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生怕他干出什么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复杂的事,尔鹤连忙唤了声,轻轻提醒道:“该走了,湘湘正等着你呢。”
“……”李无恙收住了脚步,怔看着那道头也不回的身影。
其实,苏砚还是回头了,就在李无恙弯身钻入前来接他们的马车时。
她确实是在替尔鹤生气的,但也不全是。
重逢至今,她一直有种中间那十年的空白仿佛都不存在的错觉,就好像尔鹤还是那个尔鹤,总是跟在李无恙身后操碎了心的尔鹤;李无恙也还是那个李无恙,嘴比任何人都毒却总在她有难时挺身而出的李无恙;而她也还是那个苏砚,无忧无虑认为天塌了也总会有一堆人替她扛着的苏砚。
可是直到方才那一刻,她幡然醒悟,其实已经物是人非。
她和李无恙、尔鹤之间隔着群山峻岭,她甚至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他们身边,更遑论是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眼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她默默收回了目光。
也许明天尔鹤还是会若无其事地来找她,跟她闲话家常;李无恙也还是会时不时地跑来她面前蹦跶,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一切都跟前些日子没有什么不同,连无法真正交心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同……
“请问是苏砚苏姑娘吗?”
正想着,忽然有道低沉嗓音传来。
苏砚蓦然一震,顿住了脚步,抬了抬眸,只瞧见有四五个穿着一袭黑衣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认得那身衣裳,是东宫护卫。
那些人皆是面色冷峻,从他们的神情间根本无法窥探他们的来意。
苏砚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隐隐觉得气氛很凝重,怕是还有其他护卫守着,她根本别想逃。
想到这,她也不浪费力气了,“有事吗?”
“关于香盈院花魁的事,恐怕得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她眉心紧蹙,“是太子想要见我?”
领头的那个护卫并没有回答她,只兀自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砚突然在想,把尔鹤也请去郑湘的生辰宴是否真的是陛下的意思?又是否真的只是棒打鸳鸯那么简单?至少,如果尔鹤在的话,纵然无法阻止这些东宫护卫把她带走,起码也能跟去,又或者是想办法帮她搬救兵。
可现在,她除了跟着那些人走没有其他选择,对于接下来可能会面对的一切也是未知的。
那些护卫们一看就都是训练有素的,前后左右都有人,连丝毫逃跑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走了一会后,雨倒是渐渐的停了,天气甚至有些放晴,她听到了街边百姓的议论声……
“都说郑丞相是国士无双,连老天爷都庇佑,这话还真不假。眼看着下了那么多天的雨,偏偏郑家千金生辰时停了,这可不就是老天爷在给他面子嘛。”
“听说陛下这回也是给足了郑丞相面子,太子殿下、端王殿下……还有好些个王公贵胄都去赴宴了,那些马车都已经排到丞相府外头的大街上了。”
“说是晚上还有烟火可以看,上回放烟火还是陛下去泰山封禅大赦天下那会吧?”
“看来陛下当真是很倚重郑丞相呢。”
…………
……
陛下是不是真的倚重郑丞相,苏砚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这些议论声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意义是——太子殿下也去赴宴了!那想要见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抬眸瞄了眼身旁那几个活像木头人似的护卫,想必就算继续追问,他们也不会给她答案的。
但是东宫护卫应该也不是谁都能差遣得动的,她即将要面对的那个人恐怕不会太好对付。
正当她思忖着是不是该想点什么办法自救时……
“苏姑娘,到了。”护卫的声音传来。
“欸?”她愣了愣,眼眸一抬,不由地一僵,“你是说这里?!”
护卫没有再多话,将她的马栓在了一旁,领着她跨进了面前的安定坊。
苏砚从瞠目结舌中回过了神来,心情有些百感交集,说不清该喜还是该忧。
忧的是,安定坊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原先的苏家府邸便在这里,自八岁那年离开临阳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先前在临阳待了那么久,也从未来看过,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见到荒野蔓草、满目疮痍,怕回想起曾经的门庭罗雀、高朋满座。
喜的是,安定坊内一共也就只有四栋宅子,除了两座将军府,剩下的便是左右丞相府,换言之,李无恙和尔鹤也在坊内,她若真有什么事或许还有救。
护卫最终领着她走进了安定坊东侧的郡公府,严格说起来这里已经不是郡公府了,门外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里头倒是收拾的挺干净。这原先是安西都护应将军在临阳城内的宅邸,应将军常年驻守安西,偶尔才会回临阳,宅子里住着的是他父母、将军夫人、以及他的一双儿女。
再后来,应将军出事了,那时候苏砚还很小,大约也就四五岁吧,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们自然也不会跟她说,她只知道郡公府一夜之间空了。
想到这,她似乎有些猜到里头等着她的人是谁了……
如果是她的话,有朝一日若是有了置业安家的能力,定会把苏家老宅给买下来。
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想法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第49章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3)
这栋宅子苏砚来过几回,六七岁的时候,当时这里一直空置着,便成了他们用来打弹弓战、捉迷藏的好地方。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但也算不上熟悉,毕竟隔了那么多年。
儿时觉得这里大得很,如今看来还不如李无恙在洛京的别院呢。
护卫们领着她穿过庭院、绕过厅堂,径直朝着北面走去,没过多久便瞧见了一座地窖。
像这样的地窖大户人家都有,以前苏家老宅也有,大多是用来藏冰藏酒的;这个地窖显然不同,也不像是后来改建过的,大概是将军府的特色吧,它是用来关人的。
地窖里很阴森,甫一进入苏砚便觉得有股寒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缓缓步下阶梯后,她才发现这间地窖并不大,跟想象中不同,没有牢房,其实只不过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罢了。
正中间有一套颇为华丽的桌椅,华丽到怎么看都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是黄花梨木的,椅背很高,隐约只能判断出靠坐在椅子上的是个男人。
护卫将苏砚领到了那人跟前,恭谨地道:“应大人,人带到了。”
那一声“应大人”让苏砚顿时松了口气,大喇喇地抬眸朝着椅子上的那人看了过去,他岔着腿、支着头,坐姿有几分慵懒,脸上噙着笑意,是透着一股天真气息的笑,让那张脸看起来愈发的人畜无害了,随着他轻眨眼帘,懵懂眼波甚至有些惹人怜爱。
他看起来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俊秀间透着孩子气。
若是跟别人说,这个人比她大六岁,估计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
“劳烦各位大哥了,能否让我跟苏姑娘单独聊聊?”他笑眯眯地冲着那几个护卫说道。
那些人就像被蛊惑了般,格外听话地退出了地窖。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应如歌才转眸朝着苏砚看了过来,“师妹,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蓑衣啊,方才外头不是在下雨嘛……”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蓑衣,湿哒哒的,怪难受的,她抬手解了下来,本想搁在椅背上的,捕捉到应如歌嫌弃的目光后,她扁了扁唇,随手扔到了地上。
“不是让你易容扮男装的么?”
“我扮了呀,可是后来碰到了空漠……哎呀,总之说来话长……”她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精致的糕点,咽了咽口水。
见状,应如歌哼出一声轻笑,比方才柔和了不少,“想吃吗?”
“唔……”苏砚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吃吗?”
“可以哦。”
闻言,苏砚激动地冲上前拉开椅子,正要入座……
“坐这吧,胃口会比较好。”他笑着拍了拍身旁的那张椅子。
苏砚不明就里,但反正有的吃就行了,她毫无异议地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颇为体贴地端起一份玉露团,献宝似的递到苏砚面前,那是她最爱吃的。
“不错啊,师兄,你这日子可过得比我滋润多了……”苏砚想到了自己的辛酸江湖路,每天餐风饮露,就算条件好点的时候也就啃啃肉干,和面前的锦衣玉食比起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命怎么就那么苦!
她咬了咬牙,抓起一只玉露团泄愤般地往嘴里塞。
然后……
一股不属于玉露团的呛辣在她口中发酵、蔓延,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就像有一团火在灼烧着喉咙,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紧紧地抓着身旁的男人,“水……咳…咳咳……你个混蛋快给我水!!!!!”
“哎呀哎呀,你吃到辣椒啦?”
“……”苏砚终于找到了水,眼眸发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冲上前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是消暑的凉茶,比水管用,饶是如此,她灌下了大半壶才总算觉得好些了。
“这一盘玉露团里也就只有一个加了些许辣椒粉,你居然就吃到了,这运气……”他缓缓站起身,“简直就跟你挑男人的眼光一样,烂透了。”
“……这他妈是‘些许’辣椒粉吗?!”
他并没有搭理苏砚,兀自朝着正对着他们的那堵墙走去。
她这才察觉到,这个地窖里不止他们俩,墙上有两条铁链,大概跟她胳膊差不多粗,铁链的另一头栓着一个人,跗骨刑枷。是个男人,这是苏砚唯一能分辨出的信息。他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凌乱长发覆面,衣裳已经不成形,只有几条破布顽强地挂着,血迹斑斑,裸露在外头的身体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皮开肉绽,有些伤口上甚至能隐约看到有蛆虫在蠕爬。
随着应如歌的靠近,那人微微动了下,身上的铁链发出沉沉声响,紧随而至的是他粗重的抽气声,在这空旷地窖里被放得很大。
“苏砚来咯……”应如歌伸出手,狠狠擒住对方的下颚,逼迫着他抬起头,“你不是想见她吗?”
……娄阁?!
苏砚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可她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里那个白衣似雪的少年,眉宇间透着意气风发,笑容清朗,眼眸里仿佛有着脉脉春风;眼前这具枯槁血肉,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着,甚至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人还是刚经历过炼狱酷刑的鬼……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两道身影重叠起来。
“你怎么不吃了?”应如歌转眸看向桌边脸色微白的苏砚,“不是最喜欢吃玉露团了吗?”
“……呕!”苏砚用最直观最诚实的生理反应做出了回答。
见到这种惨不忍睹的画面,谁还能吃得下啊?她的心可没那么大啊!
“不想吃那就别吃了,我们来聊聊……”他微微蹙眉反复打量起娄阁那张脸,“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是这双眼睛吗?要不要我挖出来送你?”
“…………呕!”苏砚边吐边连连摆手。
太惨了……纵然是已经对娄阁恨之入骨的她都不得不说,真的太惨了……能把一个如玉少年折磨成这样,不愧是应如歌……
“不要吗?那这双手呢?你记得你喜欢手好看的男人……”他微微俯身,轻执着娄阁的手把玩,就好像面前的只是一株稻草人,“砍下来给你吧。”
“不…不用了……我谢谢你全家……”想到那些断臂残肢,她又是一阵恶心。
“你这反应会让娄公子心寒的……”他垂了垂眸,冷睨着娄阁,哼出一记狞笑,“他可是满心期待着你能顾念旧情替他受过呢……”
娄阁的意识显然已经模糊,但在听到了这番话后,本能地翕张着那张干裂唇瓣低喃道:“是苏砚……杀天香的是苏砚……她勾结空漠意图谋反……”
他的声音很嘶哑,像被粗糙砂纸磨过一般,跟苏砚印象中那抹如水般清润的嗓音判若两人。
她脸色倏然一凝,缓步走到娄阁面前,“师兄,这么刺耳的声音被太子听到怕是不太好吧?”
“我还没玩够呢。”应如歌一脸的不以为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像是个不想被别人抢走玩具的孩子。
苏砚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一名护卫冲进了地窖,禀报道:“应大人,太子和端王来了,正朝着地窖来呢。”
“嘁……”闻言,应如歌颇为不耐地嗤了声。
从他的反应看来,他似乎早就料到这两个人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苏砚忽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刀柄一挥,一阵火光闪过,待应如歌和那名护卫回过神时,她已经劈开了铁链,劈得很巧妙,是从链子和墙壁的连接处劈开的,若不仔细看就像是娄阁自己挣开的一样。
“你干什么?!”护卫激动地嚷开了,“快来人,劫狱……”
话音未落,苏砚手起刀落,用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让他再也说不了话。
很快她便把刀从护卫身上拔了出来,反手刺入娄阁腹间。
一切发生得太快,本就已经神情恍惚的娄阁压根来不及反应,甚至连痛呼都没能溢出就已经咽了气。
她松开了刀柄,随意地从娄阁身上扯了块布条拭去手上的血渍,抬眸看向依旧笑靥如花的应如歌,轻声道:“我玩不起。”
直到这一刻,应如歌的脸色才微微有变。
苏砚向来胆大包天,是个疯起来连自己的命都可以玩的人,这是他认识苏砚至今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有玩不起的时候。
是因为李无恙?
即便被太子知道她与空漠有关又如何?甚至不需要他出手,她有无数办法逃过东宫的缉拿,仍能若无其事地逍遥于这天地间,但李无恙怕是就没那么容易逃开了。
第50章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4)
李无恙是以一种“佛来斩佛,魔来斩魔”的架势冲进地窖的。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心头一跳,血……很多血……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苏砚瘫坐在墙边,脸色微微白,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似乎是吓傻了,眼眸里盈满了惶恐。
他快步冲到她跟前,蹲下身,边查看边追问,“有没有受伤?”
“……”苏砚唇瓣微颤,翕张了许久都没能挤出话音,看起来仍是惊魂未定。
见状,李无恙猝然抬眸朝着伫立在她身旁的那道身影看去。
早就听闻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手段狠厉,最擅长的便是动用私刑,如今看来传闻不假,只是李无恙没想到让满朝文武谈之色变的应如歌居然长了那么一张无害的脸,他眉宇间透着几分不悦,就好像是丢失了玩具一般的不悦,而他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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