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您福气深厚!”
柳殊:“…姑姑说的是。”
五月的天,已经有了几分初夏的影子,临近正午,烈日高悬。
柳殊被太阳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便把目光投注地面,默默数起地砖来。
等数到四位数时,宫内才堪堪传出一道声音,喊她进去。
皇后张芩坐于上首,见柳殊面有薄红,等她规规矩矩行完礼面上赶忙道:“瞧你这孩子,也是忒实心眼了…本宫是在休息,可你也能派个人进来喊上两声不是?”
“不必多礼,快坐着。”见她起身时隐隐有些站不稳,声调里更显出几分疼惜,“你这样,倒是白白受了罪…让本宫好生心疼。”
柳殊笑着应下了,心里的思绪却跑了百里地远。
她可算是知晓闻初尧那股演技派的模样是跟谁练出来的了。
张皇后正欲再说上两句,目光一偏,便见柳殊施然落座。
女子肤如凝脂,明明在外晒了几个时辰,那几缕薄红落在脸颊上,却更像是胭脂,凭添上几丝明媚生动的美。
灿如春华,潋滟勾人。
即便是张皇后,也不得不承认,柳殊这张脸虽不符众人素来追求的清雅之美,却也是独有一番风味的。
这下,她也歇了虚与委蛇的心思,直入正题道:“本宫这次请你来,是有要事商讨。”
这副不知道在哪听过的说辞让柳殊眉头一跳,她放下茶盏,温声道:“母后请讲。”
“是给太子选侧妃一事。”
张皇后的语气淡了几分,“太子妃与我儿成婚也有三年了吧?”
“是…”柳殊低声道。
“三年无所出,即便是你们感情再深厚,本宫也不得不为宁朝的江山考虑,没有子嗣,我儿的太子之位终归是有隐患。”张皇后的目光扫了过来,“更何况,若再出现最近这种情况,又该如何是好?”
柳殊知晓她说的是宫内最近说两人感情生变的事,低眉敛目候在一旁。
又想到闻初尧前几天算计张家的模样,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
反正她是没看出来那人的太子之位有什么不稳当的。
但这话,她到底不会蠢到说出来,“母后教训的是。”
像是被她的识趣取悦,张皇后的神色和缓了些,“你能这么想便很好了,本宫还以为…你会不依不饶的,看来倒是多想了。”
思及早先宴会上,张皇后强势的态度,柳殊还是决定苟着,先不触这个霉头。
若顺利,那她只需要再待大几个月便可以了。
闻初尧有没有侧妃,有几个侧妃,又是哪家女儿,这些都跟她半点关系也无。
桌案上摆着的鋳金博山炉里,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
张皇后起身,示意柳殊过来看。
一幅画像被徐徐展开,画上的女子笑容恬静,眉间如聚霜雪,气质更是清雅不可方物。
柳殊试图揣摩起她这个母后的意思,夸了句,“真美。”
张皇后面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见柳殊没有半点儿抵触的情绪,问道:“那依太子妃之见,把她选给太子做侧妃可好?”
凤仪宫外,闻初尧被张皇后喊来一道用午膳,尚未进内室,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而后,他便亲眼看到…
他的太子妃,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15章 苟命第二十一天
张皇后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闻初尧,唇角微勾,“太子来了。”
柳殊应声抬头,果然看见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身影颀长。
他的神色淡漠而深邃,让人无法窥探其内。
柳殊疑心他是听到了片刻前的那几句话,颇有些尴尬地偏了偏视线,“殿下。”旋即噤了声,开始装起木头来。
这对母子在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
可偏偏男人就是不如她的意,临近了,那道饱含审视的目光还依然落在她的身上。
柳殊无法,只得顶着这股强烈的目光,抬起头。
霎时,映入眼帘的是太子冰冷如刀锋的锐利眼神,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柳殊微微眨着眼,试图掩盖方才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面上滴水不漏地轻笑了下,顺势避开了些,“臣妾与母后正在看画像呢。”
听她这么说,张皇后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把桌案上的点心推到前面,示意道:“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太子先尝尝这白玉酥。”
闻初尧眸光微转,目光往柳殊的方向微微一瞥,不明显地眯了眯眼。
下一瞬才上前拿起糕点尝了口,“多谢母后。”
一时间,两人身上母慈子孝的光辉几乎要把柳殊给闪晕了眼。
她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
张皇后:“太子这次大胜,连带着整个凤仪宫也是面上有光,不少朝臣七拐八拐地到本宫这儿来打听内情呢。”
“如今…一个个热络的,倒是看不出从前犹犹豫豫的样子了。”
这些话柳殊曾听柳太后提过,亦是知晓部分内情的。
闻初尧自三年多之前成为宁朝储君后,朝中大臣世家们一开始都心里没底,毕竟当时谁都未想到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子会被选为太子。
直至后来他屡次出边关,去跟那些异族人打仗,初战更是带兵斩杀了敌军三万余人,这才歇了那些大臣宗亲们左右摇摆的心思。
如今听到张皇后再度提及往事,柳殊心底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她倒觉得,对方像是在…铺垫。
张皇后的话仍在继续,“不过…你倒是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越长大性子越温润儒雅,为人处世也是难得地公正。”目光投注,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一晃竟也十来年了。”
闻初尧的神情没什么波动,甚至连张皇后暗示起过往张家不同于旁人的支持态度时,也只是淡淡地颔首。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话就搭上了柳殊方才递来的台阶,“刚才本宫也请太子妃相看过了,这孩子是个知冷热的,听着是颇为赞同的意思。”
话音才落,柳殊又赶忙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了些。
背后安排太子是一回事,真被本人抓包,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还没有这么放肆。
张皇后见闻初尧仅是略扫了眼柳殊,便又低眉敛目继续听着,心里不由得一喜。
她自收养了这个孩子,可谓也是费尽心思。
甚至为了永绝后患…合伙做出下毒那样的事。
本来尚且好好的,可这人一日不如一日听话,她不得不再添些筹码。
如今他手握兵权,羽翼渐丰,是不能来硬的。
张皇后想到这儿,神情又更和缓了些,“太子来瞧瞧,觉得如何?”语气也是温柔极了。
画卷铺在桌案上,闻初尧草草扫过,心里便有了数。
左右他也正有此意,故而对张皇后明晃晃安插棋子的行为,一下子也并未拒绝,“母后觉得好便好。”
张皇后笑意更甚,吩咐箐棠收起画卷,往另一侧走去,“有太子这句话,母后定会好好帮你把关。”待落座,便要招呼两人前来用膳。
闻初尧瞟了眼落后张皇后几步,缩着当鹌鹑的柳殊,面上装出来的温和淡了点儿,“不必了,儿臣与太子妃一会儿回去还有些事要商讨,正好一起用午膳。”
柳殊:“……”有事商讨?
她怎么不知道…
察觉到太子目光投注,柳殊连忙展颜一笑,配合地点点头。
张皇后目的达成,挽留了几句见两人去意坚决,倒是也没硬留,“那…你们去吧。”只语气里的惋惜,能让柳殊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地猜想起来,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到底谁的演技更加入木三分。
寒暄完,两人便相携离开。
凤仪宫外,午后的阳光细碎洒落,男人挺括的额头和俊秀的鼻尖贴上她时,还带着一丝暖意酥麻的温度。
柳殊亦步亦趋跟在闻初尧身后两步,对方一停下,她便也只好止住。
她的视线向上一抬,撞上了男人的眼。
空气滞住一瞬,他的声音哑了些,冷不丁儿出声唤她,“柳殊。”
是她的名字,而非公事公办的“太子妃”。
每每他如此,柳殊便会有股不好的预感。
闻初尧站的笔直,偌大的殿宇坐落于他身后,显得整个人略微有些薄凉。双眸沉暗,漆黑微冷的眉眼,午后星点的阳光落在他的眼角,莫名带了点儿打量的意味。
她下意识看向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又已经挪到了她的身上。
柳殊呼吸微滞。
那种被毒蛇环饲的感觉又来了。
还没等她想出应对的办法,对方又道:“不要自以为是。”
“也不要做多余的蠢事。”后半句话,更是带了股浓重的警告意味,“你应当做的…是管好你自己。”
男人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她,深眸映照出她有几分惊愕茫然的面容。
柳殊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她并未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顺应一下张皇后的想法罢了。
再者,她又能反抗什么?
闻初尧…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诫她的呢?
午后的微风拂过面颊,暖洋洋的,她却只觉得冷,连带着心底的委屈和厌烦,也在悄无声息地疯涨起来。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她也只是道:“臣妾知道了。”语气谦卑又胆怯。
只那双轻垂下的眼,隐隐闪过泪光。
……
柳殊回去后自然是没等到什么一起用午膳,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同她商讨。
不仅如此,闻初尧似是心情不佳,更是把冷淡的态度给放在了台面上。
一时间,宫内外有关两人感情生变的风言风语不减反增,经过前些天的讨论后,如今更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波及范围颇广,甚至牵扯到了三年前两人刚成婚之时。
柳殊索性关起门来,默默学习起从前不擅长的乐器和丹青来。
她异军突起一跃成为京城才女,这事本就足够显眼,后面竟还又好运气地高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可以说一路走至当下,明里暗里嫉恨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而她自己是不擅这些技法的,所以事到如今,心里才更加焦急。
加之先前太子似是而非的告诫,一时间,心里的压力更大,连带着葵水也比平常迟了好些才来。
在床上病怏怏地躺了几日,万寿节也随之临近。
乐器她向来是三脚猫功夫,好在绘画算是有些幼时的功底在,抱佛脚练了几日,勉强能看。
因着节日献礼的事情,柳殊一大早便抱着画好的画去了慈宁宫,刚进门便听到柳太后语带忧愁地同孙嬷嬷说着什么,见她来了这才敛去神情,笑着让她过去。
柳太后照例先关心了她的身体,“殊儿的身子可好些了?”
柳殊抱紧了手里的画,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打小身子便不大好,进宫养了这两年才堪堪好上几分,如今忧思过度,心病之下,身子便又显出几分过去的孱弱来。
柳太后仍是不放心,又问,“可是又请太医瞧过了?”
“多谢姑母关心,林太医后来又帮我开了些药,如今身子已经好上许多了。”
如此,柳太后才微微点了点头,“林太医的医术,那还是可信的。”说着,目光转向她手中的画轴。
柳殊不敢耽误,赶忙将画轴徐徐展开。
一副盛世百姓图跃然纸上。
柳殊有些紧张地垂下了眼,等待着柳太后的点评。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对方温和的声音,“不错…但,哀家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另一个自己画技应当更加精湛,柳殊自知不敌,索性在寓意上取了巧,稍稍点缀,这副画算得上无功无过。
但…听柳太后的意思,好似是有些不太满意。
她心头一紧,“姑母,我…”
“殊儿,你应当可以做的更好才对。”柳太后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罢了…你病了这么些日子,偶有疏漏也无妨。”
转而提起另一件事,“这几日,太子可有去瞧过你?”
柳殊本就是在数着日子过,听到这话,又是好一阵紧张,“…殿下公务繁忙,还不曾来看过我。”
她满眼的落寂,病又刚刚好,故而整个人便更显得脆弱。
柳太后深深望了眼,到底还是没忍心开口。
那些宫人传的话也算不得什么,此一时,彼一时,尚且有的瞧呢。
或许…是她心急了。
“没几天便是万寿节了,届时淮序也会去。”思及此事,柳太后唇角微勾,脸色又重染几丝笑意,“为了承恩候府,你可得多努力才是…去见一面,而后,搭上他这条线。”
“殊儿。”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语气更是笃定。
“他会帮你的。”
“一定会。”
第16章 苟命第三十二天
昌宁宫。
德太妃一早就换了身淡紫色的衣裙,任由徐云知帮她配着耳饰。
“明儿是万寿节的大日子,该准备的东西你还是得备好。”德太妃轻拍了两下身侧人的手,语气缓缓道,“虽说皇帝也只是为了安抚朝臣走个过场,可这献礼环节上,臣子们都瞧着呢,这也是个机会。”
徐云知静静候在她身侧,拿起白玉瑞云金丝耳坠在女人耳廓处微微比了比,温声应了句。
“至于那柳家女,姑且先容她得意一天也无妨。”德太妃凝视着镜中少女娇美的脸庞,语调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姑母先派个人去给你探探路,等太子后院里的口子打开了,再有所安排也不迟。”
说到底,徐云知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又颇为聪慧伶俐,她没有亲生骨肉,如今日积月累地,瞧着这个侄女也像是亲女儿似的。
因此,德太妃偶尔也是矛盾的。
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宫外的平民百姓也是多不愿进宫的。
话本子里描述的再梦幻美好,等真进了宫,那就等于是半只脚探进了阎王殿。
真出了事香消玉殒,可能…连敌人都不一定能知晓是谁。
德太妃幽幽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徐云知柔软孺慕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云知待在家里那龙潭虎穴的破地方,倒不如进宫争上一争,左右有她护着一二。
反正最后的奔头也不是那个天天耽于情爱,追忆故人的皇帝。
太子…应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况且…
她轻压下喉间细密的痒意,轻咳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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