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笃定,仿佛十分有把握帮她进长川油矿。
姜湘不愿扭头和他面对面说话,她突然便生出了一些烦躁,谁不想进长川油矿啊?
她又不傻,再加上自己来历特殊,虽然现代的记忆没有全部想起来,但她早熟啊,她十几岁起就盘算着高中毕业进长川油矿打工了。
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也有无能为力做不到的事情。
她闭了闭眼,放下笔记本,扭头望向梁远洲,然后垂下眼睛低声说:“你当我没做过功课是不是?梁远洲,你不知道,从我七八岁起会挣钱的时候我就开始盯着长川油矿了,你当我这些年白盯的?”
就现实而言,旁人有可能进长川油矿,唯独姜湘不可能。
之前说过,长川油矿在长川市是出了名的,大名鼎鼎!但凡想进长川油矿端上铁饭碗工作,大概只有三种途径。
一是参加招工考试。和大多数国营单位一样,长川油矿年年都有招工考试,年年都会招一批初高中毕业的学生。
通过考试招进来的学生,先是组织培训,熟悉环境,然后一部分被分配到山里照看油井,一部分被分配到油田井下作业大队,也有一些是负责后勤工作等等。
二是退伍转业的军人。这年头当兵光荣,退伍了以后通常有组织安排你工作,回了长川市的退伍军人,几乎有一半都去了油矿上。
会开车的可以优先选择去运输大队开油车,不会开车的去一线巡逻,巡山,也可以去炼油厂车间,维修车间,厂纪委,厂工会,总之从基层一线到机关,做什么的都有。
三是什么呢?第三种途径就比较随机了,招进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
比如油矿附近的烈士家属,照顾烈士家属无可厚非,大家都能理解并且接受。
又比如,有的工人年纪大了些,自愿退下来把岗位交给子女,又或者是因工伤残疾的,也会给子女安排工作照顾安抚。
再比如,见义勇为立了大功的人。
姜湘十三岁那年,夏季暴雨,靠近郊区的山上突发小山洪,那山上有油井,两个工程师急着带了几个工人为抢救设备冒雨上山,结果一夜过去生死不知。
是山上的一户村民救了他们。
听闻当时那两个工程师险些被突发的山洪冲走,村民碰巧撞见,远远扔了麻绳过去,全家老小一起合力把人救了出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救了两个工程师?
油矿上当然要大肆表扬奖励,让那一户当家的男人和女人,双双进了油矿有正式工作,从此人家就是城里的双职工家庭了!
姜湘听到这消息时扼腕痛惜,痛恨自己十三岁,不能冒雨上山救人!
又恨自己没那个滔天运气,咋就撞不上这种好事呢?
这件事过后,她沉下心,专门总结了一下自己能进长川油矿的方法。
第一个正当途径是招工考试,她想都不必想,因为油矿单位比较特殊,卡的严,笔试第一名也没用,正式录用还要政审呢,成分不好的一律不要。
而她恰恰成分不好,是资本家的后代,虽然是民族资本家,照样要被毫不留情刷下去。
第二个途径,退伍军人转业……更是想都不必想的。她又不是当兵的,和军人家属也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没戏。
第三个途径……更没戏了。她一不是烈士家属,二没有父母在油矿上工作肯退下来给她腾岗位的,三也没有立功。
最重要的是她上哪里立功去?
她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就算当真遇见能立功的好事,她是能豁出命去救人,还是能扛着大刀和歹徒决一死战?
姜湘惜命,还是离那些危险远一些比较好。
所以当年十三岁的姜湘盯着长川油矿研究许久,弄明白上述所有,彻夜难眠,最终不得不认清一个悲惨的现实——她没可能进油矿了。
听了她低声缓缓道来的缘由,梁远洲久久没说话,他看见她眼里翻涌奔腾的情绪,像是不甘心,又像是认了命。
他心底泛起酸涩,是心疼,也是后悔:“湘湘,我不是空口胡说——”
姜湘打断道:“不管是不是空口胡说,至少现在你做不到的,不是吗?”
“我做得到,湘湘,你给我一点时间。”
“那也不需要你帮我做这些呀,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姜湘仰头认真望着他。
“…………”梁远洲愣了下,犹豫半晌说不出口。
姜湘笑笑,假装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她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一下,“虽然我承认了我们勉强算是朋友,但朋友之间,不需要做这些的。”
“梁远洲同志,我很感谢你愿意帮我,但我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不靠其他人给饭吃。”
那你以前怎么愿意靠徐盛安给饭吃呢?
你现在信誓旦旦要找工作,要靠自己双手吃饭,怎么结了婚,就没再出来了?就因为徐盛安?
徐盛安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呆家里当家庭主妇?
想到这里,梁远洲气得眼眶潮湿,扭过头,再不想搭理姜湘了。
姜湘只觉得他生气生得莫名其妙,怎么了嘛这是,刚才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扭过身子不理她了?
幼稚。
姜湘气呼呼哼了一声,同样扭过身子,和他背靠背,她也不想搭理梁远洲了呢。啊呸!
第13章
两人像小学鸡一样互相生气,谁也不开口说话,搞冷战,便是一夜过去。
第二天早上,梁远洲仍然不说话,照常拿了餐券,去前面的车厢买早饭,两个滚烫的红糖馅包子放在搪瓷饭盒里。
姜湘嘴馋,闻着包子的香气,忍不住瞅了一眼又一眼。
梁远洲脸色仍是冷冰冰的,背对着她,把饭盒给她推过去。
姜湘哼了一声,是他先莫名其妙生闷气,她才不心虚呢。
她捏起包子嗷呜一大口,吃得香喷喷。
中午还是冷战。
两人背对背睡着,偶尔扭过头眼神交汇,姜湘一秒转回脑袋,不看他的脸色。
梁远洲眸色沉沉望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到了下午,天上白云纵横,太阳在天上渐渐西斜,刮进车厢的风却仍然是冷的。
深冬季节的太阳仿佛就是天上的一个吉祥物,挂着好看,不中用。
伴随着长长的一阵刺耳鸣笛声,列车到站了。
姜湘一觉睡醒,听到喇叭上播放列车到站的声音,第一反应趴到车窗前,看见外边的站牌上写着熟悉的六个大字——长川市火车站!
“啊啊啊,我终于回来了!”姜湘顿时兴奋。
“长川市啊,长川市的,到站下车了。”车上的乘务员大声提醒。
“下车了。”
姜湘本想扒拉着自己的行李,火速逃之夭夭,她还生着气呢,下了火车,再也不要和梁远洲打交道了!
殊不知仙女也有第一步难倒的事情——首先,她的两个麻袋和柳条箱,都在床底下。
她费劲了吃奶的力气去扒拉,勉强扒出来一个麻袋……
姜湘气喘吁吁。
旁边的梁远洲瞅她一眼,主动开了口:“让开。”
“啊?”
“啊什么,我帮你搬行李,不然你这么弄还能下车吗?”
“。”
说的很有道理。姜湘乖乖挪地。
梁远洲微微弯腰,手一伸,慢慢悠悠把姜湘的行李从床底下拉扯出来,然后用略微复杂的眼神瞥向姜湘。
姜湘:“。”
姜湘觉得他在故意羞辱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归拢好行李,姜湘仍然没能拿到一件自己的行李,她想伸手自己搬,却被梁远洲一根手指戳到一边去,“你不要添乱,走我前面去,先下车。”
“哦。”姜湘看了看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扭头先往车厢出口的方向走。
有了这一个契机,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默契地把昨晚的冷战事件翻过去,算是自动和好了!
怀着激动的心,姜湘飞一般奔下了火车。
铁道边上吵闹声熙熙攘攘,人很多,上车的下车的挤成一片。仿佛拥挤的沙丁鱼罐头。
姜湘才下火车,一看面前挤挤挨挨的人群,顿时头疼,她低着脑袋一门心思往前挤,“让一让,让一让同志!”
“同志,你上火车是不?让我先过去可好?”
“诶好嘞,谢谢,谢谢。”
“老奶奶你踩我脚了!”
“。”
草,一种植物。
十二月,大冬天寒风凛冽的时节,姜湘愣是挤出了一脑门的汗。
好不容易穿过拥挤人群,姜湘微微松了一口气,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然后站在人少的地方,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却意外地没有看见梁远洲的身影。
姜湘愣了下,这该不会是还生着气,拿着她行李跑了吧?
顾不上多想,她急着赶快回去,企图在人群堆里找一找梁远洲。
个狗东西,到了长川市还要摆她一道?
她急得团团转,一边找一边大声喊:“哎哎哎,梁远洲,梁远洲,你在哪?梁远洲!”
按理说姜湘个头不矮,一米七,挤进人群堆里却丝毫不显眼——原因无他,其他人大多扛着麻袋或者包裹,包裹又大又沉,可不就是把姜湘挡得严严实实?
良久,火车启动时,姜湘仍然没能找到梁远洲,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的行李!
她的全部身家!
就在她伤心抹眼泪的时候,一只耳朵又被人揪住。
姜湘:“…………”
姜湘抬起头,看见梁远洲一张脸阴沉沉的。
他把手里的大包小包统统扔地上,揪着姜湘耳朵:“说了让你走我前面,我才低头搬行李,你就跑了。”
姜湘反驳:“我没跑!”
“你还有理了?你下了火车,一股脑往人群堆挤,你回头看我了没?”
“……没。”气势陡然弱了下来。
姜湘心虚地捂了捂脸,谁能知道梁远洲在后头没跟上呢?
当时人来人往人太多,长川市火车站又大,她和他走失散也挺正常的,是吧?
浑然忘了前一秒还在心里骂梁远洲骂到狗血淋头,就因为他可能拿了自己的行李跑了。
梁远洲仍然沉着脸,脸色吓人,语气却失落地要命,“湘湘,你是不是故意躲我?”
姜湘一听,摇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急忙否认道:“我没躲你!我躲你干什么?我的行李都在你手里呢,我跑了我怎么办呀?”
“是吗?”他脸色缓和了一些。
“是是是!”姜湘捣蒜式重重点头。
有了姜湘好声好气和他说话,梁远洲方才找不到她的惊恐情绪彻底散去。
他手心微微出汗,是着急,也是害怕。他真怕这时候的姜湘又开始躲他。
虽然知道她在长川市,他也知道姜湘说要回去住的洋房花园在哪里,甚至是她姑姑姜慧在哪里住,他都一清二楚。
即便火车站临时找不到人,去了那些地方,总能找到姜湘。
但那一刻,他确实慌到不由自主。
梁远洲闭了闭眼:“你牵着我衣服跟我走。”
“?”
“我跟着你走干什么?”姜湘虽然纳闷,但没拿他的话当一回事。
她再一次表示感谢:“梁远洲同志,谢谢你一路的照顾,现在我们终于下火车了,也该分开走了,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梁远洲:“我送你到家。”
姜湘迷惑:“恩?”
梁远洲眼神执着,语气认真地重复道:“我送你到家,湘湘,我看着你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才放心。”
姜湘“唔”了一声,抬眼望着他,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看得清他眼里的情绪,执着,浓烈,仿佛炽热滚烫的烈焰。
姜湘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梁远洲顿时眉眼低垂,低着声音和姜湘说:“走吧,我们在前面的路边找辆驴车坐,你说说你要去哪里?”
“哦,我、我去解放路。”
“解放路哪里?”他明知故问。
姜湘抬起眸,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故意道:“那条路不是有成片的花园洋房吗?里面有一个独栋小洋房,就是我家,我家门牌号是106号。你知道解放路109号花园洋房吗?那就在我家隔壁不远,咱们长川市最大的地主崽子就是住那!”
她专门强调了最后两句!
花园洋房和地主崽子!划重点!给梁远洲知道知道厉害!
梁远洲脸上露出笑容,抬起头望了望天:“知道了知道了,想说你是资本家千金大小姐直接说不就行了?”
姜湘压根不是这个意思!
她无语望天,有些无奈,拉着梁远洲走到僻静无人处,解释道:“我是说我成分不好,你该知道住解放路的大多都不是好东西,我很感谢你愿意送我回家,但你最好别送!平日里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免得连累了你遭白眼。”
“湘湘,我平日里也常常遭其他人白眼,就算和你走近一些,多几个白眼也没关系。”
“?”
姜湘目光震惊,难不成梁远洲也是成分不好常常遭人白眼?看不出来啊!
她不可置信地搓了搓眼睛,再次认认真真上下打量梁远洲,见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仿佛不怕冷一样,上身是薄薄的风衣,下身是劳动布的灰色工装裤。
大概是因为他腿长,而且身材比例优越,所以样式老土的工装裤都让他穿得格外好看。
再看他的气质——虽然他体格挺拔模样俊朗,但气质确实不怎么样,不像是从小书香世家熏陶或者富裕家庭出来的少爷。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兴许是她狗眼看人低,不小心低估了梁远洲的底蕴?
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诡异心态,姜湘咳咳两声,暗戳戳打探道:“原来你也成分不好啊?富农?中农?还是小资产阶级?”
“……”梁远洲沉默了一下,“不是,我成分很好,我家八辈贫农,穷得叮当响。”
“…………”
“不是,”姜湘十分纳闷,“梁远洲同志!那你刚刚还说你也常常遭人白眼呢?”
梁远洲又是沉默,半晌才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平时不学好,不务正业,没工作,也不喜欢做太辛苦的活计。我一天到晚天天出街瞎晃悠,大多数街坊邻居对我评价很差,见了我都要给一个白眼。”
前面那长长一连串不重复的贬义词,让姜湘听得目惊口呆。
头一回见这么实诚评价自己不学好的混混二流子!
搞清楚是误会,姜湘捂了把脸,还是没放弃劝他:“那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些,梁远洲,你成分顶好,你这个遭白眼的情况呢,和我这个情况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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