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湘坐下铺泡着脚,头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何丽华就坐在她边上,同样泡着脚,好几次想开口和姜湘说话,但四面八方沉重的氛围和虎视眈眈的视线……何丽华选择闭嘴。
第二天一早,听到楼道里叮叮当当的动静,姜湘睁开眼早早起床。
像往常一样去水房洗漱,不说话也不摆着笑脸讨好谁,冷冷淡淡刷牙洗脸。
然后回宿舍里,检查衣柜上挂了锁,柳条箱挂了锁,拎着随身的军绿色挎包,一个人欢欢喜喜上班去。
见姜湘一个人先走,304宿舍的女生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她,她怎么能跟没事发生一样。”董美霞指着外边手指颤抖。
何丽华没好气,“闭嘴吧你,都怪昨晚你那张破嘴,吵了那么大一架,搞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可不是,”其他的一个接一个抱怨,“我也没睡好,一会还得踩纱车干活呢!”
来到纺线车间,姜湘还是和没事人一样,上去踩纱车。
平时怎么干活,今天也是怎么干活,甚至拿出了比往常更要认真的劲头。
半小时后,车间的主任来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姐,人人喊她赵大姐。
赵大姐赵主任在国棉厂是出了名的,年年评劳模,评三八红旗手。
“姜湘,你跟我来一下。”赵大姐喊道。
车间里值班的女工们纷纷侧目。
董美霞率先反应过来,当即冲着何丽华眨了眨眼。
看吧,昨晚她不是说大话,得知了姜湘的成分问题,车间的领导指定要找她谈话。
何丽华面露担忧。
姜湘最初愣了一下,看着赵大姐出去,连忙跟了上去,“来了。”
姜湘表面上没事人一样,是因为她不怕周遭的白眼和冷落,她有自己相识多年的亲朋好友,苗姨,苗冬青,方静,还有红河湾大队的李支书一家,现在又多了一个梁远洲。
朋友在精不在多,她的社交领域并不存在孤立空白,所以不在乎旁人的白眼和冷落。
况且,她是身穿,有现代的部分记忆,精神状态健康充实阳光向上,确实不会因为这一丁点遭遇就变得抑郁emo。
可以说,她眼下唯一牵挂担忧的,就是能不能保住国棉厂这份临时工的工作!
一路忐忑地跟着赵大姐进了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门一关,姜湘的心就重重坠了一下。
只见赵大姐脸色严肃地坐椅子上,开口问:“姜湘同志,我问你,你成分有问题,是民族资本家,是不是?”
这个姜湘没法否认,点头道:“是。”
赵大姐拍桌,语气一瞬间严厉起来,“那你一开始入职的时候怎么不说呢?你在车间工作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都没有坦白。”
“……当初办入职,咱们单位也没人问我成分啊。”姜湘揣着明白当糊涂。
“好,你说单位没问,那你入了职,不是有不少人打听你条件吗?”
“那也没人直接开口问啊。”姜湘语气相当陈恳,脸上也是一副坦坦荡荡不怕当面对峙的模样。
她确实没有说谎,确实没人直接问她成分,那些想给她牵线做媒的,都是问她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不是双职工等等。
见姜湘装傻装到底,赵大姐硬生生气笑了,“行,我不计较你隐瞒成分问题。你们昨晚在集体宿舍里闹出来的那么大动静,你那套敌人和朋友的理论,我也听说了……”
闻言,姜湘低下头,止不住心虚。
下一秒,就听赵大姐说道:“你说得对,你虽然成分不好,但也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我们不该拿你当敌人看待,也不能因为你成分不好,无缘无故就把你开除了。”
姜湘惊喜地抬起头,她的工作保住啦?
赵大姐脸色依旧严肃,但语气已经温和了下来,“我和其他领导商量了,咱们国棉厂不是没有你这样成分不好的工人,既然你已经进了车间,就好好干,干出成绩来,别让我们失望。”
姜湘嗯嗯点头,高兴到难以言表。
赵大姐又道:“我看了你在招工考试上答的卷子,提出的那一套分工流水线生产,可以提高生产效率,我很感兴趣……”
姜湘:“…………”
敢情不是无缘无故把她留下来啊?是看中了她提出的创造性建议?
不管怎么说,国棉厂的工作保住了,对姜湘来说是一件好事。
姜湘想了想,不知怎么跟赵大姐讲现代的工业化流水线作业。
她并不了解现代国棉厂的大型纺织机器是什么样子,只能尽量用简单直白的大白话解释。
“比如说,要靠人力操作的,我们可以用机器代替,比如纱线接头,也能靠机械化操作……”
姜湘抓耳挠腮,把自己脑子里能想起来的,能说的那部分,有用的没用的都说一说。
现如今的国棉厂,是有“千人纱,万人布”的说法的,从这一句话,就足以看出五六十年代的纺织行业有多落后了。
但姜湘对此爱莫能助。
她不是干这一行的,对现代化大型纺织机器,就是在新闻报道上偶然看见一眼,也没有其他更深入的了解了。
姜湘说完,急得额头上都出汗了,也不清楚这样算不算过关。
却见赵大姐若有所思,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姜湘同志,你的想法对我们很有启发,你先下去吧,在纺线间好好干。”
“哎,好。”姜湘露出笑颜,出去办公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她回去车间,何丽华急得围上来,“姜湘,赵主任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要开除你啊?”
“没有的事,我还能继续工作呢。”姜湘轻描淡写,脸上笑盈盈的。
“那她找你干什么?”
“就是问了问我对纺织机器的想法,赵主任都夸我了,说我的想法对她很有启发呢!”姜湘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边的小女工们都能听见。
她心情极好,倘若屁股后头有尾巴,尾巴都该翘到天上去啦。
虽然工作是保住了,但在厂里,该遭遇的冷落和白眼还是一个不落,姜湘丝毫不在乎,淡定地继续上班。
和旁的工友们可以不说话,避免打交道,但和一个宿舍的舍友们却不能不打交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姜湘很愁。
304宿舍里,只有董美霞一个看她不太顺眼,其他人都还好,但,大家相处起来总有些别扭。
姜湘琢磨着,是不是该搬出去租房子住啦?
若是没有梁远洲,姜湘兴许永远不会产生搬出去住的想法,她再别扭也要赖在宿舍里住,就为了省下租房子的一块钱!
但有了梁远洲,她,她似乎可以尝试着挪出一块钱,去租一间房子,搬离这个让她感到别扭不舒服的宿舍环境。
她现在能挣钱,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虽然很少,但平时有计划地省一省,再加上梁远洲补贴她吃饭,她饿不着。
她手里的钱,其实足够花了。
说干就干。
当天晚上,在国棉厂宿舍楼下,姜湘就把搬出宿舍这个想法告诉了梁远洲。
梁远洲巴不得她立刻马上搬出来呢。
“湘湘,你先搬到我那里住,你住我的房间,我去隔壁的杂物间住。”
“不行啊,”姜湘摇头说,“你那里离得有些远,我每天上班得早起二十分钟,早起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我还会经常值夜班。”
国棉厂小女工大多都是三班倒,上午班和下午班,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傍晚五点。
夜班,就是晚上六点到十点整。
倘若轮到姜湘值夜班,下了班就是深夜十点整,那时候天都黑透了,她一个人下班回家,哪敢走夜路啊?
她还觉得不安全呢。
梁远洲想也不想道:“我来接你,湘湘,我平时不上班,每天亲自送你上下班,保证风雨无阻一次不落。”
姜湘很感动,但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一句话,十动然拒。
她站在高高的花坛边上,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梁远洲的肩头,“不行的,小梁同志,你住的是大杂院,你那些邻居嘴巴碎的很,不好相处。”
梁远洲:“………”
梁远洲眯了眯眼,看她这副高高在上的领导派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了几遍了,你不是我领导,不许喊我小梁同志。”
姜湘假装没听见,“小梁同志,明天上午我不值班,你陪我去看哪里有合适的能租的房子吧。”
梁远洲气笑了,伸手,把她从高高的花坛上拽下来,“站低了说话,你故意的是不是,想站上头当我领导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看破了,姜湘潜移默化的行动还没开始实施几天就宣告失败了……
姜湘装聋作哑,低着头,不吭声。
梁远洲揪她耳朵,阴森森道:“想当我领导,下辈子吧。这辈子必须我说了算。”
上辈子他就是听她的,太顺着她了,她和徐盛安离了婚,之后那么长时间他累死累活追到她,却还没得到她。
这次必须得让他说了算。
姜湘才不肯听他的呢,她挣扎着,不许他揪自己耳朵,“狗东西。”
梁远洲还没骂她狗呢。
之前他没反应过来,任由她喊自己小梁同志,喊了不只一次两次,甚至一边喊一边像模像样拍他肩膀。
领导的派头搞得挺足,占他便宜占爽了。
他面不改色,松开揪她耳朵的手,仗着身高优势以及力气大,胡乱揉搓她的脑袋和头发,揉成一窝凄凄惨惨的鸡毛头。
姜湘拼命躲躲不开,气得要死,踩他脚。
两人跟小学鸡打架一般,在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打打闹闹半晌。
期间,不是没有路过的眼熟的工友们看向她和梁远洲,投过来的视线复杂得很,像是谴责她大晚上和男人在楼下这么闹十分不像话。
又像是带着些许轻蔑。
姜湘全然不在乎这些眼神。
梁远洲却看见了,气得不行,“湘湘,她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看你?”
“我都没生气,你生哪门子气?”姜湘纳闷。
“我是替你生气。”梁远洲恨铁不成钢,戳她脑袋。
姜湘叹气,“我成分不好嘛,难免遭大家白眼,但我真的不在乎,你用不着替我生气。”
她有现代的一部分记忆,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成分,她有自己坚定的信仰和向往。
姜湘感叹:“有句话很适合用到这里,我跟你讲。”
梁远洲哦了一声,“你讲。”
“村里的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叫,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叫。”
梁远洲咳咳,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姜湘笑了笑,“梁远洲,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是什么成分,他们都说我是民族资本家,看不起我,可我才不是呢!”
“我是祖国的花朵,是早晨八九点钟初升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年轻人的身上。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最后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
听到这番话,梁远洲愣住了。
这一刻,他低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姜湘,好像看到了她身上发着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朝气蓬勃的光芒。
第39章
第二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姜湘就起床了。
今天上午她不值班,专门和梁远洲提前约好了, 出去找合适的能租住的房子。
大清早她起床的时间实在太早,估摸着不到七点钟,宿舍其他人都还没醒。
姜湘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下了床, 拎着搪瓷盆出去, 到了水房, 简单快速地刷牙洗脸, 然后站在外边的楼道里,给自己编麻花辫。
她头发有些油了, 本该这会儿就能洗头发,但洗了头, 用毛巾擦干头发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这年头哪有吹风机啊?
姜湘赶时间, 只能忍一忍,到了晚上再洗头。
等她动作飞快地收拾完,习惯性地检查一遍衣柜和柳条箱都上了锁,出门要带的军绿色挎包带上,便悄悄地离开了宿舍。
下了楼,天光已经放亮。
长川市的早晨冷得很, 树上挂满了冰霜,街上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
倘若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 吸进胸腔的空气冰冷彻骨, 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仿佛离笼的鸟雀,姜湘兴奋飞奔, 朝着新城路街道而去。
路上人影稀少,只有经过厂区的粮店副食品店时,遇见的人便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出门买菜的老太太和年轻媳妇结伴而行,弯曲的胳膊上都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还有一个碗。
那碗就是用来盛豆腐的。
想起豆腐,姜湘便一股脑想起了豆腐汤炸豆腐麻婆豆腐,也罢,一会她到了大杂院,第一件事就是支使梁远洲去副食品店买块豆腐!
到了大杂院,院子里已经忙活起来,洗漱的,烧水的,做饭的……
灶台上,蒸笼的水蒸气呲呲冒着,妇女揭开了盖子,是时下常见的黑漆漆的杂面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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