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并无什么倚仗,加之周遭又大都是陌生的人,她这朵浮萍,就更显得飘零无依。
见她低着头许久不言语,柳太后缓缓道:“殊儿。”
“你得明白,身为正妻,需得为太子开枝散叶…更何况,若是不能先生出嫡子…待来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隐患发生。”
叹了口气,一锤定音道:“这舞衣,你拿回去。”
这话落在柳殊耳朵里,不亚于惊雷乍响,直接把她整个人都给震得一激灵。
伴随而来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下意识地服从。
她的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零碎的片段。
似乎也有人,站在这座宫殿里,坐在她这个位置上,静静倾听着这番话。
可那个人,当时的反应与她截然不同。
柳殊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是殊儿一时想岔了…”
她若是再迟疑下去,定是讨不了好。
比起疼爱的晚辈,显而易见,还是家族的荣耀更重要。
强制按下那股若有若无的焦虑情绪,面上一如往常,柔和道:“姑母息怒,我这就带回去仔细看看,做足准备。”
见她收下,柳太后这才淡淡点头,“你能这么想便最好了。”只望过来的视线,有些若有所思。
柳殊心里一紧,不敢多待,赶忙拜别。直到出了殿门,她都还是有些莫名地慌乱。
柳太后最后望来的那一眼,总是让她无端想起刚醒来的那天,对方与她交谈的时候。
松萝见柳殊出来,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檀木盒子,上前两步扶着她,“娘娘…?”方才柳殊与柳太后谈话,她是在外面的,因此瞧见柳殊有些疲惫的神情,满眼都是担心。
柳殊:“先回去吧。”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那个帮忙的宫女便有些故作镇定地扫视了一圈,掩饰性地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去。
……
仲春的微风不燥,丝丝缕缕地拂在面颊之上。
柳殊脚步虚浮地回了寝殿。
因着要去请安,她今日特意妆扮过。
身着纱粉色锦缎白水裙,头上斜斜饰以碧兰棱花双合玉簪,配以白玉珠花,如此,更显得整个人雅致非常。
本是十分贴合柳太后心意的妆扮,可现下去了一遭回来,除去依旧秾丽明艳的五官,倒像是白打扮了,瞧着整个人虚弱得紧。
一小宫女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放下擦拭的花瓶,默默给她倒了杯茶。
柳殊摆摆手,叫她又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了下去,又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呢?”
那宫女听了这话,立刻恭敬道:“今儿是月末,按规矩,殿下应是在御书房。”
柳殊又喝了好几杯温热的茶水,才将那股心慌给压下去。
眼下,听见这宫女似乎对宫中一应事宜颇为熟悉,下意识用余光飞速扫了眼。
女子面容清秀,巴掌大的小脸,嘴角两边各有个梨涡,瞧着十分面善。
“月末?”柳殊淡淡问道。
小宫女见她有些恍然,立刻又补充道:“每到月末,陛下会在御书房校考殿下们的功课。”
柳殊听了这话,这才端视着她,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一愣,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跪下,“奴婢荷陵,参见太子妃娘娘。”
柳殊点点头,“今后你进屋里伺候吧。”这宫女十分眼生,估摸着是在外头做活的。
想了会儿,又问道:“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本是试探性地一问,谁知荷陵眼睛一亮,有些受宠若惊道:“是的…先前娘娘给殿下制作桃花糕那次,奴婢也在场。”
柳殊:“……”
见她提及此事,柳殊不由得心头一滞,郁闷道:“…原来如此。”
恰好松萝把东西拿过来了,待东西放好,她索性挥挥手,“你们俩先退下吧,叫外面的人守好门。”
等确定人走了之后,柳殊才把目光转向那两个檀香木盒内。
盒内,香料与舞衣静静摆放着。
她不由得偏了偏视线,望向那件衣裳。
幼时,母亲也总是这般,定定地望着一件旧舞衣出神。
一舞动京城,被父亲执意娶回家后,那时她看向舞衣的眼神是平静的,就连待她,也是柔和的。
可后来父亲变心后,一房又一房的妾室进门,母亲再看向舞衣时,眼底只剩下疲惫了。
一如对她,也是矛盾的。
她那时年纪尚幼,还不懂其中缘由,只觉得母亲这般美好的人不能再继续跳舞有些可惜。
可如今却都明白了。
她是不愿再跳了。
柳殊不由得移开了些目光。
她的舞技,全是母亲所授,而母亲的舞艺,一开始是她谋生的本领,后来,却俨然变成那个男人的私有物品了。
卑微的、讨好的。
思及柳太后的劝告,柳殊静下心,有些神经质地强迫自己再次望向盒内的衣裳。
说是舞衣,其实更像是舞裙,裙摆如花瓣一样做成四片。
她忍着羞耻将其拿出,走至镜前,试着在身上比划了两下。
衣裙腰间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
柳殊凝视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褪下衣饰,将舞衣穿上了。
镜子里,女子身量纤纤,薄如蝉翼的雾纱将整个身体包裹着。
最里面的肚兜只堪堪遮住胸前的两团,垂下来的珍珠流苏长及肚脐,露出纤细雪白的腰肢。
随意动了下,便白的晃眼。
柳殊草草扫了几眼,便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
绯色的红晕迅速发散,热度更是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耳尖。
她也是魔怔了…怎得还把衣裳拿出来穿上了?
闻初尧那人惯会做样子,待她虽不亲近,却也大都是温和的。
她…也定然不会辜负母亲的期许,重蹈覆辙吧?
既如此,好像也不需要这般另辟蹊径…?
柳殊压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默然了会儿。
过了好几息,才动手想要把那舞衣脱下来。
殿外,闻初尧踱步走近,远远便望见门口处站了两个眼熟的婢女正环顾四周,神色颇为戒备。
“太子妃呢?”他淡淡问道。
松萝和荷陵不敢拦他,急忙异口同声找了个理由,“禀告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在小憩,要不奴婢这会儿进去帮您叫醒她?”
“不必”他的眼眸漆黑一片,见两个婢女神情有些刻意隐藏的慌乱,眉头微挑,“既然在休息,便不用通传了,孤自己进去。”话里满是毋庸置疑的意味。
松萝和荷陵对视一眼,只得默默退下。
闻初尧迈步走近,伸手推开门——
第11章 苟命第八天
寝殿内静悄悄的。
柳殊听到动静便赶忙拿起椅上的外衫罩在身上。手忙脚乱下拿错了衣裳,一通忙活也不过堪堪遮住了大半。
听到动静,整个人缩在白玉山水屏风后面。
宫人们得了吩咐,自是不会这个时间点进来。
再加上对方这么自然又肆无忌惮的态度…身份便很好猜了。
等了会儿,见人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试探性地探出点头来,“…是太子殿下吗?”
闻初尧不答,静静地站在原地。
像是意识到什么,犹疑地瞟了眼屏风处。
屏风后,女子身形纤细,盈盈一握的腰肢隐约可见。
闻初尧人生得高,手也长,微微用点力手背青筋凸显时,瞧着便极其有力。
他甚至无端觉得,若是他握住这蜂腰,用点力,兴许就折了。
这下,他便丝毫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了。
面上一派冷淡,盯了她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顶着这股视线,柳殊倏地有些害怕,轻拽衣角,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时近正午,窗外光芒愈盛,通过窗棂细碎地洒进殿内。
屏风后的那道倩影也被这片光亮映衬地更明显了些。
良久,他走过桌案,走近镜子,一步步走到了柳殊面前。
那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离得近了,山水屏风遮掩下,那道影子就越发显得有几分扎眼。
闻初尧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泛起几丝与平日里所不同的涟漪,让人愈发摸不透他的情绪,难辨深浅。
直到这时,柳殊才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可还没等她再细细思索,下一瞬,对方又道:“怎么穿成这样?”抬起手为她遮住些许光亮。
随着话落,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过来,透过偌大的披风传递,紧紧将她缠住。
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淡淡木香味和男人的体温一道,密密实实地萦绕周身,在寂静的室内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恍然间,竟有些暧昧得发烫。
她试图解释道:“臣妾、臣妾是一时兴起,想沐浴一番…”
“嗯。”闻初尧微微颔首。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细微光晕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
此刻,这双眼正静静凝视着他。
没说信还是不信,但周身温和的疏离气息莫名淡了许多。简单利落的单音节,反倒显出几分不露人前的不耐来。
被他这么拿披风罩着,柳殊忍不住极小幅度地缩了缩身子。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就好像…
她用来挽尊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男人黑瞳深幽,一和他对上,柳殊便不由自主地又紧张起来,“殿、殿下。”无意识地瑟缩两下。
不敢多瞧,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外袍,半晌,扯开了话题,“…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他并不回话,只微微躬下身,微凉的手背在她的发顶轻轻蹭了下,手法与逗弄宠物别无二样。
下一刻,耳廓的皮肤划过一瞬间的凉意,手掌缓慢擦过她的乌发。从头皮传来的酥麻感如火花迅速冲向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怔在原地,待回过神,那只手早已经垂下了。
原本清冽的男声变得有些沙哑,传过来的两个字很轻很低,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柳殊。”
他甚少这般唤她的名字,柳殊自醒来后,更是破天荒地头次听。
“怎、怎么了?”她犹豫地起身迎上这道视线。
男人的目光隐藏着几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柳殊甚至莫名觉得,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快要突破那道表面的温和面具。
像细密柔软的网,徐徐笼罩着,令她无处可逃。
他缓缓摩挲了会儿,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轻捻着。
像是在回忆方才那刹那的短暂触碰。
“孤以为,你至少该有些身为太子妃的体面与尊严在。”他扫了她一眼,“不过现下看来…”
“你倒真是会作死。”
闻初尧微微侧着头,余光寒冷如冰,起身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柳殊有些害怕这样的他。
目光回旋,顾不得去探究那丝更深层的东西,她道:“殿下是否误会了,臣妾…”
“误会?”他打断道。
精明市侩,势利贪婪。
凭三年前的微末相助来不停地索求,企图把他当成踏脚石,谋取利益。
又以为真的能借助东宫的登云梯,重振家族。
这些肮脏又过界的心思,他皆数知晓。
闻初尧本以为…这一两年的安静,是她识趣了。
他的语气夹带出点儿厌恶来,“孤从未误会过你。”
柳殊听到他的话,心中一喜。
这应当算是不计较,就此揭过的意思吧!
她大着胆子悄悄抬起眼睫,可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男人难辨喜怒的神情。
明明是依旧温和的语调,却似乎有股不受控的陌生情愫挣脱桎梏,流露出来,“你既然想以色侍人,那不如彻底些。”他的目光凝视着某处,讥讽道:“这般遮遮掩掩,是否太多此一举了?”
“咱们夫妻一场,你若是把孤伺候舒服了,兴许还能拿到些实打实的好处。”话里的意思,像是她与青楼的妓子也别无二样。
这话太过刺耳,以至于柳殊一开始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话语,是出自闻初尧口中的。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温文尔雅的宁朝储君,又怎么会忽地说出这样的话?
可对方竟好似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不待她回神,兀自甩袖离开了。
他来去一身轻松,而她却因为那些话又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随着“吱呀”一声,殿内又恢复成一片寂静,独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几缕木香。
“妓子?”柳殊有些愣愣地低声重复着。
……
昌宁宫内,琴声阵阵。清悦悠扬的琴声随着徐云知的一双素手倾泻而出,足以见得拨动琴弦之人的深厚功底。
一曲终了,德太妃方才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这一曲…技巧和情感都是上乘的。”
徐云知起身走近,正欲开口,雨淞却神色匆匆地快步走了进来。
她是德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平日里帮着干了不少事,在昌宁宫里,是德太妃身边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德太妃见雨淞面色有异,挑了挑眉,“怎么?”
“娘娘料事如神!!太子与太子妃果然有猫腻!!”她满脸的喜色,说着把一张沾满泥土的半旧纸张双手呈上,“可惜慈宁宫那边盯得太紧,咱们的人等了又等才堪堪将消息递出来。”
德太妃一目十行扫过纸张上的几行小字。
语气缓缓,“先前那次,本宫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对…想不到还真捞上来一条大鱼。”只是细听之下,不难发现其中的欣喜若狂。
徐云知听到这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轻笑两声,“我上次同您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您还不信我…”语气透着点儿不明显的亲昵。
“不是不信。”德太妃望她一眼。
“事关当今储君和慈宁宫那边,本宫做任何事,都必须得三思而后行。”她把茶盏稳稳放在案几上,“现下反复确定过,本宫这心里也能安心些。”
“毕竟…咱们要做,就得一击致命,绝对不能再留下后患。”
“姑母的意思是…?”徐云知挥退宫人,默默给她添上茶水。
“再去最后试一次。”
德太妃轻啜了口,语气透出几丝狠绝,“若这次能成…那本宫也能安心送她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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