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避在寝房里养病,辞辞有心照料她,很快相熟起来。王家哥儿大病初愈,便在前头温书,叶徊见他勤勉,偶尔还指点几句。小秀才公对他的学问很是佩服。
到了哺时,辞辞便借了厨房生火造饭,不过热气腾腾地下几碗鸡汁面,将芋头肉圆子切小块当做浇头,炒一盘葱头鸡丝,一盘番茄炒蛋,又蒸了个蒜蓉丝瓜。
她将做好的饭菜摆到饭厅,盛出一部分端给这家的主妇,这一过去免不了又要闲聊几句。再回到前头时,缺了半边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天黑得又早了。
见到她来,唇红齿白的王家哥儿歇了箸,乖巧道:“姐姐长得好看,做饭也好吃。”
“再过几年,我可以娶你吗?”
书上说娶妻当娶贤,王小郎觉得约莫就是眼前这样的。他虽然年纪小,但老成惯了,也隐约明白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辞辞捧着杯的手一颤,险些一口水喷出来。但她同王家主母谈得来,因此了解一些他家的苦处,便有心勉励:“这样好不好。等你考中状元,我们再来谈此事。”
王家哥儿眼睛亮了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等这位小朋友真的高中状元了,哪还会把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莫说是云和泥的区别,届时她必定已经嫁人了,她会嫁个怎样的人呢……辞辞浮想联翩,脸上又热。
叶徊在她回应“考中状元”的时候歇了箸,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她,神色莫名。
挨到饭后辞辞在厨下收拾,叶徊直接跨进来。月光也清清冷冷地照进来:“他不懂事说要娶你这种话,你又做什么答应他。”
辞辞却不在意道:“不过是些小孩子话,没人会当真的。”
“可这小郎当了真。他年少聪敏,此生绝不会不中状元。”叶徊定定道,“恐怕状元及第的那一日,我便要将你许配给他了。”
辞辞心下一慌:“真,真的啊?”
观叶大人的神色不似作伪。
“我去找他说清楚。”辞辞急忙丢开手中的活计。
叶徊拦在她身前,轻笑:“一言为定?嗯?”
辞辞苦着脸,病急乱投医道:“我记得大人从前许过我一门好亲事。”
“哦?嫁给状元郎居然不算好亲事么?”
“可这,也太小了。我跟他娘几乎要做好姐妹了,不能这样。再者说了,我也,也配不上。”
“配得上。”不想听她再妄自菲薄,叶徊收了手,“罢了,将心放回肚子里,日后闹起来,我替你摆平。”
辞辞转忧为喜:“谢谢大人!”
她吃了这个教训,自此把握和这小郎相处的尺度不提。
至晚间,岑医官来,先验过十一十二从村中各处提取的井水。
“公子容禀,这根本不是疫症,这些村民是中了毒。”岑医官拱手道。
有人投毒入水井,致使全村人都中了毒。虽然最先毒发的那具尸首已被火化,但中毒之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
叶徊想起白天那位人五人六的刘大夫:“既不是疫症,那么解开疫症的人就有趣了。”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砸门的乱声,这乱声在深夜里分外突兀,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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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王小郎高中状元。
王小郎:姐姐!现在我们可以商量嫁娶的事情啦!
某人将辞辞护在身后:不行。
第29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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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醉汉在王家家门口闹事。
他们常来骚扰, 熟门熟路,嘴里飘各种污言秽语辱人名声。这家的门和院墙被加固了一次又一次,挡得住恶人一时。
王家是孤儿寡母, 又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看家护院, 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软弱可欺。门外这几个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 白天到城里玩耍,夜里大醉回来。这四天他们在外避风头, 被通知风险已解除了,便又喝醉了回来作妖。
之前丢失财物, 就有不少人怀疑是这几个趁乱所为。
更深寂寂, 月光清冷。乱声和呼啸的风声凑在一起。辞辞本想出来看看, 披着衣裳走到门口,透过穿堂望见前头朦胧的人影,终究不好再动作, 见风又冷, 打了个寒颤返回去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
这讧乱没有持续多久。
叶徊负手站在院子里:“将人带远一些, 不要吵着人。”
十一十二得了令, 足尖轻点跃过墙面,刀剑都不必动, 一手拽一个, 两人捆一次,遇上抵抗的就踢倒再捆, 不费吹灰之力把恶徒串成一串。把人丢到后山才肯亮出利器, 寒光冷刃照见这几个人可憎的面目。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十二冷冷一笑:“你们居然也知道害怕。”
十一用剑挑起一个人的下巴, 一脸嫌弃:“这么有本事, 有本事别尿裤子啊, 一股骚味……”
……
里正并不昏聩, 不动声色地安排他们住在此处,做法极其迂回隐晦,他想叫贵人替王家母子两个出头。却也歪打正着,叫叶徊想清一些事情。
叶大人返回前厅坐下,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喝酒暖身。
至丑时,十一十二回来复命。那帮人不经吓,没怎么吓就把知道的全都招了。拣重要的听了,叶徊放下杯子:“去刘大夫家。”
泼皮们说,他们当中有一人曾撞见刘大夫对水井下毒,威胁说要张扬出去,刘大夫只能将计划全盘托出,又许下他们趁火打劫的好处。
这桩案子并不高明,所依赖的“人和”已被打破,前因后果再不难猜测。
夤夜。刘大夫在家中好整以暇地坐着,对昏暗的灯火看书,见到人来也不慌张,他放下书,若无其事地喝完盏中最后一口茶,又分出一个盏来,倒茶待客。茶水淌出若涓涓细流。
“贵人既来,喝杯茶吧。”
叶徊看也不看他,不想同他沾染一星半点:“刘淼,蓄意下毒,你认也不认。”
刘大夫点头又摇头:“人证物证俱在,不认怕是不行。”
“身为大夫,不思治病救人反而害人,是何道理。”
刘大夫叹了口气:“我曾医死过人。”
“哦?”
“我是个孤儿,被乡亲们养大,十岁以后就在城里的福人医馆跟着师父学医。”刘大夫目光幽深,缓缓道来。
“三年前,我学成归来,一心想报答村里。接手的第一个病人,她是害急病死的,我根本来不及施救。那明明不是我医死的,人人都说是我医死的……”
“村里都在传我学医不精,整整三年,没人肯找我看病……生老病死是最自然的道理,他们为什么就不懂呢。”
叶徊眼底现出一片晦暗,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对全村人下毒,再出来扮演救世主?”
“我的名声毁了,有了声名我才能继续治病救人。”刘大夫喃喃道。
“最初死的那人与你有何仇怨?”
“他是我第一个病人的丈夫,就是他,强说我医死了人。我想让他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他死前一直被当做疫病的源头,没有人不恨他……”
叶徊望过去,他的脸上毫无悔意。
“村中一直没人出来,时间久了,必定会叫外人觉出异样。泼皮们撞见你的行事,你却没有下手,想必是叫他们来来往往于村里村外,使人看不出端倪。”
刘大夫笑笑:“今日贵人不来,我当备一桌酒菜招待他们。染了疫病的人是要被烧掉的,没人会知道他们几个是中毒死的,甚至还会说,这是恶有恶报。”
“而有陈家村的前车之鉴,村民必定会死守曾经染上疫症的秘密。”叶徊接着他说道,“若是没有外人参与进来,这还是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设计。”
“事到如今,这些再没用了。”负隅顽抗也是没有用的,他选择束手就擒。
“你还真是个可怜人。”叶徊转身离开。
……
翌日辞辞起床到厨下烧早饭,从十二口中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真相居然如此。辞辞瞪大眼睛,平复心情,将米下锅。米粒在锅中翻滚,最终熬制成粥。
空下来再想,一阵唏嘘。
一个人如果一直无法施展所长,真的会疯。
刘大夫和那帮为害村里的泼皮被押在里正家的柴房,只等县上的官差过来拿人。大夫此生是不能再医人了。不过想要泼皮不再作恶,衙门里的人怕是还要再费些工夫。
午后一行人告辞。
王家小郎执意送出来,他牵着辞辞的袖摆:“姐姐别忘记我们说过的,一言为定。”
辞辞眼皮一跳,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说清楚,她目光灼灼,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我想我需要一次反悔的机会。”
“姐姐这是不喜欢我了么?姐姐如何就变了心?”王家小郎几乎要哭了。
辞辞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王家的哥儿闷闷地嗯了一声,乖乖松开了她。
“你同他说了什么?”走在路上,十一忍不住问。走在前头的叶大人默默放慢了脚步。
辞辞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对他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这对他来说不公平。不公平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沈小娘子一本正经道。
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不懂。想懂。
十一停下来,有些费解看着她:“你何苦对他讲这些大人的话。”
辞辞眨眨眼睛:“他希望我们把他当成大人啊。”
“你说得不错。”一直沉默的叶大人忽然开口。
经过村中的打谷场时,有不少村民在活动,今天又是个大晴天,潮湿的粮食被重新晾晒。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一旦走上绝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条干透的小径连接来时路与漫漫前途。道路两旁,留在枝头的梧桐叶随风簌簌地响。
“再往前走是哪里?”十二问。
“岳家村和陈家村。”辞辞看起来心情不错。
十一:“是那个因为瘟疫被一把火烧掉的陈家村吗?”
辞辞答是。
一行人从南田村出来走入岳家村。
临近深秋,农家的劳作已经进入尾声,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一片空旷,过去用来引水的小渠已干涸了,玉米秸秆整整齐齐地堆在田埂上,待到干透拉回家去,剁碎喂牲畜或是冬天拿来生火都可以。
天高云淡,穹顶湛蓝。风儿温柔可意,轻轻吹拂,空中偶然飘过蒲公英的种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打破这一层宁静致远的是一阵凄厉的哭声。这哭声就在不远处,凄凄惨惨,引人探究。
走到近前,见一老妪伏在路边号啕大哭。老太太饱经风霜,衣服上补丁一个挨一个,瘦地一把骨头,身量比寻常的小儿还不如。
叶徊见状蹙了眉头。
辞辞快步走过来,蹲下去扶起老人,拍着她的背,安慰几句,细声细气地询问情况。年纪大的村人大都接触不到官话,她用的是辰州一带的方言。
老太太苦于没有地方诉说苦处。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瞧着像是个善解人意的,因此她也不觉得冒犯,倒豆子一样讲来。这人受了委屈,说出来总比长久地闷在心里要好。
听她讲家乡话倒还是头一回。叶大人站在辞辞身后不远处静静听着。
本地人说话语速快,执意叫外人听不懂似的,外来客勉强捉住几个熟悉的词汇就算是天赋卓绝了。这样排外的语言,经她的口说出来,偏软软糯糯裹着甜,像是红豆汤圆。
汤圆圆圆滚滚的躺在莹白的汤匙里,轻轻咬一口,它腹中细腻的红豆馅随即淌出来,像是积雪在枝头裹着娇艳的红梅。好在它是热腾腾的。
叶大人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公子在笑什么?”十一好奇道。
叶大人很快收敛神色:“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吃红豆汤圆了。”辞辞耳力极好,默默将他的这句念想拾进耳朵里。
老人家倾诉完,拍拍衣裳,拄着拐杖慢慢离开了。时候不早了,又快到饭时了,她得赶回去,不能叫亲儿子看出端倪来。
霞光万顷,远山绵延,金乌缓缓下坠,家家升起炊烟。炊烟袅袅上涌,将自己灰蒙蒙的颜色糅进绚烂的晚霞里。
辞辞回过头,冲叶大人笑笑,走回来将她了解到的事项说了。
老人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工,半年见不着一次,老太太执意不肯离开乡下,她勤勤恳恳大半辈子,到老也闲不住,种着自家的地还不算,又从娘家侄子那里接过一块他家说好不要的荒地。荒地长满杂草,光每日来往拔草就耗费了不少心力。
好容易挨到杂草拔完,土地平整,娘家的侄子却又改变主意收回了土地,不肯叫她种了。地没有得着,反而因为劳累落下一身的毛病。如今到秋收,免不了要触景生情。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冲动得很,她也不敢叫他们知道……
听完前因后果,同行的四人气愤不已。
这混蛋侄子摆明了是拿老太太当免费劳力呢。只是口头约定无效,没有地契一类的文书证明,地该是谁的还是谁的。道义上说不过去,这世上不讲道义的人多了去了。
如此对待一位长辈,实在非人所为。
“大人,老人家真的只能吃下这个亏吗?”辞辞殷殷地望着叶县尊。她头一次听说这样没良心的事情,内心很是不平。
叶徊抬眸,同她目光交汇:“你去问问她那侄子叫什么,家住那里,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辞辞忙追过去喊住老太太,照叶大人所说的问了。
老太太觉得奇怪,看着她:“小娘子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我……”辞辞红着脸,“我,我将来说亲事想要避开他家!”
“我是附近村子的。自然是要在附近找的!”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心情不知不觉松快许多:“婆婆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罢了罢了,说与你听,你可得警醒这样的坏东西……”
“我娘家姓王,住在下游的清河村,你去打听打听,村里只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不过那村子富裕,别的人家还是很好的,你一定要考虑考虑……”
辞辞急于绕开这个话题:“清河村的梨子甜得很。”
“小娘子识货。”
“……葡萄也是又大又甜。”
“对对对。”
……
直到返回来,辞辞的脸还是红的。风吹在脸上才好受些。
叶徊含笑望着她:“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摸摸脸颊:“天气太热,天气太热。”
十二指指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可还有风呢。”
辞辞无法:“我,我天生脸红,不防事的。”
是天生容易脸红吧。叶大人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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