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会说谎,尤其是面对男人,相反简直信手拈来。
不然她在突厥王帐活不了那么多年。
她甚至骗过温孤仪。
但面对裴湛,她宁可尴尬沉默,也不想骗他。
只是她不应声,他亦是一样落寞。
但这人,好像自己的情感总不是最重要的,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臣与您玩笑的,您快去吧。”
话语落下,他持礼让过道。
他是出宫的方向。
她则相反,是入宫。
他在让她入宫去。
萧无忧原本覆下的长睫忽颤,唇口张合。
她不敢看他,却又想安慰他。
到最后,只僵在那处。
“有些情感,是第三个人怎么也插不进去的。”裴湛深吸了口气,“譬如陛下一个时辰前才醒,并无旁人告知殿下,可是您便正好这个时候入宫了。”
“是他知你要来不忍你落空,还是你的来到让他有了醒来的念头?如此巧合!”
“孤、我……”
“您什么也不必说。”裴湛摇首,“臣连日住在宫中,如何这日离宫?”
他笑了笑,“臣,原就是去找您的,告诉您陛下醒了。”
“去吧!”他低声道,“从云中城将您一箭射杀,到唤你魂魄归来,他到底做过些什么,你想知道,也该知道的。”
“那一段,夹杂着你的爱情,亲情,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有权利知晓。若臣同殿下易地而处,臣也会想要个明白的。”
这一日,萧瑟却依旧朗如明月的青年郎君终于没抵过心中想念,鼓起全部的勇气,触碰他梦里的姑娘。
他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底的泪,头一回弃了君君臣臣的称呼,柔声道,“我无惧你去。”
“毕竟相比余生葬你青丝,无处话凄凉,这厢我能真实的与你说话,共夕阳,看你生气,抚你清泪,我深觉已经很足够。”
萧无忧抓住他手腕,将眼泪抹在他广袖上,攥紧了他的手。
“我是要去。”
“我们一道去。”
*
暮色皑皑,含象殿点起烛火,将那人影子投在窗户。
殿中传出咳嗽声,窗上孤影抖动。
萧无忧拾阶而上。
裴湛却驻足停下。
“就到这吧,臣在此侯您。”他拨开她的手。
萧无忧看两手渐分的距离,道,“那你等我。”
许是宫人早早禀告,知晓她要来,殿中已经禀退了全部侍者,唯剩温孤仪一人。
“有力气说吗?”萧无忧在他对面坐下,看他苍白的面容,看案上冒着热气的汤药。
温孤仪点了点头。
“先把药喝了,不差一时半刻。”萧无忧也不看他,只将汤药接来,吹凉。
温孤仪饮过药,低声唤“七七”。
“说吧,孤听着。”
案上烛火静燃,温孤仪终于讲出了那段无她的人间岁月。
*
嘉和二十七年十月初十,温孤仪率大军返回长安。出征四月,逐突厥于大青山以北三百里,云中城暌违七年,再度回到大邺手中。
这一仗,当是打了胜仗。
然温孤仪没能领军入长安,亦没有迎来君主恩赏。而是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处的东郊处,跪接圣旨,被要求就地扎营,再待旨意。
原因很简单,此去驱除突厥是其一,还有一处是带回永安公主。然而温孤仪没能带回她,只带回了她的尸身棺椁。甚至,连同去的两位皇子,一死一失踪。此乃统帅之失责,且该论罪。
只是收复城池驱除鞑奴的功绩,和未护好皇家子弟的罪责,真要论起来,还是功大于过的。
若一定要罚,最多一个罚俸或降职,且是稍过时日便可重新升起的那种。
但是温孤仪没有得到这样的旨意。
停在城郊当晚,内侍监带来了大理寺卿和第二道旨,道是让温孤仪前往大理寺问话。
温孤仪接过圣旨,并未多言,只道了一句,“容臣再看一眼殿下。”
棺椁打开的一刻,营帐诸人都不由别过了头,恨不得掩口捂鼻。
永安公主死于十月里,纵是深秋时节,纵是温孤仪急行军赶回,眼下近一月过去,尸体早已开始腐烂化水,弥散出阵???阵腐臭。
可是,于温孤仪而言,无论红颜还是枯骨,都是他的公主。
他伸手抚了抚她面庞,一摸就带下一缕脱落的发丝。已经难辨眉眼,只知她还穿着七年前和亲时的大红嫁衣。
那年五月,漠河送别。
他说,“臣接殿下回朝时,殿下初心依旧,臣愿尚公主。”
她说,“那今日这嫁衣,且当孤为你穿的。你再看一眼。”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漠河畔,和亲的车帐离去。
棺椁中,公主再也不会睁开眼。
“到家了,七七。”
棺椁合上,温孤仪被大理寺带走,永安公主被内侍监带走。
说是寻常问话,然温孤仪一入大理寺,便被直接下狱。
大理寺卿是他昔年门客,这会只对他多有叹气,却不敢多言,暗里给他一点涂抹外伤的药。
云中城一战,他后背肩骨都受了伤,为扶永安棺椁回朝,他来不及精细医治,这一路上,伤口早已裂开,如今阵阵生疼。
他也未言谢,只问,“如今朝中,太子当家?”
“陛下病重,太子监国,大人是知道的呀。”
太子监国。
他确实知道的,这原是半年前,他亲自向陛下提出的。
本来天子病榻缠绵多年,太子行监国代政之事,乃顺理成章,无需哪个臣子提出请奏。而如今这般,实乃因嘉和二十四年的一桩旧事,让太子几欲失了臂膀,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
细说,得从嘉和二十一年,也就是永安公主和亲的第二年说起。
这一年因公主和亲,边境和朝中都得到了喘息。
温孤仪辞去太子太傅一职,入了兵部做尚书。
掌武举选拔,扩充兵甲,进行边地武器革新……忙得团团转,却又井然有序,每一步都朝着他年夺取云中城,迎回公主的目标走去。
若说当日他提出公主和亲,是为了公义,那么如今欲要迎会公主,于他而言,便单纯因为私情。
自人走后,他才惊觉,他二十七岁的人生里,早已被她占据。
她离开,带给他的余痛,如同剔骨削肉。
不因时间的流逝减轻分毫,反因岁月的积淀而愈发煎熬。
而举朝上下,亦是想着早日迎回公主。
毕竟昭武女帝后,百年时光里,从未有过山河城池被夺、公主被迫和亲的奇耻大辱。君臣都欲一洗国耻。
满朝齐心之时,这一年七月夏苗,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太子好大喜功,狩猎途中不顾劝诫独追受伤的斑斓虎,结果反被咬断一条腿。虽性命无虞,但终究落下了残疾。
伤口疼痛已经过去,人也可以再度站立行走,但心志和意气难以恢复。养伤半年,调养半年,一年又一年,寻药问医漫漫无期。
纵是皇后不止一回亲临太子府安慰,他之首要任务,乃保养身子;纵是陛下在年节里的恩赏,东宫所获仍是头一份,太子之位并无半点动摇。
然萧不淮心中亦是不安。
尤其是六皇子弱冠掌吏部,三皇子掌过工部当下又领兵西北抗击龟兹,一战成名军功傍身。
庆功宴后,插在太极宫的内侍监给太子回话。
道是陛下拉温孤尚书烹茶闲话。
陛下道,“膝下有子如三郎,朕心甚慰。”
尚书道,“四位殿下中,除开早年便在谷中学习的七公主,所学最有成的,确属豫王殿下。”
萧不淮闻这话,是在嘉和二十三年的除夕。
满城炮竹声声,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撑着一根拐杖,站在府中高台上,烟花的光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明明灭灭。
崔守真上来给他披了件大氅,“辞旧迎新,殿下我们要怎么办?”
“辞旧迎新。”萧不淮重复着这句话,“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嘉和二十三年就这样过去。
嘉和二十四年到来。
这一年,帝国等到一个转机。
确切的说,是嘉和帝捏到了一个时机。
从河东而来年仅十六岁裴家少年郎,高中状元。且是前邺百年间头一位文武双状元。
金花乌纱帽,玉鞍红鬃马,从曲江宴游湖,到朱雀街游街。寒门骄子,一下成了长安高门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郎。
郑四姑娘便是其中之一,郑家亦是头一个奏到君前,请求赐婚的。
彼时国库空虚,大把的银子都搭给了温孤仪筹备战事,十中七八用以边地武器革新,囤积粮草;剩下两三成交给太子以做后续存储。
连着天子内帑都不甚丰厚。
嘉和帝原就早早盯上了郑氏的私库,当下自然便应了。不仅答应了郑家四姑娘的婚事,还答应了郑家大姑娘的亲事。
纵是温孤仪一百个不愿意,天子令下,郑家长女还是入了他府邸。
郑家用一座私库,换了两个女儿的婚姻。
只是天子能给臣子赐佳人,但实在管不了臣子家中榻上那点事。温孤仪不碰郑盈尺,总没有再下道圣旨监督他执行的,剩下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本事。
彼时不过双九年华的姑娘确实没太多本事,但她有贵人调/教。
郑盈尺受太子妃指点,遂做了下药迷人的行径,如此同温孤仪有了男女之实。
东宫之中,太子夫妇闻此消息,还在谋算将郑家女这颗棋子插入的甚好时,尚不知晓姑娘对温孤仪远非一点男女欢爱之情,早在在多年前,已是一眼万年的爱慕。
郑家女为讨温孤仪欢心,剖自己的一颗真心以明志,顺带显摆她富可敌国的家财,遂一股脑将家中银财底细道了个通透。
道是郑氏私库分金库,银库,米库……
这样一说,换作旁人,多少有两分惊叹。
然温孤仪在她喋喋不休的骄傲话语里,抓到的信息是,郑家奉于天子的这座私库乃银库,共有白银一千万两。
如此便是错了。
当日太子上禀,户部接收的卷宗上明明白白记录的是八百万两。
一点端倪出现,抽丝剥茧查去,好多事便从水底露出面目。
武举选拔时的经费账目,边地将士武器调新参假致调了一半被搁置,豫王抗击龟兹后勤补给的不足……
虽无实证,但从人员的经手,每一桩都有崔氏子弟的手笔,且最后都流向同一个去处,凉州节度使崔报朴处。
只是还未将这种种整理妥当,查出实据,太子便私服先入了温孤仪府中,合府门,退侍者,一下跪在他面前。
将还未有证据的事提供了证据,尚不能定罪的人定了罪责。
他话语落下许久,温孤仪道,“殿下这是弃车保帅?”
太子默了默,脸色煞白,“师父可是觉得孤乃听了风声,方如此作为?”
“师父该这般认为的,孤也不否认。且看三弟之威望日益胜过孤,再看孤如今模样……”萧不淮的目光落在那条左腿上,失笑道,“孤是人,不是神,自有欲望,焉能无过。上过云巅者,且至尊位只此一个,后面却有人扶摇直上,孤、孤怕啊,怕跌下去……但是孤知错了,孤愿意改,望师父救孤一命……孤,原也是您一手教导的……”
那一日,大邺皇朝万人之上的储君,跪在一个臣子脚下,神色哀哀,剖心坦言。
许久,温孤仪俯身将他扶起,“从来霸者无双,勇者无惧,然唯仁者无敌。殿下不必苦于形体,亦不必忧心豫王之态。您怀仁德之心,自会有周公辅佐,他日一样可坐天下。”
这话听来已是谅解交心,但温孤仪没有说太子麾下崔氏族人之事,是否到此为止,是否不传六耳。
便是留给太子的道途。
太子会意,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翌日的大朝会上,亲自检举六名贪污的崔氏官员,当朝定刑,全部判以死罪,财产没收充公。
之后又自省监督不利,提出卸去身上督察院一职。同时千里之外的崔抱朴亦被降职三等,从正二品节度使贬为五品少吏。
同年年底,太子妃叔父崔相,亦提前致仕,退出内阁,回利州祖宅颐养天年,不再过问朝政。
甚至翌年,嘉和二十五年春,太子妃诞下一女,太子府洗三过后,连着满月宴百日宴统统没办,只将银钱省下,全部支与温孤仪兵部用途。
至此,太子府低调行事,甚是节省。银两最大的去向,便是寻药请方以治腿伤。
自然,太子依旧参政,只是多来都是提出建议,至于拍板定案,则几乎不过目,皆由天子亲定,偶有豫王定夺。
嘉和二十六年秋,天旱许久,皇后领内外命妇轮番在城郊搭棚施粥。
第九日轮到太子妃与豫王妃处,不想流民突增,冲倒粥棚。时值太子来接太子妃,眼见棚屋倾塌,二人就要被压其中。
周遭侍卫便被冲散,太子扑身去救,倒也救出了二人。
只是相比太子和太子妃都受了伤,身怀有孕的豫王妃被护在太子妃身下,除了受到一点惊吓,其余毫发无损。
豫王登门致谢,推心置腹道,“永记皇兄恩德,不生二心。”
太子拍上他肩???膀道,笑道,“师父教导,要孤常怀仁德之心,自有周公辅弼,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又一年过去。
嘉和二十七年五月,永安公主和亲的第七年,大邺有了可以一战的兵甲,温孤仪做足了准备,决定迎回他的公主。
而彼时,距离当初发现太子派系贪污、克扣军饷已经过去近三年,三年里太子种种有目共睹。
遂在大军出发之际,温孤仪提出由太子监国。
其实,即便他不说,天子久病,大军出征,朝中也只能由太子代政。
只是他说了,便是当下权臣的另一番信任与肯定。
历时三年,太子再入温孤府,再次执礼叩首。
温孤仪亦扶他起身,“这是殿下自己走出的道,歧途归来,前路坦荡。”
太子颔首,捧出一件蚕丝软甲,“孤有疾,恨不能随师父同上战场,收复失地,迎回胞妹。知晓师父计中计,然闻永安被磋磨七年,久病成疾,怕难受刀剑摧残。孤有此衣,聊表心意,权当孤亦在前线。”
又叹,“愿师父一计便成,永安不穿此衣。”
……
监牢外,侍卫来回,“太子殿下驾到。”
温孤仪从记忆中回神,大理寺卿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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