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洲路过时,正巧碰上,没当一回事,面不改色,淡定地骑着自行车过去。
说巧不巧,拐过弯,在下一条街的路口,迎面就撞见了某个令人生厌的冰冷脸庞。
是徐盛安。
徐盛安同样穿着那一身挺括利落的白色公安制服,衬得他肩宽腿长,英俊挺拔。
他似乎是在盯着什么,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树下,神情若有所思。
然而下一秒,他也看见了迎面突然出现的梁远洲,眉头不由蹙起。
梁远洲冷哼一声,目不斜视,骑着自行车悠然而过。
他不去找对方麻烦,对方却来找他的麻烦。
只见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不偏不倚,拦到了自行车面前,梁远洲…………
“我没去抓你,你倒是撞上来了。”徐盛安冷道。
梁远洲岂会怕他,“来,有本事你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犯了什么事要被你们抓进去?”
徐盛安没说话。
见他没动作,梁远洲笑了,想都不必想,钱老头一定在背后点过徐盛安,不许他胡来。
背后有靠山,梁远洲有恃无恐:“不抓是吧?让开,好狗不挡道。”
徐盛安只问:“你上次怎么从看守所逃出来的?”
“还能怎么着,撬个锁的事——你一刑警大队的队长,看不出来我撬锁的痕迹?”
徐盛安不是不知道他撬锁逃狱,但他关押梁远洲的时候存了私心,给门上挂的那道锁,不是普通的锁。
那是专门关押特/务间谍的机关锁。
就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撬那道锁都得费不少力气,寻常人怎么可能那么快逃出来。
然而事后徐盛安检查那锁,却发现锁眼丝毫未伤,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样的手法,不是一般人能会的。
“我问你,你撬锁的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关你屁事。”梁远洲用词并不客气。
徐盛安眉头狠狠一蹙,“你和她说话,也是这么粗鲁吗?”
“?”
哪个她?湘湘?
梁远洲反应过来,目光陡然阴沉,“好端端的,你提别人干什么?”
“别人?难道她不是你对象吗?”徐盛安反问。
“没错,湘湘是我对象,是我带去在钱老头面前过了明路的对象!”他重点强调。
听他这么说,徐盛安脸色依旧不变,“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我们此前应该不认识,完全没有交集。”
“可是为什么,每次你看见我,眼里都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恨意?”
他语气格外诚恳,似乎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梁远洲没回答,反问了他一句,“那你呢?你每次看见我,不也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吗?”
把他关进看守所严防死守的那些天,不就说明了他徐盛安表面光风霁月朗朗清风,实际上也看他很不顺眼吗?
徐盛安愣住了。
梁远洲冷笑一声,不愿和他多提姜湘的事情。“公安同志,我忙得很,麻烦让一让。”
说罢,他没再搭理徐盛安,骑上自行车,直接绕道冲了过去。
重新回到乡下,梁远洲心情不愉,极力压下情绪,把差的那四块钱给庄稼汉补上去,然后转道,准备去下一个收粮地点。
匆忙离开时,那庄稼汉招呼道:“建国兄弟,过两月再来啊!到那时俺们家里有山货,山上采来的都能卖……”
梁远洲没应声,别说过两月,这辈子他都不来这了。
黑市交易最要紧的便是合作对象能不能靠得住。
不过是多喝了两瓶酒上了头,就能把私底下给他卖粮挣钱的事情抖出去,他不怕遭人嫉妒举报出事,他还怕呢。
远远地离开了村庄,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梁远洲停下自行车,抽出口袋里周建国的介绍信。
这假身份已经不安全了,以后不能再用,只能烧掉。
他掏出洋火盒,擦亮了一根火柴,静静地看着手里的这张伪造介绍信缓慢燃烧,化为殆尽。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点一点闪烁,然后渐渐归于平静,悄然熄灭了。
过往的记忆一瞬间压抑不住浮现在他的眼前———
也是这样黯淡的火光。
在她的坟前,他跪着,看着白色纸钱一点一点燃烧,一点一点熄灭。
“是你害死她,是你!”是徐盛安的声音。
梁远洲置若罔闻,“湘湘走之前,没有给你那边留一句话……她从头到尾不曾提一句徐家的任何人,任何事。”
“徐盛安,你现在来质问我,不妨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提都不愿提一句?”
“我骑着自行车载湘湘回城时,她说,她好些年不曾这么高兴。不高兴,那就是这些年她在徐家过得很不痛快。”
徐盛安微微一震,抬起头,眼里像是覆着一层水光。
梁远洲说:“湘湘让我远离斗争,去长川油矿安稳度日。我想了想,离开之前,我得替她出口气。”
“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蹲到他面前,轻声道,“我让你们全家也去关牛棚,湘湘从前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你们也去体验一回。”
无论他如何疯狂报复,如何替湘湘出了那一口气,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中午十二点。
国棉厂,姜湘才出来,便遭遇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湘湘。”梁远洲抱她抱得很紧。
姜湘毫无防备,瞅了一圈工友们投过来的目光,顿时红了脸,使劲拍着狗男人的臂膀,想让他松手。
好在梁远洲没犯糊涂,很快松了手,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走,湘湘,我带你回家。”
“哦。”姜湘掩耳盗铃一般两手捂脸,假装没看见周遭异样的视线,坐上自行车后座。
一路通畅回到小洋房,姜湘就开始生气算账了。
她故技重施,搬来小板凳,高高地站在小板凳上,拍梁远洲肩膀。
“小梁同志,你怎么回事?那是国棉厂生产区大门口,大家都下班往出走呢,你突然就给我来一个熊抱?是不是嫌我在国棉厂名声还不够差劲啊?”
“湘湘,我不是故意——”
话还没说完,姜湘就断定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
梁远洲:“…………”
梁远洲沉闷下来,不说话了。
姜湘发现他情绪不大对劲。
按以往的情况,她一站到高处摆出领导的派头拍他肩膀,他第一反应就要把她抱下来,不许她喊小梁同志。
如今她喊了好几声,却不见他抗议。
“小梁同志,你怎么啦?今天上午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远洲瞄她一眼,神情低落:“我遇见了徐盛安。”
“哦,你遇见了徐盛安——什么!你竟然遇见了徐公安!”
姜湘大惊失色,“他没想着再抓你进公安局吧?”
梁远洲无语:“没,我没犯事,他没理由抓我。”
闻言,姜湘松口气,再次重复追问:“那你遇上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远洲没法说,总不能说徐盛安那张脸,总是让他想起上辈子不好的记忆。
“湘湘,你说,我和徐盛安比起来,谁更好一些?”
“当然是徐公安了。”这还用比吗?
人家是公安同志,吃公家饭的,铁饭碗,有权有势,长得又帅。
“湘湘,我刚刚没听清,你要不再说一遍?”梁远洲危险眯眼。
“。”
“我说错了,是你更好一些啊小梁同志!”
第48章
姜湘哄梁远洲哄了好半晌, 勉强把徐盛安那一页翻过篇,就要挽起袖子开始搞饭吃了。
下午她还要继续上班。
国棉厂车间小女工是三班倒,上白班还是上夜班, 全看值班表怎么排。
每个周的值班表是由车间的主管师傅排的,提前张贴到车间门口,一般就是轮流值夜班,公平公开, 谁也不吃亏。
姜湘中午十二点下班, 一点就要回去值下午班, 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时间紧, 她做不了复杂的饭菜,从墙角那堆米面杂粮里翻出了一捆干粉条, 水开下锅煮粉条,然后开始兑酸辣粉汤底!
没错, 姜湘会做后世人人都爱嗦的酸辣粉。
以前在红河湾大队, 她和方静两个人睡一间屋子, 下午吃过饭,常常到晚上就开始饿了。
这时候方静就会爬起来煮两把红薯粉条,姜湘来兑汤,两姑娘坐一块深夜嗦粉,辣得出一身汗,别提多爽了。
正宗的酸辣粉汤底, 通常会用猪大骨高汤、葱花和猪油打底。
但红河湾大队穷得很,条件有限, 怎么可能顿顿都有高汤和猪油让姜湘霍霍?
生活所迫, 于是姜湘便去掉高汤,去掉葱末, 去掉猪油,只是用少许盐,酱油,醋勾兑出一锅汤。
再撒一把胡椒粉花椒粉,最后再淋几滴香油麻油和辣椒油,简单版的酸辣汤底就出来了。
看着配方简单,但十分讲究细节分量。
但凡其中有一样调料比如酱油少了一丢丢,醋多了一丢丢,整个汤的味道就会瞬间变得奇怪起来,让人难以入口。
下乡那两年,方静跟着姜湘学了很多次,一直没学到其中的精髓。一碗酸辣汤,也是有不少智慧的。
然而汤底兑到最后,姜湘发现缺了最关键的一味辣椒油,她尝了尝兑好的汤,发现味道酸酸麻麻,也挺香。
没有辣,姑且叫它酸汤粉吧。
姜湘对吃的不挑剔,不难吃,能填饱肚子就行。
仅仅十分钟,她便搞定了两人的午饭——两碗滚烫的酸汤粉端上桌,木筷搁上去。
“小梁同志,吃饭啦。”
“………”梁远洲瞅了一眼,不大有胃口,不想吃。
他还沉浸在前不久被姜湘打击的失落情绪里,丝毫没想到在姜湘眼里,自己竟然比不过徐盛安……
姜湘懒得搭理他,先前费劲巴拉哄他哄了半晌,彩虹屁也吹了不少,似乎没一点用。
有些事,就得让狗男人自己想明白了!
她心情极好,坐在一把香樟木的旧椅子上,饭桌则是方方正正的八仙桌,颜色沉闷,桌面有不少磕碰和使用痕迹,看着也是有些年头了。
一上午的时间,梁远洲就能给她捣鼓回来一套像模像样的旧桌椅,姜湘已经很满意了。
低下头,开始愉快地嗦粉。
不一会儿,姜湘抬起头,嗦粉嗦得嘴巴一圈糊了一层油,像没擦嘴脏了胡须的贪吃猫。
饭桌对面的梁远洲还是没动筷子。
姜湘发愁,挠了挠脑门,苦口婆心劝他道:“小梁同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还是吃了饭再去自闭吧。”
梁远洲瞄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见他这样,姜湘便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说徐盛安比他更好一些这样的话了。
虽然这是毋庸置疑的实话,但不知怎么回事,梁远洲似乎很把这些话当做一回事。
姜湘眉头皱起来,嗦完最后一口粉,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汤,然后挪到梁远洲那边去,和他并坐一排长凳。
“这是我最后一次开导你了小梁同志。”
姜湘看着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沉闷脸色,忍不住垂头耷脑,“你一直不搭理我,是不是生我的气啊,嫌我说了徐盛安比你好?”
梁远洲没吭声。
姜湘仅仅丧气了两秒钟,就抬起头来,握拳道:“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领域和属于他自己的闪光点,我们不需要和别人比。”
“梁远洲,你若是真的很计较你和徐公安的差距,硬要和他比,那就拿出行动来——他是公安局的公职人员,工作体面,一个月能挣好多钱。你也可以试试,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
姜湘劝着劝着,就忍不住开始夹带起了私货。
梁远洲听没听进去她不知道,但她后脑勺很快就挨了一记抽!
梁远洲冷哼一声,终于肯说话了,“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是不,想让我去找工作?我找什么工作能比得过他徐盛安?”
姜湘无语,他就和徐盛安杠上了是不。
“要不然你去当兵好啦,当两年兵,然后退伍转业,回来争取也进去公安局,这样你也是一名光荣的公安同志!不会比徐盛安差了!”
姜湘胡乱瞎几把说了一通,却见梁远洲神情若有所思,明显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不是吧,你真想去当兵?”姜湘大惊。
梁远洲没说话,就是没否认。
姜湘顿时吓得不轻。
她倒不是不愿意梁远洲去参军,这年头当兵光荣,人人拥军爱军,若是梁远洲想去当兵,确实是个好出路。
但是吧……
姜湘发愁,想了想,委婉和他说道:“……梁远洲,咱们要认清楚一个现实,你,你年纪不小了吧,这个岁数去当兵——”
部队肯定不要你的。
后面那句话还没说出口,姜湘后脑勺又被他一巴掌抽了。
姜湘恼怒,“君子动口不动手!打媳妇儿的都是猪!”
梁远洲前一秒要被她气笑了,后一秒听见她那话,脸色又愉悦起来,“哦,你是我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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