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温孤仪随他起身。
“你就站那,莫再近孤身前。”隔着半丈距离,萧无忧阻退了他。
屋外朔风呼啸,屋内壁灯烛火摇曳,萧无忧深吸了口气,开口问,“尚公主入不得内阁,你不想登阁拜相了吗?”
“也对,御座都坐过了,又何论出将入相!”
“你先别说话,孤来说。”萧无忧拦下对方欲开口的话,颔首道,“孤信你,对孤有之情意,也信你今日是来兑誓言的,如今亦是真心想与孤过一生。”
“可是,我们错过了。”
“你后知后觉自己的心,原也没什么。但偏偏是孤和亲嫁人之后方有所觉,便是错的。七年和亲生涯,你在拼命弥补和努力,试图挽救我们的情感以新生;可是孤在不断消耗,一步步走向死亡。孤身死那一刻,对你的情意便也耗尽了。”
“孤不否认,你是我那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但是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温孤仪出声质问,“你有心,我生情,好不容易两两有意,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不愿意?”
“因为裴湛吗?”
温孤仪摇首,“可是偏偏连裴湛自己都觉的该成全你我,主动退婚,你还看不清该如何择选吗?”
“你又错了。”萧无忧这段时间里浑噩慢慢消散,至此时愈发清明,她话语轻柔却足够坚定,“裴湛退婚,不是对孤无情,相反是他太爱孤。”
萧无忧合了合眼,“孤不会嫁给你的。”
“别再问为什么!看在养育之恩,和重生之德上,孤不想挑明。你自己去想,为何你我再无可能。你分明想的到的,亦不该侥幸我会想不到,如此与你糊涂过一生。”
萧无忧擦了把泪,拂袖离开。
“七七,你是在意郑……”温孤仪疾步拦在他身前,却在萧无忧霍然鄙夷的眼神中止住了话语。
她不会在乎这一点男女欢好,这样说根本是辱了她。
她在意的不是这处。
“天色尚晚,今夜太傅去偏殿歇息!”萧无忧拂开他,沉声道,“孤在此修养,日后不再见客。天明便请下山吧。”
温孤仪还欲再上前,公主府的守卫便已横刀握剑拦住了他。
说是不再见客,然温孤仪走后第三日晚间,这沁园之中便迎来了第二个人。
彼时萧无忧正靠在榻上,裹着雀裘捂胸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医官诊脉,道是不久前内伤所致,加之昨日天气骤降,又落大雪,风寒侵体。如此数症齐发,才咳的这般厉害。
“殿下何来的内伤?”琥珀蹙眉道,“不久前……我们这两个来月一直在这园子里,这处也没刺客,你们可是诊清楚了?”
“……咳咳!”萧无忧摆摆手,“先去开方煎药,让孤用了睡个安稳觉,孤难受死了……”
旁人不知,她心里却清楚,她这处当然没有刺客,是温孤仪返程路上又遇刺了。
三个医官面面相觑,匆忙颔首领命。
她也睡不下去,平躺喘不过气,侧躺咳的肋骨疼。
琳琅抱来迎枕给她靠坐,琥珀给她顺着胸口,小半时辰用药毕,她总算起了两分睡意,断断续续咳着,勉强合了眼。
后半夜时,方觉连日四五个汤婆子都捂不热的被窝,有了些暖意,蜷缩的脚试探着伸出去,也不知是身上热还是榻上暖,竟是舒展手足,也未觉得寒凉。只是睡梦中模糊,她恐热气散掉,一会便又搂着锦被缩成一团,如此安稳睡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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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章如下:
晨起梳妆,琳琅摸着余温未消的被褥,有些惊喜,“奴婢就说多添两个汤婆子,殿下能暖些。”
“殿下夜中咳得厉害吗?”琥珀亦上来摸了摸,昨晚守夜的是琳琅,所以今早天一亮琥珀便过来了。
“昨个殿下用药后,都没唤过我。”琳琅一愣,拍了下脑门,转身看了眼正坐在妆台前被梳妆的人,欢喜道,“殿下一夜没咳,连水都没要,张、柳两位医官这回神啦!”
“他们不神,是你浑忘了。”萧无忧拨弄着一套红宝石鹤鹿闹春步摇,“地龙燥热,孤唤你要了两回茶。不过,倒确实少咳了些!”
“……奴婢怎么不记得了?”琳琅转身望过去,蹙眉嘀咕。
萧无忧揉着胸口隔镜看人,一时也没多想。
她更多的心思都在如何解开和温孤仪的反噬上,只盼天气早些回暖,能让雪鹄往来药师谷传信。
回想他那日在沁园的样子,眼下让他解开估计是不可能了,且还是直接通过大师姐机会多些。
早膳后,医官如常切脉问诊,她亦继续喝药养伤。
数日过去,她因夜中睡的安稳,气色便好了许多。
“殿下总算能睡整夜觉了。”琥珀常舒了口气。
“可不是,昨夜我守着,特意在炉上温的茶水,想着夜中伺候殿下一回。不成想道是让我也睡了一宿。”常姑姑探身看了眼屋内正捧卷阅书的人。
“可不是我胡诌吧!”琳琅打着璎珞,“就是殿下胸口还疼,我们还是得多看顾!”
“哎,这天一日晴一日雪的,等开春了还得防着姑娘哮症……”常姑姑道,“等回了京中,且把药膳方子都备齐整了!”
“姑娘十八了,这个年纪且要调理好身子,日后成家生子的可不能有差池……”
外头侍女絮絮低语,萧无忧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只盯着案上清香袅袅的茶水看了许久。半晌,提起茶壶斟了一盏,凑在鼻尖轻嗅。
水雾迷蒙,回甘绵长。
书卷翻过一页,公主眉眼里笑意明亮一分。
*
落雪寂寂的一日如常过去,暮色和帘帐一起落下。
萧无忧望着牡丹缠枝的帐顶,闻侍女合门的声响,足下慢慢伸直,将四个汤婆子挨个踢出去。
想了想,又弯腿勾来一个,抱在怀里。
裹着布囊的汤婆子,与手炉无异,自然是暖的。但亦只能暖臂弯和胸口触碰到的一点地方。
萧无忧掩口咳了两声,腾出只手掖了掖???被子,两条小腿默默缩起来。缩了一半,咬牙伸出被窝一只。
屋外风雪依旧,唯一的壁灯发出柔和昏黄的光圈。帘帐撩起,柔柔拢住榻上呼吸酣沉的姑娘。
榻上人睡得平和,榻畔站着的人却蹙眉长叹。
如何睡成这样!
三个汤婆子都踢在外头,拢在手里的一个眼下也散了。被衾只齐胸盖着,露着半截臂膀。来回望去,一只脚竟还在外头。倒也知凉,搭上了滚在床角的汤婆子上。
“……咳咳……”萧无忧又咳了两声,脑袋往被衾中钻去。
裴湛将被子拉开些,心道憋着呼吸不了,咳得更厉害。
只是不想才触到被子,姑娘侧身过来,连被带手都被她拢住了。
夜中大雪,纵是入殿后已经在一旁的炭炉上烘了会,散去一些寒气,然到底还是冷的。这几日,都是他小心翼翼护她暖她。输送内力亦是他宽厚手掌覆下,圈住她素手或是覆上她心口。
这般倒过来,公主两只手包拢着他一只手,被窝中一点余温似要融化他指腹薄茧。
一贯寡言的郎君浑身都战栗了一下。
愣神的瞬间,姑娘咳嗽声又起。
他便索性坐下身直接催动内力,片刻一股暖流从掌心起,输送到对方体内。
只是这会内力输送得不够流畅。
与他掌心相对的一只手乖巧缩在他五指间,同往日一样温顺。然另一只覆在他手背的手不太安分。
蜷起,光洁圆滑的指甲划过他手掌边缘,比猫爪挠得还轻。
缓移,摩挲停在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上。
裴湛合了合眼,另一只手抬起,直指她昏睡穴。
再这般不静心,莫说给她输内力,他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
“……水……”穴道没点上,她的声音先响起,身子往里挪了挪,最上头的一只手恰好松开,整条臂膀晃在外头。
裴湛也不知这晚哪里开始出的错。
先前都是入殿撩帘,看一眼浑身缩在被衾中的人,遂点穴输内力,一个时辰行完一个小周天,恰好暖她周身。
解开穴道,她尚不清醒却正是躁火愈热的时候,便喂她两盏茶,如此掖一掖被角,顺两下胸膛,便可哄睡过去。
今日倒好!
裴湛闻她又唤了一次渴,无奈凝神收了功法,起身去给她倒水。
茶倒一半,又闻帐中人翻身的声响,一时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穴道忘点了!
不会是醒了吧?
裴湛抬眸看无边夜色,目光落在外头被他点穴的侍女身上。这样的行径虽曾经也有过,但那会尚有婚约,她被困宫中,无论出于什么总是需要他。
他之所行,便也不至于太荒唐!
可是现下,他自己退了她的婚,若是被发现夜闯她闺房,让她知晓自己放不下,白白乱她心神,实在是言不由衷。
“琳琅,水……”身后声音传来。
裴湛猛地回神,尤觉手背濡湿,水声滴答,算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这一盏水都溢出来了。
好在不多,他甩了把手,直接便就着自己袍衫擦干了,也顾不上这人是否醒了,只硬着头皮给她送水。
索性没醒。
但连要了两杯。
方才重新躺下。
朔风夹雪天,文武双全的状元郎硬生生淌出一身汗。
便是当年独闯重兵把守的云中城救她,他都不曾如此紧张过。
裴湛点好穴道,转身将茶盏搁回案上,连灌了好几盏方缓过一口气。
神思静下,他盯着手中茶盏,又是一阵心慌,才冷却的面庞重新发烫。
这是她方才用过的茶盏。
他顿了顿,将空盏送到唇畔。
指尖发颤,盏沿微抖。
冰凉的触感从唇边蔓延。
原该是瓷片的生硬,于他却是带着凉薄的柔软。
他回首看她。
片刻,起身隔帘坐下。
从里头轻轻拨出一只手,同她十指交缠,内力传送。
她睡得安稳,帘帐上的轮廓都是安静的模样。
一个时辰毕,他松手瞬间,鼓足全部的勇气。
低首,吻过她影子。
*
裴湛因公事来邙山下的天水关,半月过去,原该返京,然算着小周天运功的周期,需要二十一日,如此多留数天才启辰回京。
这日已经一月中旬,风停雪骤,阳关铺云。
萧不渝銮驾前来邙山,在山脚正好遇到回程的裴湛。
裴湛勒缰歇马,行礼见见过。
“不在宫中,别虚礼了。”因救命之恩,萧不渝待裴湛格外亲厚,又比他虚长几岁,便当真如兄弟处着。
萧不渝披着的大氅,招手让他入马车。
“陛下龙体还需多保养,这处有臣,您大可放心。此去三百里两道卡口,臣均已设防,全部插入了陛下的亲卫,以保来人万无一失。届时过了此关,臣亦会亲自来接!”裴湛看着萧不渝苍白面色,气息不平,知晓他旧伤难愈,不适颠簸。
“你办事朕自然放心。”萧不渝撩帘看了眼上山的路径,“朕原也不是为公事而来,偷得浮生半日,朕也来享享闲!”
“偏她一人在此做神仙。”
“她”说的是谁,裴湛自然清楚。
偏萧不渝还在问,“你可随朕同往?”
“不了,臣已经逾期,眼下返回南衙军和他们交班。”
萧不渝愣在一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半晌揉着眉心道,“朕在这,你还想和谁汇报?朕许你假,成吗?”
也未容裴湛回话,萧不渝便继续道,“上月太傅回京遇刺,你顺道帮了他,然后当日便疾马奔这处。朕怎么记得,你离京日子提早了两日?”
“所以这厢,臣不敢再耽误。”
“你上呈的奏章上不是一月初便完事了?”萧不渝从上到下打量他,“你这拖后的六七日在作甚?怎就又敢耽误了?”
“臣……”
萧不渝又看了一眼山巅,挥手谴退他。
“臣告退。”裴湛退身下车。
“你――”萧不渝目瞪口呆,看着翻身上马,绝尘离去的人,简直气笑了。
长安城中的太傅,知晓他来邙山,明里暗里要护他出行,欲一道前来。
这个,是他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也请不上去。
*
朔风扑面,不过片刻,他便已经唇畔灰白,手足发颤。
只传话上山。
那厢请不上去,山上那个怎么也该让她下来了。
虽他重新执政,然朝中局势并不乐观。他身子亦不好,萧家二百年山河,总需要有人执掌。
萧不渝端过一旁温着的药膳,面上拂起一层寡淡又虚弱的的笑意。
*
萧不渝在沁园歇了数日。
兄妹二人烹茶赏雪,围炉共话。
“三哥,待开春,我们去北苑赛马。算了,开春即将春猎,去骊山吧,我们比比身手。”
“朕没你这般嫌,春暖花开时,猫都叫得格外欢些。估摸着那帮大臣该催促朕选秀了。”
论及选秀,萧无忧不大开怀。
毕竟李瑶过世还不到半年,年少时与萧不淮可谓恩爱有加。
长安高门中,只有豫王府后院是只王妃一人,豫王无妾无侍无通房。
坊间暗里讽笑豫王畏妻如鼠。
萧无忧有一回捋虎须,问,“三哥果真怕三嫂吗?父皇说了,我们皇室子弟,多少人侍奉都不在话下,人多才兴旺嘛!”
“谬论!”萧不渝淬她,“齐人之福不是福,你三嫂一人都能把我闹傻,哭起来地动山摇,再来两个她能哭倒内三关!”
话到最后,他话轻得出口即散,“我就怕她怎么了,那是她本事……”
如今时光匆匆。
萧无忧又问,“您不是说齐人之福不是福吗?”即便知晓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如今对面人是天下之主,该是后宫充实,但同为女子仍旧忍不住为亡魂感慨。
萧不渝面色白过一瞬,笑道,“你当年不也说我们皇家子弟可以多多益善吗?你怎不把那俩都收入裙下?”
时变,人亦变。
萧不渝持茶盏碰了碰她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二月二选秀,你随朕回宫,帮朕择选。”萧不渝起身道,“这是口谕,亦是公事,没你推却的分。”
“臣妹领旨!”
萧无忧虽气恼,但确实没法拒绝。
她虽同长姐一样,被封为长公主,然却还担着“镇国”二字,萧不渝的身子亦不容乐观,且需她帮衬。
这样一想,她心中遂敞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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