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兰心正为此生闷气,见段晚宁回来了, 便吩咐人搬了自己的椅子到她旁边坐。
“人走的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坐。”
段晚宁笑笑:“那敢情好, 不过我听不太懂,正想着要不要趁这会回家去呢。”她还记挂着迎水庄善后的事情, 还有白四礼也没见着,在这根本坐不住。更何况, 这些人讲的东西是真的催眠。
“你可别!”蒋兰心赶紧拉住她,小声道,“我听欢儿说你家太太让你把位置让给她, 你没理会。那你这么一走,岂不是落了口实。”
“太太?”段晚宁愣了一下, “哦,我想起来了。我出门时没去见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蒋兰心不知道许府里常嬷嬷抓人那一出,只点头道:“那你回家也要小心应付,毕竟那位太太已经是正室了。”
“不碍的。”段晚宁没当回事,但还是向蒋兰心道谢,“心姐姐为我着想,我很感激。”
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那边已经宣布下半场的互诘开始了。
所有人都不再闲聊,苏允璋也再次出现,又是一番行礼之后,众人落座策辩重新开始。
对于段晚宁来说,无论在场的人说些什么,多么慷慨激昂,气氛多么热烈,都是一样的无聊。一来听不懂,二来觉得这些人浪费大好时间在这里互相吵架,很是无趣。
同样觉得无聊的还有蒋兰心,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来,要不是蒋兰欢,她才不会来听腐儒聚会。但是毕竟都已经在现场了,又是找关系进来的,不好说走就走,也得假装认真地听才行。
段晚宁发现蒋兰心很是心不在焉,便好奇地问:“心姐姐不爱听吗?”
蒋兰心无奈,低声道:“难道你爱听?我连女学都考不上,谁会喜欢这些人瞎吵吵。”
段晚宁不禁莞尔,没想到蒋兰心还挺直白,倒是个有趣的人。正要说话,就见前面许安然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段晚宁并没在意,对蒋兰心说:“身后就是门,我们出去吧。”
蒋兰心冲她摆摆手:“你家那个三姐姐一直盯着你呢,还是别了。”
许安然吗?段晚宁颇为不屑,但蒋兰心是为她好,也就不好再坚持。
“好在也快完事了。”蒋兰心看着前面侃侃而谈的两个人小声嘟囔,“果然到下半场就跑题了。”
段晚宁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书生正在说话。这人戴着文生公子巾,脸很是方正,浓眉小眼,看起来有一股憨气。
但他说的话可一点不憨。
“依这位学友所言,那是否可以理解为,如今我朝的海.禁其实和闭.关.锁.国异曲同工,这不就正好是我刚才的观点么。”
他对面的人正是陆白,听了这话也不着恼,反而含笑道:“这位兄台,咱们是互诘,可不是曲解。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朝海禁之策虽利大于弊,但长远看弊大于利,又何谈锁国?我再说一次,锁国实不可取,但海禁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脸书生明显不赞同:“与其耗费人力财力甄别来往船只和人物,关锁国门以解燃眉之急更符合我朝利益,一时闭关又不是长久国.策,何必如临大敌。”
段晚宁好奇地问蒋兰心:“他们在说什么?”她记得题目是什么君子为不为的,怎么跑到海禁上去了?
蒋兰心笑笑,给她解释道:“如今东南临海倭患日重,这是朝廷借着这次机会广开言路,听取民意呢。你听他俩各抒己见,意见也针锋相对的。虽然和题目有些偏差,但你瞧太子听得津津有味,我猜今年恩科的试题说不定也要与此有关呢。”
“倭患。”段晚宁想了想问,“就是那些东瀛来的海盗?”
“是啊。”蒋兰心点点头,神色中也不免起了激愤之色,“那些倭寇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恨的是当地官府也毫无作为,最近南边来了许多难民,都是被倭寇霍乱的临海渔民,上都城外还有好些呢。”
上都城外的难民吗?段晚宁回忆了一下刚才出城的情形,好像真是有那么一片地方聚集了好些流民的样子,原来竟是被倭寇所害。
只是段晚宁还是不太理解:“南边临海的流民,怎么会跑到上都呢?这也太远了,他们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哪里的官府收容一下,救济一番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蒋兰心叹了口气,“且不说南边临海都有倭患,各处有各处的难处,就我朝对于流民难民的政.策最重遣回原籍,他们怎么愿意回去呢?各地的官府又哪里有能力遣送这么多人回各自原籍呢?至多像你说的救济一番,打发离开也就了了。还有要指望这些流民原籍的官府的,可他们若有能力,又哪里会让倭寇为患呢。所以各种因素掺杂着,这些人走着走着就到了上都了。”
段晚宁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心姐姐你懂得真多!”
这是她由衷赞叹,在蒋兰心听来自然十分真诚,虽然高兴,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红着摆手谦虚:“不过平日里听得多些罢了。”
“心姐姐,你想不想来许家族学念书?”段晚宁忽然问。
蒋兰心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也没多想,就说:“想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考你家族学总也考不上。再等两年估计也不用考了。”
“嗯,为何?”
“再过两年我就及笄要嫁人了。”蒋兰心掩嘴轻笑,“你见过谁成了亲还每日出门上学的呀。”
段晚宁笑笑:“并非大家都不愿意,只是哪里都不收这样的女学生罢了。其实说到底,女孩子念书也不过为了嫁人吧。”所以她不乐意念书,而且非常讨厌。
“这可不对。”谁知蒋兰心却认真起来,“女孩子念书并不是为了嫁人,至少我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除了四面墙一个男人,人还能有什么样的生活。”蒋兰心声音压得低,但却字字铿锵,“我不要把自己的人生限定在丈夫身上之后,心里依旧只装得下这么几进院子。我读书,所以知道大渊山河壮阔,知道周边邻国和我们风俗不同,也知道世间有人生百态,知道了人生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
段晚宁听得呆住,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更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至于师父,师父虽然也要她念书,但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她的要求就是只要识字能写自己的名字,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
蒋兰心的这番话初听似乎就是一个闺阁女孩的胡思乱想,但再深想一想,便能觉出她见识不凡,很有想法。
段晚宁不由回思自己,这些年分外不爱读书,只一心习武,说到底是不是错了呢?这些话若是旁人说给她听,她怕是不以为然,但是蒋兰心不一样。
在段晚宁看来,蒋兰心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什么都有却又不屑于这些,这才让她分外震动。
她望向蒋兰心,白净的脸庞,不施脂粉也十分清丽,一身绫罗却不显俗套,发顶上一根金雀步摇正微微抖动,俏皮又灵动。
若是当年父亲没有遭人陷害,段晚宁暗暗地想,母亲也一直陪着自己,一家人亲爱团圆地生活到如今,自己现在是不是也是蒋兰心这个样子呢?
见她不言语,蒋兰心轻轻拍了拍她手腕:“我总是这么不合时宜,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段晚宁书读得不多,但也知道这些不是不合时宜,而是非常有见地。但她心中正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甚至差点忘了刚才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
蒋兰心见她这个倍受打击的样子不免有些慌,此时又不方便多说什么,只好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道:“宁儿,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啊。”
段晚宁这才回神,望着蒋兰心笑了下,道:“心姐姐,我把自己在族学的名额让给你好不好?”
第 57 章
既然来旁听的名额都可以被太太指使着说让就让, 那上学的名额她自然也是可以让出来的。段晚宁觉得蒋兰心这么有想法的一个人,比自己更应该来许家族学念书。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但是蒋兰心可不这么觉得, 在她看来若不是自己考进来的, 即便来念书也低人一等了。尤其上都这种地方,世家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
所以虽然段晚宁一番好意, 蒋兰心还是坚辞。
俩人自顾自地说话, 一时没留心,声音便有些大了,其他人纷纷投来目光, 场中两人也似有所觉地看了过来。
蒋兰心有些尴尬地闭上嘴, 扯了扯段晚宁的衣袖, 示意她别再说了。
段晚宁自然也觉出异样,但她没蒋兰心那么多心思, 并没把众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反而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今天上午各种奔波, 刚又说了好多话,有点叫渴了。
许知全看了这边一眼, 开口道:“若是对策辩没有异议,还请保持场中安静。”接着又示意陆白和方脸书生继续。
可许安然瞧见说话的是段晚宁, 忽然眼珠一转,起身道:“启禀太子殿下并父亲大人, 方才小女听闻四妹妹对策辩颇有异议,想要和大家交流呢。”
话音一落,众人本已收回的目光再次转了回来, 只是这次,聚焦在了段晚宁一个人身上。
后面的阮怡紧张地看着段晚宁, 这三姑娘又作死了,小姐可千万别生气啊。
蒋兰心眼中闪过怒气,作势要起身说话,却被段晚宁一下按住的手背。
段晚宁不紧不慢地开口:“想不到三姐姐还是顺风耳朵,坐的和我离这么远也知道我说了什么。”
许安然撇撇嘴:“四妹妹是不敢承认么?”
“我没说过。”段晚宁不为所动,说完这句便不准备再开口了。
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阮怡也松了口气,抬眼看看前面的许安然,怜悯地想,三姑娘为什么总是作死,万一哪一回自己不在跟前,小姐一巴掌拍死她,这算谁的?
许安然自然也注意到了阮怡的神色,她一直不太明白,这个四妹妹带着的丫鬟为什么总是这种表情看自己,这表情带着,可怜?
一个丫鬟还可怜起我这正经小姐来了?
许安然心里冷笑,忽略掉阮怡奇怪得表情,盯着段晚宁道:“那么刚才四妹妹在说什么呢?”
段晚宁眼皮也没抬:“跟你没关系。”
“事无不可对人言。”许安然不依不饶,“四妹妹若是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
“嗦。”段晚宁不耐烦起来,“耽误时间。”
“小姐!”阮怡扑到段晚宁跟前,一手按在她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道,“冷静啊。”
段晚宁诡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怎么了?”
“咳咳。”阮怡尴尬地摇摇头,站好后讪讪一笑,“那什么,茶凉了,奴婢给小姐续上吧。”
段晚宁瞧出她的意思,瞥了眼前面的许安然,不由轻哼一声:“不至于。”
太子高高在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看热闹,根本没有叫停的意思,反而比听学子互诘还有兴趣。
而许知全虽有心叫许安然别再闹了,又怕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正犹豫呢,这边许安然见自己大庭广众被段晚宁主仆俩给无视了,一下生起气来。
“四妹妹这么推诿可不就是耽误时间么,既然是策辩,大家各抒己见,你又有什么不敢说的,难不成四妹妹刚才说的,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论调?”
众人无不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沐山堂里气氛很是诡异。蒋兰心气不打一处来,这许安然也太咄咄逼人了,许知全竟然不管,她也是看不下去了,径直开口:“这位许三姑娘实在是奇怪,宁儿既已说了没有,你这么没完没了是什么意思?这好好的策辩被你一搅合,咱们很难不怀疑,是你对策辩有异议啊。”
“你!”许安然没想到蒋兰心这么厉害,而且还向着段晚宁,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许知全见状,赶忙道:“然儿坐好原位,你们姐妹回家再详谈。”
“许大人。”太子笑眯眯地开了口,“孤倒是好奇,刚才四姑娘正在说些什么?”
见有人跟着起哄架秧,而且这人还是太子,许安然一下来了精神,眉眼都跟着张狂起来。
“殿下说的是,我这四妹妹主意大的很,虽然我们是亲姐妹,但有些事还是不能放纵。”
段晚宁把阮怡的手拨开一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起身道:“回殿下的话,刚才我没说什么。”
“但是孤听着,声音就是从你们那传出来的。”
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就当上太子了?阮怡好奇地想,皇帝就不知道好好选一下的吗?
“和策辩无关。”段晚宁淡淡地道。
“殿下。”蒋兰心起身道,“方才是臣女和宁儿闲聊,扰了策辩实是不该,臣女替宁儿和自己给各位赔罪了。”
“哦?”苏允璋好奇道,“聊些什么?”
段晚宁道:“聊的是许家怕是出了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心姐姐下帖子给我,她的贴身丫鬟亲自送到定国公府二门上,而我却没有收到贴子。”
“啪!”许知全拍一下桌子,急急地起身,来到女学的位子前面,对着段晚宁声色俱厉,声音却不高,“这些家务事回家再说,这里是怀稷下会,太子殿下还在,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段晚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也好,这事我不会善了。”说完,还故意瞟了许安然一眼。后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到刚才她威胁自己的事,带着哭腔喊了许知全一声。
“爹爹,你看她!”
“行了。”许知全现在也不想理许安然,转头冲着段晚宁低喝一声,“你给我住嘴!”
虽然想要发作,但毕竟场合不对,这么多人看着,苛待庶女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
许怀山此时也走了过来,劝道:“兄长,这些都是她们姐妹间的小龃龉,咱们长辈就不要干涉了,反正血浓于水,再怎么吵怎么闹,都是一家人嘛。”
“许五爷说的正是。”苏重明对着太子道,“都是些女孩子间的小事情,不要耽误各位学子们策辩了吧。”
他的话对太子还是有点用的,再说段晚宁都说这么明白了,作为太子也不好再深究。
“没什么事就好,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才对嘛。”苏允璋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一面转着折扇一面说,“孤倒是好奇,听了这半日的策辩,女学里各家小姐们对我朝开海禁海都是如何看待的?”
这问题抛出来其实两头不讨好,一面参加策论的男子们觉得被喧宾夺主了,另一面毫无准备的女孩子们则又是莫名其妙又是着慌,好好地来旁听一下,怎么就被见问了?
众人正茫然无措,蒋兰欢率先站起来,挺了挺胸大声道:“臣女以为,既有倭寇为乱,就该禁海,已保我朝太平。”她隐隐听闻太子在朝中是支持禁海的,所以也不管什么好坏利弊,上来就亮明支持太子的立场。
果然苏允璋颇为欣慰,冲蒋兰欢笑着点头。陆白在旁边偷偷地翻个白眼,公府小姐这种见识也敢出来说话,怎么没人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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