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洲当然明白姜湘的用意,她是不想连累他才这般好心好意劝,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和姜湘保持距离。
他还想把她娶回家呢。
姜湘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梁远洲充耳不闻:“湘湘,前面好像有个驴车,我们问一问,早些坐上驴车送你回家。”
“哎——”
“你等等我啊梁远洲,不许拿我行李!不许!你别跑!”
“艹。”姜湘憋不住骂了一声,赶忙追上去。
前面的梁远洲听见她骂脏话,险些崴了一脚。
他目光复杂扭头回去看姜湘,她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穿着臃肿棉袄,军绿色工装长裤,虽然衣着破旧但并不能遮掩她天生丽质的漂亮模样。
她看着特别甜美文静,温温柔柔,但却说:“艹。”
第14章
姜湘追梁远洲追得气喘吁吁,吃了一嘴的冷风,好不容易爬上驴车,一屁股坐下来,累得半死。
梁远洲和赶驴车的老人家提前说好了价钱,放置好两人的行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驴车缓缓前行。
姜湘坐稳了,去拍梁远洲肩膀:“谁叫你跑那么快的?不知道我腿短追不上啊?”
梁远洲闻言,低下头,看了眼她屈起来的一双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眸光微微闪烁,脸色微红,“湘湘,你腿不短。”
姜湘哼哼:“我说说而已,你敢附和说我腿短,我就要骂你腿也短了。”
“。”
梁远洲无话可说:“……”
姜湘坐驴车上,心情极好,望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高高的电线杆子,灰扑扑的城墙,红彤彤的大字号标语——万众一心,共创辉煌。
标语右下角,写着一排小字:长川市长川油矿宣传部宣。
又是长川油矿。
不得不说油矿做宣传做的十分到位!
连火车站附近不起眼的城墙上都要写口号标语!
姜湘啧啧感叹。
正当她兴致勃勃四处张望时,忽然听耳边梁远洲低声说了一句:“以后别说脏话。”
“?”
“我啥时候说脏话啦?梁远洲同志你不要信口开河污蔑人!”姜湘直接不认账,她骂脏话时声音小,梁远洲不可能听见。
“……总之女孩子家家少说脏话。”艹来艹去的像话吗?
梁远洲眼角抽抽。
“哼。”姜湘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姜湘看够了长川市的街景,又去看前面赶驴车的老大爷。
她是知道火车站附近或者医院附近总有一些驴车在路边等着的,明面上这些驴车好像在等人,实际上就是等着拉客赚钱的。
火车站出来的人,大多扛着大包小包,行李重,自然有坐驴车的需求。
其实坐驴车花不了几分钱。
比如从火车站到市区中心,坐驴车一趟,大概需要三四五分钱,价格不定。下雨天或下雪天的时候会贵一些,平日里便宜一些。
知道归知道,在长川市,姜湘从未舍得花钱坐驴车。
她扭头靠近梁远洲,在他耳边悄声问:“梁远洲,到解放路那走这一趟,得花多少钱啊?”
梁远洲耳朵动了动,被她靠近时轻声说话的气息弄得酥酥痒痒,他不自在地咳咳两声,给她比了三根手指。
姜湘顿时了然,那就是三分钱了。
还好还好,没有贵得很离谱。
她扭头继续看了看赶驴车的老大爷,大爷穿着打满补丁的藏青色棉袄,外头又罩了一层防风的咔叽布褂子,宽宽大大的裤子上也是东一块西一块补丁。
这年头衣服破了打补丁,是很常见的事情。
姜湘瞧着,老大爷穿的衣服,面料像是更生布。
什么是更生布呢?建国前的更生布,是破棉絮、废旧棉花、破衣服等破烂纤维,水洗之后重新织成粗线,再织成粗布,这样的粗布就叫更生布。【1】
因为是废物利用,织布的原料都烂成一堆了,再重新织一遍,只会更不结实,稍微用力一些,衣服就要破一个口子。
但这是以前非常劣质的更生布了。
现在情况好了一些,据姜湘所知,乡下有人专门回收旧布条子,拿这些原本质量就挺好的旧布条子重新纺的粗线,再织成粗布,这才是如今最常见的更生布,也就是老大爷身上穿的面料。
可想而知,这样的粗布更耐穿了一些,但也有缺点,料子太过粗糙,刮皮肤,小孩子穿着能把娇嫩的皮肤磨破了。
虽然如此,但更生布仍然有其存在的价值,很简单,它价格便宜,又不要布票。重点是不需要布票就能买到!
乡下的人家不好攒布票。
按照规定,城里人发放布票,每人每年三尺三,再多就没了,有时候碰上年景不好供应不足,连三尺三都发不够,只给三尺的布票。
轮到乡下,发放的布票只会更少。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妇女更愿意去买不要票的更生布,虽然穿着粗糙不舒服,但乡下人皮实,经常顶着大太阳天下地干活的人,哪有那么娇弱?有的穿就不错了。
姜湘想起两年前,初到红河湾生产大队的头几天,她看见队上晒得黑黝黝的小屁孩儿,三四岁大,有光着屁股就出来玩的,也有滚泥坑的。
因为小孩儿老是把衣服弄脏弄烂,家里嫌他费布料,干脆不给穿衣服了,罩一个小麻袋应付着,勉强不辣眼睛,直接光屁股滚出去玩吧。
姜湘当时乍然看见五六七八个光屁股小崽哈哈大笑。
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心酸。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我国人口众多,生产力落后,发展跟不上,所以人人吃不饱饭,人人穿不上新衣裳。
我们连一个飞机大炮都造不了,阅兵时飞机不够飞两遍,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飞机。
但姜湘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一直下去,虽然没能想起全部的现代记忆,但她知道二三十年以后会有很大发展,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
人人都能吃饱饭,衣服轮番换着穿,一星期都能不重样。
到那时,空中梯队战鹰列列,飞机再也不用飞两遍了。【2】
*
驴车慢慢悠悠,终于到了解放路的路口。
驶进路口时,一路上有零星几个人好奇张望,姜湘全程低着头,不想搭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坊邻居。
好在两年过去,她的模样长开了不少,不像当初离开时傻乎乎的青涩,所以不太熟悉她的街坊邻居也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姜湘指了指熟悉的洋房花园,示意赶车的老大爷停到那个篱笆门前。
“梁远洲,这里就是我家了。”
说完,姜湘高兴地跳下驴车,正准备帮忙卸行李,却见梁远洲伸手拦了拦,“湘湘,你先进门去看看情况,别急着搬行李。”
据梁远洲所知,这小洋楼早已经被她姑姑姜慧卖了,但姜湘全然不知。
若是还没进门就把行李卸下来,驴车离开以后,他们再想去别的地方赶路,就得大包小包拎着苦兮兮步行了……
姜湘愣了下,去看梁远洲的神情,干嘛让她先进门看看情况再搬行李呢?
她姑姑应当不可能,也不敢不让她进门?
要真那样,依着姜湘不肯吃亏的性子,她能在解放路再一次闹得人仰马翻人尽皆知!
姜湘抿抿唇,没再固执地去搬行李。
她扭头来到自家门前,推开原本漂亮别致如今已是灰暗破败摇摇欲坠的篱笆门,就是独栋小洋楼。
只是她下乡两年,家里的模样变了不少,小小的花园荒芜破败,尚未化尽的积雪覆盖草坪,上面踩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泞脚印。
姜湘皱起眉,疑惑地收回视线,还没走到洋楼正门,就见一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直冲冲撞着她来!
姜湘吓了一跳,梁远洲见状,疾步上前,伸手把那撞过来的小孩拎到一边去,“眼睛瞎了,没看见前面有人吗?找死是不是?”
小孩儿被拎的一脸懵,见梁远洲又高又壮,当即怂了,拿袖口擦了把鼻涕,神色趾高气昂:“这儿是我家,我不认识你,从我家里滚出去。”
“……这是你家?”姜湘上上下下打量小孩儿,目光有些嫌弃。
她姑姑姜慧虽然挺不是东西,但年轻的时候也是金枝玉叶富养出来的,就算这些年落魄了,也不至于把自己孩子教养成这么一个邋遢玩意儿。
况且,这小孩年纪也对不上。
她姑姑有一儿一女,算算年纪,那最小的姜晴也有十七岁了。
就算姜慧这两年又生了一个,那应该不到两岁,哪能长成这么大一小孩?
难道是她太久没回来认错了家门?不应该啊。
姜湘四处张望,不太有底气地问:“姜慧不住这儿吗?”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小孩儿眼睛锃亮,“你认识那资本家的后代?你是她的谁?她把这儿卖了,跟她男人搬走了。”
“卖了?你说这洋楼花园让她卖了!”
第15章
姜湘难以置信,“什么时候卖的?卖了多少钱?她凭什么卖?”
这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姜湘可以不在意其他财产物资,但这个房子绝不能卖出去。
小孩噼里啪啦道:“去年卖的,我奶花了三百六十块——哎,你干嘛?这是我家,不许你进!奶!奶!有人闯咱家!”
姜湘一脚踹开了门,迎面就来了一个拿着菜刀的老太婆。
老太婆叉腰怒骂:“哪个不长眼的闯俺家?俺砍死她。”
“…………”姜湘瞄了那菜刀一眼,脑海里那股气血冲劲一瞬间散的无影无踪。
她一向惜命,哪怕心里呕的要死,也得往后退,不敢和这拿刀的老太婆对上。
谁知背后突兀多了一只手,抵着她不许退,男人嗓音低沉,“别怕,湘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我在,我帮你。”
想到梁远洲个高腿长,那一身结实的肌肉,姜湘实实在在多了几分安全感,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闭眼喘了口气,极力冷静下来,站定和老太婆说道:“老人家,你把菜刀放下,我就和你问几句话,问清楚了我就走。”
老太婆不肯放刀:“你要问啥?”
姜湘说:“我原来就住在这儿,姜慧是我姑姑。”
“哎呦,我说呢,看着就是资本家小姐,剥削俺们压迫俺们当奴隶,一家子都黑了心肝不要脸。”
不等姜湘反应,梁远洲抬眸:”你再骂一句试试。”
听到男人的声音,老太婆这才注意到姜湘背后的梁远洲,脸色僵了一下,拿菜刀的手紧了紧,“俺说两句咋了?她们资本家都是压迫俺们的,俺买这房子花了一辈子的积蓄呢。”
姜湘闭了闭眼:“我姑姑真把花园洋房卖你们了?”
“这还有假?房管所当初都看着呢,俺们签了契约的,一手交房,一手交钱。足足三百六十块呢。”说完,老太婆得意地挺直了腰。
她年轻时手脚麻利能说会道,在大户人家贴身伺候一个姨娘,得了不少赏赐,因此攒了好些银元小黄鱼,一直没舍得动。
直到建国以后时局稳了下来,她才暗地里把这些东西偷偷换成钱。
因为她运气好,赶上了49年长川市机械厂大招工,她进去捞了个食堂刷碗工的工作,两个儿子也进了车间端上铁饭碗。
所以老太婆乍然拿出那笔钱买房,三百六十块,看着多,但众人惊叹羡慕过后也能理解,一大家子三个正式职工,省吃俭用好些年,攒了这么一笔钱也能说得过去。
听老太婆言辞凿凿,甚至提到了房管所!
姜湘不得不信,有房管所插手,这花园洋房的手续肯定办实了。
姜湘不得不接受现实终于死心,最后问:“姜慧搬哪儿了?”
“搬去印刷厂家属院了,”见她不纠缠,老太婆乐意多说两句,“她男人不是在新华印刷一厂那儿上班呢,印刷厂给分房,他们在大杂院里分了间小平房,一家子都挤一块住呢。”
姜湘点点头,平静地抬起眼睛四处张望。
小洋楼屋里的装潢几乎没变,只是没了主人家爱护,墙壁早已脏的一道黑一道黄,墙上的壁炉也被拆了,楼梯扶手上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刻痕,早就没了最初的模样。
姜湘眼睛渐渐潮湿。
没再留恋,她转身离开。
出了篱笆门,看见路边还在等着的驴车和老大爷,姜湘恍然大悟,难怪梁远洲让她别着急卸行李呢。
敢情是早知道她家被卖了?
她果然没猜错,梁远洲就是早早认识她了!甚至连她原来住哪里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但她在此之前并不认识梁远洲。
难道那家伙看着个高挺拔凶神恶煞,实际上害羞得很,以前在长川市偶然见过她一面,对她一见钟情,一直躲角落偷偷关注她,所以姜湘并不认识他?
这么想,似乎也不对,有点逻辑不通!
两年前姜湘被逼下乡时,不见梁远洲上来帮帮忙,这两年在红河湾生产大队她受苦受累,也不见他出现给自己温暖慰问啊?
偏偏在自己终于解放即将回城的那一天,他出现了,迫不及待贴过来送吃送喝送温暖?
想来想去,姜湘实在想不通,脑壳疼。
干脆不想了,直接爬上了驴车,梁远洲也跟着上了驴车。
姜湘和赶驴车的老大爷解释:“大爷我太久没回来,我家搬家了,我们去新华印刷一厂的家属院,你知道在哪不?”
老大爷笑了笑:“知道,就在前面隔两条街的那个巷子,那一片住的都是印刷厂的工人。”
姜湘“哦”了一声,放心地点点头。
驴车再度前行。
过了半晌,梁远洲终于忍不住了,和姜湘说:“湘湘,如果你没有住的地方,可以来我家,我家也在大杂院,是两间小平房,我住一间,你可以住隔壁那一间。”
姜湘哼哼,就知道他没打好主意,一路上贴着她疯狂示好,这会儿终于肯暴露他真实的意图了?
姜湘毫不犹豫拒绝道:“谢谢你啊梁远洲,但咱两非亲非故的,我搬到你家里住,那像话吗?你家里人肯定有意见的。”
梁远洲低声:“我家里没别人了,湘湘,我十三岁就自己一个人过了。”
听到这句,姜湘愣了下,十三岁就没爹妈了?这也太惨了。
姜湘看着他微微低落的眉眼,一时半会吐不出拒绝的话,有些不忍心。
但她想了想,她确实做不出平白无故搬到男人家里住的离谱事情。
她又不是走投无路没地方住,非亲非故的,她搬到梁远洲那儿去,那才是真正惹人说闲话呢。
想到这里,姜湘摇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那还是不行,街坊邻居都该说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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