比从前越发能吃了,医生说这是病,叫什么名字我给搞忘了,反正得了这种病就会贪吃,吃起来不受控制。”
“还有这样的怪病?”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那外国医生推测大概是因为她受了刺激。我们婉因可怜,弗开心了要吃东西,吃过了也还是弗开心,但还是要吃,她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婉因局促不安道:“姑妈,啊,你怎么让她来了?”
宋太太道:“找人来和你说说话呀,医生说了,尽量少让你自己呆着。”说着走过去没收了她的猪蹄。
“别吃了,你和朱丹说说话吧。”
宋太太摸着一手油,拉长着嘴,又瞥见桌上沏的一壶普洱茶基本没怎么动,啰嗦道:“你这孩子光顾着吃,茶怎么不喝呢,我特意叫张妈给你泡的普洱茶,刮肚子里的油水灵得很欸!。”
婉因绞着帕子不敢吱声,宋太太又念叨了她几句,末了叫张妈进来端走了茶壶去重新沏一壶热的茶,顺带替朱丹拿了些零食进来,交代道:“零食是给客人吃的,你可别自己吃光了,还有茶水务必要喝,否则我要罚你没晚饭吃的啊。”
婉因乖巧地点着头,宋太太一走,立马抓着一把松子糖吃了起来,见朱丹盯着自己,难为情的抓着一把糖放在她的手上,豪气道:“你也吃。”
朱丹道了声谢,也只是攥在手心,仍是看着她。
婉因道:“我知道思琪讨厌你。”说完憨憨一笑,“也知道你也讨厌她!”
朱丹抿了抿嘴唇道:“喜欢不一定是相互的,讨厌必然是相互的,谁会喜欢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婉因拍手道:“就是这么回事,嗯,没想到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我和思琪是天生的冤家,没办法挽救了,可是你们不一样,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很不错的呀?”
婉因用力嚼着松子糖,咬得咯吱咯吱响,“好也好过,现在也真的是坏透顶了,他们兄妹虚伪至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根本没拿我当朋友,我要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偏偏还让我知晓了,纵使我再傻的一个人也不能站在那儿叫人羞辱吧。”
说完婉因撩起门帘子似的刘海,指着颧骨下方的一道褐色的指甲盖长度的疤痕道:“你看这里,上一次我和她吵架,她直接用指甲抓花了我的脸,就这一笔,我要记她一辈子!”
朱丹认真凑上去看了看,惊愕道:“真是落了疤,你涂药膏了吗?”
“广告上都是骗人的,根本不灵。”
婉因火速扫光了碟子里的小零嘴,一面呼呼喝茶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朱丹手里未曾动过的松子糖。
朱丹索性伸开手道:“我现在不饿了,你吃了吧。”
婉因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手却已经伸过去抓了,嘴里嘀咕道:“你别和我姑妈说。”
朱丹笑道:“你放心,我就说这是我吃掉的。”
婉因这才松懈下来,用力撑开眼皮看她,半晌说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宋太太的侄女。”
“哼,你怕也是表面对我客气,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我呢。”
因宋太太提前嘱咐过她的状况,朱丹在她面前说话分外谨慎,踌躇道:“我发誓,我一定没有在心里嘲笑你。”
婉因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比起初来上海时的单纯,现在的她也算是懂得几分人心诡谲,可她是骨子里的单纯,遇到了不同的人,总还是愿意去相信一次。
她们又聊了一会,婉因方才推心置腹道:“我喜欢陈念之,你别笑我,起初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他对我特别好,还说我胖的很特别,吃饭会给我擦嘴,喝汽水会帮我启瓶盖,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像他这样对我好,所以我以为......我以为他也喜欢我......”
婉因红肿的双目又溢出泪来,啜泣道:“有一次看电影,我乘黑偷亲了他一口。”
朱丹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谁知道他直接搡着我,一边呕吐一边骂我猪猡。”
朱丹愤愤道:“啊,他怎么能这样出言不逊!”
“是我太迟钝了,他其实私下和思琪经常骂我pigcat。”
“什么pigcat?”
“洋文,我后来特意请教了姑妈的一个朋友,翻译过来就是猪和猫,她们有几次说漏了嘴,直接骂我猪咪。”
朱丹听得一肚子怒火,压抑着,忙问:“后来呢?”
“后来就撕破了脸呗,陈念之说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猪肉了,要不是思琪求他逗我玩,他连理都懒得理我,说我在家也不晓得照照镜子,就我这副样子也配喜欢他!”
张妈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转身跑去宋太太跟前嚼舌头根子:“这位陈小姐人不仅长得标志心肠也是蛮好,阿拉婉因小姐跟谁都说不上话,偏偏就肯跟伊掏心掏肺的谈心哩。”
宋太太听她这么一讲心里顿时舒展开来,扭身吩咐厨房多加两样菜,又盯着张妈手里搓的猪油汤圆咽口水,张妈是宁波人,会搓汤圆,会腌咸菜,就是嘴碎了一点。
宋太太听她这么一讲心里顿时舒展开来,扭身吩咐厨房多加两样菜,又盯着张妈手里搓的猪油汤圆咽口水,张妈是宁波人,会搓汤圆,会腌咸菜,就是嘴碎了一点。
张妈仍在絮絮地鸣不平道:“从前那位陈小姐实在坏得透顶,小小年纪心眼子吤多,伊那个哥哥也顶不是个东西,骗人感情伤阴骘的好伐,兄妹俩联合起来欺负人,太太你也该给小姐出口恶气,侬可是厅长夫人!”
“这件事体我不兴出面的啊,不然,我早让老宋叫警察围了他们陈公馆拉,可都是熟人,关系又不错,不好因为小孩子搞得这样难看的,说来说去这事体婉因自己也是有错的。”
“小姐有什么错啊?”
“错在她不谙世事,过于天真!这世道你要是上当受骗是怪不到骗子的,当当不一样,当当都要上,自己不学聪明一点,总是有吃不完的亏嘞。”
“照太太吤讲,阿拉吃亏上当还要怪阿拉自己不灵光咯。”
宋太太覰着她笑道:“张妈是这个道理的呀。”
第八十三章
饭桌上宋太太一只眼觑着朱丹,另一只眼觑着越珒,掩不住笑道:“想当初,我哪里能想到你们会走到一起,现在真是越瞧越适合,别说,还真有夫妻相嘞。”
宋启睿笑道:“马后炮,你以为你能掐会算啊,姻缘这种事月老都搭不准的,我看还是厨房最适合你。”
宋太太起身夹了一块鳜鱼肉送到朱丹的盘子里,顺着他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在这个家呆得有几分憋屈了,这做饭也算是一门手艺活,可委屈着我整天就伺候你一人,多没劲啊。”
“你想要如何有劲?”
宋太太一双润白的手臂圈住宋启睿的脖子,下巴抵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撒娇道:“你让我开个餐馆,那就有劲了。”
宋启睿顿时皱着脸问:“怎么又提这事?”又拽着她的手臂命令道:“注意点,有客人在,呵,叫人笑话!”
宋太太是仗着有客人才敢旧事重提,不依不饶道:“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越珒和朱丹各自给彼此夹菜,低着头暗笑,也不好意思去看他们恩爱,只是宋太太拿越珒当作救兵,时不时点他,他也不得不站出来说上两句:“其实现在女性出来做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宋太太是要自己当老板,做大事,你更不必担心有人给她气受,宋厅长独享美食这么久,也该让我们跟着享享口福吧。”
“哎呀,我不是要拘着她,只是我想不明白,哪有人有清福不肯享,上赶着去找罪受,他娘的这天底下还有比做太太更清闲的差事吗?”
“哎呀,我不是要拘着她,只是我想不明白,哪有人有清福不肯享,上赶着去找罪受,他娘的这天底下还有比做太太更清闲的差事吗?”
“我就是劳碌命了,我在家闲不住!”宋太太索性撒泼起来。
宋启睿搓了搓脑门,咬着牙恨恨说:“现在的社会,简直教坏妇女!”
“你什么意思?”宋太太两只手臂稍稍用力收紧,勒得宋启睿涨紫了脸,连忙求饶。
朱丹不禁看向他,也对他这话有些不满。
越珒笑着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宋厅长发牢骚呢,不必当真。”
朱丹小声嘀咕道:“好像女人愚笨了几百年,突然学聪明了,你们便害怕极了,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你们在害怕什么?”
越珒摇头道:“我不害怕,我就喜欢聪明的女人。”
朱丹默认道:“也是,你是新思想新男性,你和别人不一样。”
婉因从碗里抬起头来,遽然饱了,她又快速把头埋了下去,碗里的糖醋排骨瞬间失了滋味。她因为读过书,对爱情反倒是有一种书本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用筷头戳着排骨,戳成了肉糜。
那边宋太太软硬兼施,加之大名鼎鼎的顾先生相助,宋启瑞咂嘴摸头败下阵来,举起双手道:“他娘的,你爱咋地就咋地,我不管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赔了本受了气可别在我跟前哭!”
宋太太又让张妈去酒柜里取了一瓶白酒,专门启开敬越珒,越珒方才饮了两杯红酒,眼下又被灌下二两白酒,头已开始犯晕,抓着朱丹的手背冰敷着发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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