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领命护卫送行。
还不到十一月,萧无忧已经披了雀裘,风帽戴地严严实实,油光水滑的风帽拢着她一张巴掌大小的脸。
人是瘦了些,但是气色尚好。
“大人不必送了,既要静心思虑,你我且不必见面。”
“今日送殿下,臣职责所在。”
“是孤公私不分。”萧无忧甩袖,掀帘入了马车。
裴湛看抖动的帘帐,片刻翻身上马,道了声“启程”。
长安城郊十里处,裴湛勒住缰绳,隔着帘子道,“殿下,臣只能送到这了,一路平安。”
萧无忧端坐在车驾内,没有应声。
车仗继续驶去,车中的公主和停在原处将军擦肩而过。
秋日风起,夕阳和破晓交替。
两日后,萧无忧到达沁园。
她原是不认床的。
也不知为何,明明车马劳顿两日,乏的很。
可是这第一晚,她竟失眠了。
她离开长安的前一日,裴湛来公主府与她退婚。
他说,“殿下一日知尽往生七年事,知故人不止非无情,且是恩义深重。因此而彷徨,乃是人之长情。”
“只是殿下既要时间消化纾解再做决断,箍着与臣的婚约,对局中人不公平。”
许久,他又道,“本来臣与殿下这桩亲事,最初定下时,便不是因情而起。夹杂着您的利益,臣的侥幸。”
“说到底,臣不过红尘中一普通男子,即便是一分髓,尝味后,也终究生出贪念。今日退婚,非臣大度,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乃臣之贪心,望殿下与臣,乃纯粹因情携手。”
“否则,臣伴青丝与余生,也是很好的一生。”
“殿下,您得新生不易,更该得自由。臣不愿亦不舍束缚您。”
萧无忧仰躺在榻上,双眼朦胧。
合眼的一瞬,想起裴湛最后的一句话。
自由。
她可以自由地择取。
*
山中不识年月。
一晃便两月过去。
人间换了天地。
这年十二月,萧不渝身子大好,温孤仪让位于他。
暌违三年,一千多个时日,这天下又复了萧姓。
山中大雪,萧无忧没有赶回参加皇兄的登基大典,只遥领受封镇国长公主的旨意,跪谢天恩。
雪霁云开,她临窗烹茶赏雪景。
脑海中想的是裴湛。
“若为情迷,也该为殿下所迷,为殿下言语。就是臣足够清醒,方才如此说话。”
“于如今的天???下臣民,无苛政,无怨杀;新贵寒门迭起,旧日朝臣尚在。立朝三年,陛下之所为,并无差错。”
“臣若辨不清此间局势,看不清为人几何,乃能力不够,不足以被殿下委以重任;若知情势而只顾一己之私不明言方失公正,乃德行有亏,更不足以被殿下托付终身。”
“臣,不过实言而已。”
幸得有他,将一场复国夺权、原该流血无数的动荡扼制在摇篮中,让她没有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挽救了臣民,也挽救了她。
她垂眸看自己一双手,若在将刀剑刺入温孤仪胸膛后在知晓那七年,她是否会将自己一生困死,不得安宁。
“殿下,等雪化了,路好走些,我们可要回去了?”琥珀给她送来手炉,“陛下催您回去的书信又来了!”
“朝中无事,等天暖和些吧,难得安宁时光!”萧无忧看枝头绽放的梅花,蓦然又想起裴湛的话。
――您得新生不易,更该得自由。
“自由”二字萦绕耳际,公主一副本就如画的眉眼,愈发明亮璀璨。
为公主的两世,只有人告诉她责任,从未有人与她说,她可以得自由。
山中四季好风光,且让她肆意自由些。
只是天暖气清日还未至,萧无忧没有下山,温孤仪便先至了沁园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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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拒婚◇
◎孤不会嫁给你的。(新章已经更新)◎
太子妃崔氏当日在西山卢园的事天下皆知,顺腾摸瓜又佐证了太子萧不淮当年座下人手贪污,云中城中出卖手足,也因萧不渝的回归皆成了铁证。
故而这厢温孤仪坐天下三年后还政于萧氏,于史官笔下记,非过且有功。而他执政的三年,所谓“大宁国”亦被抹去,算入萧家山河中一段特殊时期,史称“候宁三年”。温孤仪本人,仍被萧不渝请为太子太傅,教导膝下唯一的孩子。
萧无忧虽不在皇城中,但这些明晃晃载入史册,朝野皆知的事,她自然也知晓。
落在耳中,也算欣慰。
只是骤闻温孤仪来沁园,她并未觉得开心,反而多出两分莫名的燥郁。
山路迢迢,风过枯枝,吹下颗颗剔透冰凉的雪水。
萧无忧抬眸看山路那头拾阶而来的人。
观衣领是穿了身药师谷的靛色道袍,外头披了件鸦青色暗纹鹤氅,萧萧肃肃,在这冰天雪地里望之愈发清冷。
步伐走得不快,当是雪后山路难行,亦或者重伤初愈。
毕竟是那样锋利的一枚钢针。
其实彼时他不侧身来救她,裴湛也能将她拉开,那样的距离最多划破一点皮肉伤。然他那样一扑一挡,便扎扎实实入了骨肉血里。
庆幸上头没有染毒!
“慢些!”萧无忧唇口张了张,意识到自个尚在屋内。
沧海桑田十数年,他救她是本能,她关心他也是本能。
只是看着已经入山门,越来越近的人,萧无忧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往后避了避。
“姑娘?”一旁侍奉的琳琅见她莫名的言行,不由轻唤了她一声。
萧无忧瞥她一眼也不吭声,重新煮了一壶茶,扫过滴漏,吩咐侍女伺候宽衣歇晌。
琳琅亦看滴漏,还不到午时,才用过午膳没多久,不是寻常歇晌的时辰。
正掀帘而来的琥珀闻话,看了眼正在烹煮的白梅茶,止住侍女,近身道,“殿下,太傅就来了。”
“孤知道。”萧无忧自个抽来披风穿戴,拢过手炉,目光从茶上划过,“你留这侍奉吧,就说孤畏寒,近来歇晌时辰长些。有事你传话便罢。”
琥珀闻色听音,点了点头,只嘱咐琳琅陪公主回寝殿,好生侍奉。
萧无忧当真回屋便躺上了榻,被子一掖朝里睡去。
醒来时已是暮色皑皑,烛火燃起。
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往被窝缩了缩将被子掖紧,翻身重新合了眼。
“七七!”正是再度进入梦想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榻辱沉下去一块,萧无忧心中一股说不清的恼意直冲上来。
他踩雪路百里上山,她如此拒客模样。
她当他已经识趣走了。
“睡一下午了,再睡影响夜中睡眠,乱了作息反而不好。”身后人索性将三重帘子都撩上挂好,身形倾上,话语低柔,“起来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萧无忧听话听音,闻最后一句,当是有正事,遂启口道,“你去屏风后稍候片刻,孤更衣。”
温孤仪来时除了一盏白梅茶,未曾见到人。
知晓是给他的闭门羹。
但年少诸多这样的场景,小姑娘闹脾气,他早已习惯。
那会多来都是他兀自斟茶,喝完便走,然后等着小公主自己追来。也不用她追多远,三五步路他便回头等她了。
如今,温孤仪想且不能再走,他该从头开始便等着她。
只是这更衣梳头的事,做了也不知多少回,还让他去屏风后候着。
温孤仪初不由浮上一层恼意,他们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然转念一想,姑娘家拿乔,哄哄便罢了。
小时候,可不是披头散发拖着木屐寻他更衣理妆吗?
于是,温孤仪嘴角噙了抹极浅的笑,手里已经拿来衣衫,一手扳过她肩膀,“我给你更衣,你一人又要磨蹭许久,别着凉。”
萧无忧没想到他会凑过来,一下便撑起身子往里头避开了些。
虽然先前她惶恐他的接触,多半是因为心绪委屈不甘所致,自知晓他那七年的心境,心中沉积多年的情绪消散大半,便也不再那么敏感。
然,这一避开,她却是出自下意识的男女大防。
待一刻回神,却也觉得好笑,怎就会对他生出“男女大防”之论。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衣裳上。
曾几何时,或许是从出生起,她就对他没防过什么。
他们早早就耳鬓厮磨。
即使在长安城中,他禀着师徒名分,君臣关系,避了她的那几年,他们之间也不曾真正地防过什么。
他染了风寒,她就跑去他府邸给他喂药。
她不开心掉眼泪,他叹气却还是伸手用指腹给她拭泪。
短暂的静默中,两人都想到一样的过往。
温孤仪的笑意更深些,抖开衣衫给她披过来。
萧无忧直起身子,却只是接过了衣衫,冲着外头道,“琳琅,给孤更衣。”
温孤仪看面前人,又看她手中衣裳,一是没有话语。
侍女鱼贯而入,他眉宇中阴翳一闪而过,起身道了一句“我等你”,如此绕去了屏风后。
大晚上,且在自己殿宇里,萧无忧只简单半挽了个“回心髻”,簪了枚半旧的翠玉簪子,倒是身上衣衫裹的严实,唯恐风寒。
琳琅捧来才升温的手炉。
萧无忧接过,不慎碰在盖上,不由“嘶”了声。
“姑娘小心,莫烫到。”
萧无忧心中不大舒畅,垂眸看了眼烫红的手指,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裴湛。
是了,想他掌心的温度。
有那样一晚,他的掌心覆在她腰腹上,半宿催动内力,护她温暖。
萧无忧目光落在小腹上,有些颓然地坐下身来。
“姑娘,可要传太傅?”好半晌,琳琅看远处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出声提醒。
“备晚膳吧,孤与太傅共用。”萧无忧没让温孤仪入内,自个转出来了偏厅。
膳食上的很快,两人彼此无话,却是各怀心事,默默用着。
从屏风后到偏厅,温孤仪瞧萧无忧神色,虽是看不出有气的模样,但整个人懒懒的,无甚兴致自是真的。
也对,这重生一遭累她误会怨恨,如今虽明真相但也需要神思消化。
冬日又易困顿,这厢才从睡梦中钻出了鸟儿,是要倦怠些。
“沁园若是住的不开心,不若早点回长安,到底皇城中人多,新鲜玩意又多,你原是喜欢热闹的。”温孤仪先开了口。
萧无忧有些诧异地看他,“孤在此间修身养性,挺好,没有不开心。”
“那是见我来了,扰你兴致了?”温孤仪给她盛了半碗小天酥。
萧无忧接过,没有回他这话。
确实是他来了,让她多有不自在。
这段时日,她原谁也不想见。
尤觉整个人乱的慌,只想好好静静。
很多个夜晚,她总是梦见在突厥的日子,然后又梦见温孤仪在长安城一心拼搏迎他回来的年岁,梦见他被算计误杀她的绝望和煎熬……梦中场景变化,她便又看见了裴湛,那个一退再退,只求她活着不求她情爱的男子,孤独又隐忍……
“这两月,你怎又受伤了?”许久,萧无???忧寻了个话由。
半个月前,萧无忧在汤泉沐浴,只觉左手小臂一阵刀割刺痛,尚未回神,那处痛的地方又一重沉闷的压力,当是挨了一掌。如此小半柱香的时辰才痛意渐消,缓了过来。
“一点小伤,无妨。”温孤仪看了眼自己小臂。
“是刺杀吗?”萧无忧问。
“执政三年,难免树敌,已经处理了。”温孤仪伸手握上萧无忧那处,“累你也一道痛。”
萧无忧抽回手,想了想道,“如今天寒地冻,雪鹄也难传信,待天暖和些,请师姐出山,想法子给解开吧。”
这话落下,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腰间荷包上。
晚间更衣,她也没戴玉珏环佩,然当年送给裴湛的这枚荷包却是始终佩在腰间。前日里不慎扯到,针脚松开,她无聊从琳琅手里接来绣了两针,不想便刺到了指尖。
本是一点可以忽略的小伤,一抿便止住的血珠。但因都伤在左手,她便有些恼怒,接二连三的不适。
“采血引魂的法子本就残缺,这重反噬原也莫名,未必能解开,又何必费这个事。”
温孤仪望着她抽回的手,看自己掌中空空,再闻这处话语,将这一日来萧无忧的种种在脑海中回想过,终于觉出两分她对他的回避与抗拒。
“七七,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他低眸寻她眉眼,“都过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到底怎么了?”
“……走到今天?”萧无忧猛地抬头,“你何意?”
温孤仪见她一下瞪圆的美目,眸光中闪烁着疑惑,突然便看到几分她年幼缠着他各种提问的样子。
温顺又执拗,懵懂又聪慧。
得了他的解答,便豁朗开塞,如鹿奔鸣。
“正要与你说的事。”温孤仪端正了身子,细看她一眼,将她面庞拨正,“我向陛下求了赐婚。但是陛下说,他做不了你的主,让我来问你。”
温孤仪一介被药师谷收养的弃婴,未曾得到父母家族的庇护和教养,纵是后来凭借过人天资学得天下百家,亦懂世间礼仪,但身上终究没有太多烙印。
是故这厢求娶佳人,亦皆随心,不曾通过媒妁,自己直接而来。
他道,“你离京来此修养也好。正好给我这两月时间处理尾事。我都处理好了,天下江山还给了你萧家,你自舍不得远离你亲族,我便也继续留在京中。太傅府中还是当年模样,眼下正在修葺部分你喜欢的建筑。待成婚后,我们可以两处居住。”
见萧无忧只是茫然看他,沉默不曾开口接话。
温孤仪顿了顿,抚了把她面庞,温声道,“当年漠河畔,我应了你的。接你回朝,若你初心不变,臣愿尚公主。”
“七七,我是来兑誓的。”
“我们趟过岁月,隔过生死,终于有了今天,以后不要再分开了。”
萧无忧别过脸,站起了身,终于意识道温孤仪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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