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完好无损的谢濯臣,言子绪暗暗为自己腹部挨刀的好兄弟道一声“好亏!”
只是己方理亏在先,对方又是个不好惹的背景,他也只能低个头。
“谢兄大人有大量,在下佩服。”言子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谢兄不必着急将东西退回,在下还有一事相……商。”
谢濯臣微微抬眼,听他半道改口,想来不是什么好事情。
“何事?”
言子绪紧张的双手在桌底相互摩擦,“是关于……关于沈烛音之事。”
谢濯臣缓慢地收紧掌心。
“谢兄也知道,因家父缘故,在下在书院里多事能行个方便。沈烛音她……她虽然与谢兄有亲,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在下想着,寻管事给她单独安排一间舍房,也避免她日后遭人闲话,不知谢兄意下如何?”
“……”
谢濯臣忽然笑了。
头一回见他笑脸的言子绪略微呆滞,他那张女娲得意之作的脸笑起来自然是好看的,但……怎么感觉更危险了?
谢濯臣的目光冷若冰霜,“阁下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话?”
“自然是作为烛音的朋友。”
“只是朋友?”
言子绪一怔,在其质询的注视下坦诚道:“确有喜欢。”
“喜欢?”谢濯臣嗤笑一声,“什么样的喜欢,你想娶她?”
“我……我还没想那么多。”
“所以是不负责任的喜欢。”
“不……我……”
似被他步步紧逼,言子绪思绪被打乱,说话磕磕巴巴。
“我……当然会负责任!若她愿意,我可以娶她。”
“舍妹不至于嫁不出去,轮不到阁下来勉强接受。”
“不是勉强!”言子绪慌了,企图用提高音量来避免自己被对面之人质问的气势压倒,“是……是求之不得!”
相比之下,压抑着愤怒的谢濯臣显得无比冷静。
“可言少爷您自小便有婚约在身吧。”
“你怎么会知道?”言子绪满脸讶异,片刻停顿后意识到这不是重点,又高声道:“婚约之事不一定作数,反正……反正若是烛音愿意跟我,我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一定保护好她。”
“砰!”
谢濯臣一巴掌拍在桌上,响声吓得言子绪一抖,这一掌好似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拍散了。
“首先,谢某再不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去给别人作妾。”
“其次……”谢濯臣将木盒拿起,重重摔到言子绪怀里。
言子绪吃疼,但在对面骇人的气势压迫下完全不敢吱声。
下一刻,他蓦然呆住,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
“保护?一个连自己清白都保不住的人,还妄想保护别人?”
烛火的影子在谢濯臣的眼中跳跃,他语含嘲讽,令言子绪猝不及防遭受沉重一击。
言子绪蓦然站了起来,“你……你知道什么?”
谢濯臣微微昂首,神色淡然,“一些你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而已。”
咬重了两个字眼,无端生出了挑衅的意味。
言子绪霎时眼神飘忽,手足无措。
“谢某并非不讲规矩的人。”谢濯臣垂下眉睫,忽然又放缓了语调,“只要言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谢某,亦会如此。”
“你……”言子绪不自觉地往后退,看向他时多了许多警惕,“你是在威胁我?”
“不。”
谢濯臣否定得坦然,他诚恳地望向对他满是戒备的人。
“提醒而已。”
“……”
第11章 偶遇
夜幕下的鹿山书院处处点灯,一副学子们皆挑灯夜读的好学景象,不过大家实际在做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沈烛音空手进的夫子院,结果满载而出。她将策论小心收好,一手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一手拎着小食盒。
拿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不好在外耽搁,沿着小路晃晃悠悠走在回舍房的路上,竟然遇上了言子绪。
他脚步匆忙,像是有什么人在追他一样。
“言子绪!”
寂静的夜里,她清脆的声音格外突兀。
言子绪像是受到了惊吓,身子一僵,脚步顿住。
不过半刻钟,他明明加快了脚步,依然应验了谢濯臣的话。
“以舍妹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出意外,你们会遇上……”
“如果言兄觉得在下的提醒在理的话,还请在碰面的时候和她打个招呼,最好说上一句,明日许是艳阳天。”
他仍记得,谢濯臣说这话时正望向敞开的房门,目光深远,身上有一种“尽在掌控”的从容感。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沈烛音小跑了几步到他面前,见他脸色不好,愈发诧异,“你怎么了?”
言子绪回过神来,叉起腰来回踱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我还能怎么,就是闲不住,在外面溜跶溜跶,你不也在外面?”
沉甸甸的木盒还在他手里,耀眼的红宝石闪到了沈烛音的眼睛。
“我替我阿兄取点东西。”沈烛音侧身将食盒对着他,“裴夫子送我的小糕饼,你要不要尝尝?”
言子绪笑笑,摇头温柔道:“不用,你留着吧。”
“哦。”沈烛音并未多言,觉得他有些奇怪,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两人相对无言,氛围有些尴尬。
沈烛音胳膊有些累了,“那……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阿兄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好。”
言子绪点点头,但脚步未动,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
沈烛音往回走,原本轻快的步伐变得有些迟疑。
大晚上抱着金子溜跶,总不能是到处显摆吧。
“沈烛音!”
已经走远的沈烛音讶异转身。
嘴比脑子快,言子绪还没想好说什么,在她看过来后几经张嘴,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沈烛音看出了他的纠结,往回走了几步。
“你怎么了?”
“我……”附在木盒上的五指蓦然收紧,言子绪忽然觉得冷,“我……”
手上的重量催促着沈烛音打破僵局,她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嘛,我们不是朋友吗?何至于遮遮掩掩。”
言子绪微愣,莫名想起不久前谢濯臣问他,是什么样的喜欢。
“我是想说……”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若是有一天你遇到麻烦了,不管怎样的麻烦,你都可以来找我。尽管……尽管我的本事不大,但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在他的预想之中,沈烛音会因为他这前不搭后语的一段话笑话他莫名其妙,又或者追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可她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间,而后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巧了不是,我的本事也不大。但若你遇到问题,有了烦心事,我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我亦必定,尽我所能。”
她有一双真诚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依然亮晶晶。
言子绪想,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回答谢濯臣的质问,他一定会给出坚定的答案。
“是的,我想娶她。”
可是时间不能倒流,此刻他面前的是沈烛音,不是谢濯臣。
所以他说:“今晚的星星闪亮,明日许是艳阳天,沈烛音,明天见!”
……
言子绪今晚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但沈烛音并没有多想,回到舍房便将他抛之脑后。
谢濯臣只是想让她拿一份策论,没想到她能搬回这么多东西,见她累得气喘吁吁,便大发慈悲,没有再要求她今晚写字帖。
沈烛音爬上床,趴在书墙上看他收拾桌上堆积的竹简和古籍。
听到他突然自顾自嘀咕:“有些书得晒晒了,也不知道明天什么天气。”
她当即想起言子绪的话来,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应该是艳阳天吧,外面星星可亮了。”
谢濯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将烛火吹灭,屋里便暗了。
沈烛音依旧趴在书墙上,月光渗过窗户,她能瞧见谢濯臣正在褪下外衣,没了衣袍的遮掩,看起来愈发清瘦。
“我今日瞧见言子绪带了个香囊,是你送他的?”
“……”沈烛音一激灵,这也能看出来?
谢濯臣转身上榻,将她以为在黑暗里无法被看见的震惊收入眼底。
“那……那是你要我离他远点之前送的。”沈烛音仰头解释,“因为……因为他有在后排维护我,对我一直很好,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就……就送了他一个。”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沈烛音后知后觉自己言语中的慌张,不服气地压低声音,“还不是怕你不高兴。”
谢濯臣一躺下便闻到了香囊散发的清香,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再次试探道:“你当真不喜欢他?”
“喜欢。”
谢濯臣心一滞。
诚实的沈烛音笑眯眯,“作为朋友自然是喜欢的,别的嘛,就算了。”
“为何?”
沈烛音扒著书墙,向他那边探出半个脑袋,“你为何老问我这个。”
谢濯臣顿了一会儿,淡然道:“你快及笄了。”
“所以你已经开始操心将我嫁出去了?”
“我是你兄长,自然要早为你打算。”谢濯臣理所当然道。
沈烛音闷哼一声,“不要。”
“什么?”
“我说不要。”
一想到前世他在偌大的相府里孤寂的背影,沈烛音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至少在你成家以前,我不要离开你。”
“这是什么道理。”谢濯臣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若我不成家,你怎么办?”
若是别人说这话,八成是个玩笑,可是知道前世沈烛音心里清楚,前世短暂的一生里,他真的没有成家的打算。
她整个身子慢慢从书墙上滑下去。
谢濯臣以为她是被问倒了,又或者是后悔自己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来。
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
良久,她的声音穿过书墙传了过来,无比清晰。
她问:“那我就这样陪你一辈子,可以吗?”
谢濯臣微怔,发现自己竟然理不清她的思绪,为什么她的回答会是一个问句。
在继续问下去和就此沉默之间挣扎了许久,谢濯臣最后斥责了一句。
“胡言乱语。”
“……”
书墙的另一端,沈烛音咬着自己的袖口,无声哭泣。
第12章 妙手
游船会当日确是个艳阳天,为着今日出门,沈烛音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
穿戴好便守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等谢濯臣整理完要带去书斋的译本。
谢濯臣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荷包,掂了掂里头碎银子的重量,随后抛向沈烛音。
为了接住,沈烛音还差点栽了一跟头。
“缺笔墨了吗?带那么多钱作甚?”
谢濯臣手捧译本从她身边经过,关上房门,“你不是要出去玩?想要什么就自己买。”
沈烛音小跑跟上他的脚步,“我去看看就好了,这是你熬夜挣的,我……”
“钱挣来就是要花的,你拿好就是,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你。”
谢濯臣神色不悦,沈烛音知道自己再说他便要不满了,便小心将荷包收好。
前世她老实本分,根本不敢和阿兄提出说自己要去外面玩。但他每回从书斋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好吃的,或者有意思的小玩意。
沈烛音突然想到,虽然阿兄入仕之前他们没有富过,但也没有真正穷过。
至少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不只是物,还有人。
鹿山书斋是鹿山最负盛名的文人雅客谈古说今之地,占地面广,藏书丰富。
其最中央是辩论之所,每一个人都有资格站上去抒发己见。
吵闹中亦有秩序。
沈烛音在书斋门口止住脚步,指着外头一馄饨小摊对着谢濯臣道:“我有点饿了,就不进去,在外面等你行不行?”
谢濯臣随意瞥了小摊一眼,见人不多,便点头应了。
两人在门口分散行动,确定谢濯臣进去了,沈烛音小跑到馄饨摊前,和卖馄饨的大娘打了个招呼。
“小公子吃点什么?”
沈烛音往腰间摸钱袋,犹豫了一瞬,没有打开谢濯臣给她的荷包,只拿出事先和言子绪借的一两银子。
“我不吃了,但待会儿若有个自称我兄长的男子来问我去了哪里,麻烦您跟他说,我看见装点花船的工人往南边去了,便兴冲冲跟了上去。走时交代您告诉他,我在迎芳阁附近的河边等他。”
大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银子一到手便自信地拍拍胸脯,“你放心吧小公子,我一点把话带到。”
沈烛音礼貌道谢后撒腿就往北边跑,心里盘算着,等阿兄问起来,就说是卖馄饨的大娘记错了方向。
这样拖延的时间,够她赚一笔了。
迎芳阁乃鹿山最大的乐坊,分为一南一北两楼。游船会也是其选拔花中魁首之时,花船沿白渡河从南北两边开往中央,每只花船上都会有表演的乐女或舞女,喜欢她们的人可以往她们的船上投掷金银。
大概两个时辰后游船会结束,谁船上的金银细软价值最高,谁便是今年的迎芳阁魁首。
沈烛音气喘吁吁地跑到北边的迎芳阁,言子绪已经等候多时。
“就等你了,赶紧的吧!”
他快步相迎,沈烛音还想搭着他歇口气,刚搭上就被他拽着往人声鼎沸的阁楼里跑。
今日热闹,出行的姑娘尤其的多,无一不衣着靓丽,妆容精致。
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大多姑娘额嵌牡丹,妆容雅致,是当下最流行的牡丹妆。
沈烛音有一双妙手,涂脂抹粉,最善于放大他人面部的优点。
能让漂亮的眼睛更明亮,流畅的五官更动人……三分颜色的姑娘变美人,七分颜色的姑娘变仙女……
言子绪在旁看得啧啧称奇,他还以为她吹牛呢,说什么在她手下没有不漂亮的姑娘,这谁信啊,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
他的目光投向男装沈烛音素净的脸,心里头想像她穿襦裙,描花钿的模样,不由得嘴角上扬。
而此刻满脸认真的沈烛音在心里数着,二两一个、二两一个……好多好多钱。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迎芳阁来了个妙手小公子的消息传开,不知不觉间,沈烛音身边就围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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