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礼没见过她这般哭。
她一张脸上都是泪,连带着他的心,都极轻地颤了下。
他面上却平静,缓缓用手扣住她的手腕。
“罢了,想哭就哭。”
***
王太医是被白术传到北院来得,他挎着个竹木篮子,并不灵活的双腿一瘸一拐。
“这边走王太医。”白术的语调急促。
看了眼王太医的双腿,白术顿了下,又抬起手领着他走。
王太医脚步变得凌乱起来,他将手压在竹木篮子上,大喘气地问:“白,白术,你怎么这么着急,你先同我说说,你家大人是怎么了?伤口可是又裂开了?还是旧伤复发……”
推开木门,室内散发着冷冽的松香。
抬眼看去,架子床边,男人的身影被虚化,让人不由得放轻脚步。
帷幔中,陈在溪轻靠在男人怀中,没什么精神地眯起眼睛。
她缓声道:“其实表哥,好像又不疼了。”
“嗯,”宋知礼应了声,却将视线落在门边,冷声催促:“进来。”
王太医挎着药箱小步上前,低着头没敢说话。
几声细碎的女声落在耳畔,他没敢细听,片刻后,帷幔里伸出两只手来。
准确的说,是交缠在一起的两只手。
男人的手掌宽大,被他环住的手却纤弱瘦小。
王太医僵了下,将手指搭上去。
不知何时,他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王太医将手收回来,抬手擦了擦汗,
“宋大人,宋夫,夫人身体虚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虚,病气入体,要注意情绪不可起伏……”
“叫你过来是让你说这些?”宋知礼淡声发问。
男声冷淡,明明是对着旁人说得,但陈在溪就是莫名缩了下。
他说这话时实在冷漠,同梦中人的双眸一样。
陈在溪将指腹蜷缩起,有些害怕地揪住男人衣袖,她轻声道:“表哥别这么凶他好不好?”
王太医早已经吓得发抖,生怕宋知礼迁怒。
刚想跪下,就听见耳边落下一声很轻的“嗯”。
宋知礼并未多计较,只缓声又道:“帮她再看看。”
“好的大人。”王太医抹了把汗,再次将手搭了上去。
等了片刻,王太医的神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这位宋夫人的脉象实在混乱。方才诊脉时,他并未诊出什么心疾,但现下再看这脉象,却觉得异常奇异。
就好像这般混乱的脉象,只是为了掩饰什么。
王太医收回手,问道:“平日里夫人是几日用一次药?”
“你叫我表小姐吧。”陈在溪有些听不惯。
她对这病并未抱希望,“隔一日用一次,头昏起来便一日三次,也会随身带一些药丸。”
“嗯。”王太医点点头,“等等我给表小姐开一些药。”
“嗯……”
而陈在溪有些倦了。
一整晚都呆在梦中,她脑袋里还乱乱糟糟。
所以生活为什么不能是一成不变的呢?
陈在溪呼出口气,又将自己缩进罗裘中,瓮声瓮气地撒娇:“表哥,我可以再睡一觉吗?”
宋知礼看了她一眼,随手替她将被角压平。
室内寂静,很快便只剩下陈在溪一人。
只是她闭上双眼,却始终忘不了脑海中的那双眸。
表哥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她明明都要死了。
她明明都要死了的,她明明这么痛。
还是很委屈,她又低低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正室的门没多久却被人拉开,绿罗抱着换洗的衣物,神色有些紧张。
她一步一步走到架子床边,又拉开帷幔:“小姐。”
陈在溪被吵醒,缓了会儿以后,她下意识地撒娇:“绿罗让我再睡睡吧。”
若是往日里,绿罗听见她撒娇,便已经心软地开始压被角了。
现下,绿罗却抬手,将躺在床中的人硬生生拉起来。
“小姐,”绿罗静了瞬,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放心地继续开口:“玉佩找回来了。”
陈在溪其实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抬眼见眼前人一脸严肃,她微愣,反应过来:“绿罗说什么?”
“绿罗方才收拾院子,在门口捡到了块手帕。”
绿罗将藏在衣袖中的玉佩拿出来,墨玉罕见,红的发黑,在光下散出细腻的光泽。
“手帕中抱着这物。”
陈在溪看了一眼,她将手搭在额间,有些头疼。
“绿罗仔细看了,这就是之前丢得那块。”绿罗没发现陈在溪的不对劲。
她紧张地她揪住衣袖,慌张道:“所以我们给出去的莫是假的?张家人会发现吗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小姐你都要嫁给世子爷了,张家人会找小姐麻烦吗?那现在找到这玉了,我们早点将这玉送回去好不好……”
绿罗不懂什么,只怕假玉被发现以后,张家人会不依不休,
陈在溪扯出抹笑来,抬手将玉接过。
墨玉是冷的,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她轻声呢喃,语调里带着哭腔:“可是怎么能这样呢?表哥也应当有一块吗?”
第67章
陈在溪最后将那块玉佩放在了几案上。
这本就是表哥的东西。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她揉揉眼睛,也不再看那玉,只将目光落在一旁的粉衣上。
“小姐想吃点什么?”
等她换完衣, 绿罗正给她盘发鬓。
“我今日一点也没饿。”
陈在溪低着头。
“那就吃点甜的。”绿罗替她将簪花扶正,“小姐, 方才白术让我将院中的东西搬过来, 小姐可是同世子爷商议好了?”
陈在溪回过头,茫然地模样:“绿罗你应了?”
“还没呢, ”相处多年,绿罗已经能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她是否乐意,当下清楚道:“小姐可是不乐意?”
“哪有人没成亲就住在一起的?”陈在溪没说乐不乐意。
光落在她发间,她沮丧着一张脸, 好像并不开心。
走出门,才发觉桌上已经摆好点心, 糕点被做成花瓣的形状。
有茶壶放在一旁, 淡淡香气四溢。
对于甜食她向来不挑,自顾自倒了杯茶,陈在溪稔起朵花往嘴里送。
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她扭过头漫无目的的看着。
晨间的北院真的有些空旷, 抬眼望去,连花也未有,只剩下片空地。
这里空落落的, 好冷清。
就这般发呆了会儿, 一晃神, 视线之间多出个人影。
陈在溪还记得, 这是东院的人。
北院一直是宋府里最安静的一处。
这是春云第一次来北院,一路上并未碰见人, 她知道很少有丫鬟能来这边做事。
抬眸时,她看见那位表小姐在石桌旁用膳,春云的脚步忍不住放得更轻。
她屏气走去,说话时将头压得很低:“表,表小姐,老夫人派我来邀你去东院。”
绿罗没认出她,问了句:“老夫人是有何事?”
“夫人没和我说。”春云是真的不知,见陈在溪没有反应,她只得慌忙道:“小姐,我并未骗您,老夫人只让我过来一趟,未曾和我说是何时……”
“好,麻烦你了。”陈在溪不明白她怕什么,只好让她先走。
“小姐,”绿罗下意识担忧:“夫人并不喜小姐,小姐现下去,绿罗有些担心。”
“总要面对嘛,”陈在溪站起身,扯出抹微笑:“绿罗也多笑笑。”
***
东院的门前,几个丫鬟拿着剪子正在修建花木,见到陈在溪以后,却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表小姐好。”
陈在溪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微僵了下,她缓缓将手指蜷缩起,才点了点头。
她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只能靠沉默来掩饰心下的慌张。
走上长廊,陈在溪低下头,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那些落在身侧的目光却像针一般,尽管她用力忽视,却还是能感受到细微的疼。
她稍稍加快了些,已经能熟稔地避开大家来到正厅。
推开门,却未见老夫人的身影。
李嬷嬷候在门边,听见动静以后抬眼。
光束倾斜着散进屋,八月末的天,阳光还是暖的。
粉衣姑娘背着光,阳光将她耳边的碎发染成金色,细细看她的眉眼,李嬷嬷着实是愣了下。
她同她母亲并不像,林氏美则美,却太素了,下细看是寡淡的。
但美人生得女儿自也是美得。
一张脸上,该浓得浓,该淡得淡,一身病气又恰巧中和了眉眼的媚。
不一样,性格也完全不一样。
李嬷嬷有些感慨缘这一字。
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只约莫记得是三十年前,老夫人叫林氏过来的场景。
当时也是她等在这里。
现下是连她的女儿也怠慢不了了,李嬷嬷上前两步,低着头恭敬道:“我带表小姐去里间。”
陈在溪只知道那是老夫人休息的地方,但她还未进去过,此刻只点头道了声好。
“今日茶室端来得是银针,表小姐可还习惯?”
李嬷嬷似是随口提起,又道:“黄芽和毛尖也是顶好的,还是清明时知礼从宫里带回来的,表小姐若是不喜银针,支会我一声便行。”
“不,不用了。”其实很少有人朝她过问她这些小事,更何况她对茶并未有忌讳。
无人再说话,室内便寂静下来,没走几步,李嬷嬷推开里屋的门。
老夫人穿着件金丝绣花裙,金线质感细腻,绣出得图案泛着光。
见到来人后,她站起身,亲自走到门边将陈在溪领进屋。
脸上虽是没有笑意,但也未有不满,想了想,老夫人将嘴角勾起。
陈在溪稍微有些局促,在老夫人上前靠近的一瞬,她甚至忍不住朝后缩。
老夫人顿了下。
陈在溪看着她,轻声道:“夫人不用对在溪这样笑的。”
她这般说,老夫人嘴角边的笑意散去,她抬手,“溪丫头坐。”
“嗯。”
陈在溪点头,什么也没问。
香炉里点着沉水香,袅袅白烟升腾,氤出几丝馨香。
老夫人倒了盏茶推过去,悠悠道:“不用紧张,知礼方才还来见了我一面。”
表哥?
只停顿了秒,陈在溪好像有些明了了。
是昨日她说了句害怕。
“今日叫你来呢,我什么也不问,”老夫人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自然,“只是想同你商量商量婚期,知礼说让你定,我便只好将你叫过来了。”
“溪丫头你不会建议吧?”
被长辈这般问,陈在溪脸侧有些红,哪有女儿家给自己选婚期的:
她本就没想好,只会推辞:“我……大抵是还要多想想的。”
“多想想也好,”老夫人点头,客客气气地样子:“那溪丫头想之前,老太太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啊?”
陈在溪下意识疑问。
老夫人便又说了一边,语气没有丝毫不耐烦。
陈在溪这回听懂了,紧提着的心也一瞬间松开。
事实上,她从不觉得老夫人会喜欢她,方才那和气的态度,反而让她不适应。
现下这样就很好,若是有话,同以前一样直说就行。
她点头,双手将瓷杯捧住。
“我这一辈子就一个儿子,”话刚开了个头,老夫人停了下才继续往下说:
“你大抵不知道,你母亲也在宋府借住过。”
陈在溪愣了愣。
“我那会儿年轻,一个人在府上,若是没几个熟悉的人一起,日子实在枯燥。”
老夫人说几句停一会儿,陈在溪倒只捧着瓷杯耐心等着。
“你母亲是有一年夏天来得府上,当时我邀母族的姐妹来宋府小住半月,我先前同知允并不认识,只知她是旁支里的一个妹妹。”
“我现在想起来都挺后悔的,”老夫人皱起眉,“我当时为人和气,几个妹妹既是母族的,便都是一家人。我视几个妹妹如同出,给她们裁布制衣,又从库房里挑了好些首饰送过去。”
“几个妹妹里,我最喜欢的还是你母亲。”老夫人喝了口茶润嗓子,“你母亲那时白净,性子到跳脱,鬼灵精怪的,我都想要个女儿,想着同知允一般就挺好。”
“我还时常拿你母亲和怀玉比,怀玉是知礼的父亲,这小子年轻时野惯了,我看着他就烦,成天用知允气她,闹得怀玉还生气了,非说要同知允比一比。”
“我想故事停在这儿就是最好的。”
“知允回母家了,怀玉收心了,他长大了,到底是该成家了。”
“我挑了许多姑娘给她,一个都没看上,都快把我烦死了。又是一年夏天,我烦得紧,只好又把知允接到了府上,让她陪陪我。”
“乞巧那日,怀玉跪在我院前,我连连将他扶起来,听他说她想娶你母亲当正妻。”
“正妻。”老夫人加重语气,“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是嫡出,是将来的国公爷,是圣上亲封的爵位,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公子。”
“他将来是要娶长公主的人。”
“偏生跟入魔了一样,做妾还不行,只能是正妻。溪丫头你想想,你母亲这般出生,若不是我提了句,怕是一辈子也来不了上京的。”
陈在溪垂眸,什么也没说。
老夫人看她一眼,呼出口气:“罢了,都过去了。故事的末端也就到这里了,怀玉那时还年轻,不知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我只将你母亲送走,他便乖乖娶了长公主,当年便诞下了个男婴。”
“我今日同你说这么多,你且不要多想,你和知礼的事,我什么也不会问。”
“只是想起你母亲的死,老太太我总觉得有些遗憾。”
提到死这个字,陈在溪愣了愣,抬起头又看向她。
老夫人便继续说:“我哪知你母亲这么重情义,为了怀玉一直未嫁,硬拖了十几年。”
“我过意不去,便同她说了怀玉的近况,她翌年便嫁了,又生了你,只是没几年就走了。”
“唉,死之前我也没告诉她,当年怀玉是真心喜欢过她的,叫她等也是真心的,只是世事难料,谁也料不到之后的事情。”
陈在溪听完,喝了口茶。
银针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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