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下入冬天愈寒冷。夜间往外泼了水,晨起出门便要当心那层薄薄的冰。走廊里昨日被人洒水清洗过,今早走起来便滑溜溜的。攀附在廊柱上的葡萄藤尽枯死了。辞辞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处,径直到书房过今日的考验。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书房里传出叶大人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引动他这么大的火气。
辞辞原本极有把握,倏忽听了连着两个岂有此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想了想便又原路返回去了。
这通火虽然不是冲着她起的,但她来的不是时候,保不齐会被迁怒。最近天气干燥,大动肝火实在不好,该炖一碗平心静气的药膳来。辞辞边走边想。
以屋内几个人的道行自然听出方才外头有人。方主簿住了口,示意十一出去看看。
“不必。”叶大人叫住十一。似乎想到什么,他蹙起的眉目舒展了片刻,“是沈辞辞。”
“辞辞姑娘?这时候她来做什么?”不止十二,在场几位皆好奇。
“来背书。”叶徊说着将笑意收敛了,“我们再来谈符正宏那个老匹夫……“
符正宏是一员功勋卓著的开国元老,亦是现下的阙天关总兵。
符老将军镇守边关十数年,武功盖世劳苦功高,新近约莫是年老昏聩了,竟然上书朝廷要求与戎人和谈。
仗还未打便提和谈,这种程度的晚节不保,不怪引人惊怒。西南三关如同国之咽喉,重中之重,岂可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大战在即如此动摇军心,按律该斩!
“听闻陛下已经下诏斥责过了。”方主簿叹口气,“事到如今,该速速派人查明阙天关的异状才是。”
罢免符正宏一人容易,撼动一整支根基深厚的符家军却难。而能引得一向正直的符将军如此,阙天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变故。
谈到关键,叶知县抬起眸:“我倒是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十二思索过,斟酌道:“公子说的是,正在牢里的那个人?”
“不错。正是此人。”
前几日归案的项天衡曾在符将军手下做过斥候,对阙天关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派出去的人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至少该由这样的人带路。方主簿点点头,也觉得可行。
“这,此人身负数条命案,残忍嗜血,又同那沈余有过联系,如何可信!”十一无不担忧道。
十二与他看法不同:“他既肯伏诛,想必良心未泯,不是肆意杀生之辈。有我们的人跟着,也可做监视。”
这些顾虑没有了,十一便不好再言语了。
“若要对此地百姓有所交待,过几日来一出金蝉脱壳便是。”方主簿笑笑,拱手道,“若能戴罪立功,饶他一命也不是不可。公子爱才之心,庭之实在佩服。”
主位的叶县尊不理他的奉承,只道:“派两个机警些的随他去。”
在牢里待了数天叫人为难的项天衡这便有了去处。
此事既定,书房里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从小窗往外望去,太阳完全升起。
方主簿得空想起方才的插曲,这会子不忘翻出来打趣:“方才沈姑娘来背什么书?莫不是公子夜里睡不着,想要听这女郎报菜名?”
他与这位占着一起长大的名分,天子脚下遍地有底蕴的佳人,从未见他对哪家姑娘这样郑重,遑论殷勤周到的好脸色。
如今这样的奇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倒也不枉他舍了京城里的舒坦与富贵,千里迢迢奔赴这闭塞的边境小城。
直觉告诉方庭之。这是一出值得探究的好戏。
叶知县盯着他,将不悦摆在脸上:“最近事忙,倒是许久未与你切磋了。”
听到切磋二字,方主簿罕见地变了变脸色,连忙起身:“我忽然想起后续还有事情要处理……”
“我早说过,对于沈辞辞,你要放尊重些。”
“是,是,是我失言,对不住辞辞姑娘。”方主簿从善如流道。
这种场面,十一十二见怪不怪,忍着笑将之送出去。
跨出门前,方庭之忍不住拉了十二悄悄询问:“这沈辞辞到底是何方神圣?”
十二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小侯爷继续猜吧。总能猜着的。”
这时候,书房里县尊大人发话,让传沈辞辞来。
……
书房外静悄悄的,背书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耳里。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辞辞边背边来偷看叶大人的脸色。此刻他的面上并无愠色,她放下心来,“故曰礼者不可不学……”
“可以了。”叶徊叫停她,笑,“你背得不错。”
辞辞读懂了其中的欣慰,总觉得他下一句会端出书院夫子的口气来评价她孺子可教。
“过后我再奖励你。”他这样说。
叶大人一言九鼎,奖罚分明,说是有奖励那便一定是有。辞辞的心情越发松快:“谢谢大人!”
一口气背完半篇礼记章一,她神清气爽地回到后院。
后院此刻却并不太平,老远就能听到吵闹的人声。骂声和摔打东西的声响传过来。辞辞听见了,脚步不由一顿。
这是出了什么事?大正午的这样闹腾?她快步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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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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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哗啦——
一只粗制的花盆被踢倒丢过来, 几枚碎片落在辞辞鞋面上。
“一群踩高拜低的东西!我呸!都是一样的粗使下人,谁比谁高贵!”一个尖细的女声在那儿嚷。
辞辞听出那是府里值夜的丫头映红。眼前乱哄哄的,好像还围着樱儿沛儿簌簌几个。
也不知是为什么闹成这样?后院打架斗殴传到上头那可不妙。辞辞皱皱眉头, 忙从外围拉了人问怎么回事。
看热闹的小丫头说, 映红守夜回来想要好好睡一觉, 樱儿偏赶这个时候起床,惹恼了对方。又说前几天大家聚在一起吃扁食漏了映红, 这妮子原就偏激,以为是刻意疏远她, 早就存了闹一场的心思, 今天不过是借故发作出来。
不仅如此, 映红还把劝架的几个都骂了一通,说她们是狼狈为奸。大家气不过。这才叫事情闹大了。
说话间那头也没有消停,果然翻起那日扁食的旧账。
“你晚上守夜, 白天补觉。不忍心打搅你的睡眠倒成了我们这些人合谋疏远你!也太好笑了吧!”
“再说了, 过后不是给你留了扁食么?是你自己说不吃的!”大家七嘴八舌同她论理。
“我呸!牙尖嘴利!谁要你们这些吃剩下的施舍!”映红哭着指着樱儿控诉, “你若是个有心的, 请大家吃定亲席那晚怎么也不邀我!还说不是小瞧我!”
樱儿闻言一阵错愕:“那天晚上你自己说的,职责所在耽误不得, 不记得了?”
“你故意将日子定在我不在的时候, 本来就不对!”映红坐在地上扯着帕子哭哭啼啼,“你们人多势众, 怎么说都有理!分明是上赶着欺负我一个外来的孤女……”
樱儿被气笑了:“大家的正事都在白天, 难道都要刻意追随你, 说句不好听的, 你是个什么人!我呸死你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娼妇!要我说, 你该托身在勾栏里, 叫爷们儿都捧着你!”
映红:“你个躺大街的贱人嘴真脏!满嘴喷粪!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还说不是欺负我!”
樱儿:“你有时间撒泡尿照照自己!究竟哪里值得我欺负!”
映红:“你怎么不先去照照你自己,以为订亲就万事足了吗,定亲的还有退亲的呢……”
樱儿冲过来要拿巴掌扇她:“我先撕了你这个贱婢的嘴巴!”
落在外人眼里,谁先动手谁理亏。年纪大点儿的簌簌见状领着沛儿过来拦樱儿。樱儿哭着挣扎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也不肯停。辞辞正好闯进来,也来帮忙按着人。
“让她打!让她打!有本事打死我!”映红冲过来叫嚣,“打死了我,咱们老爷叫她偿命!打啊!打……”她说着就要上扯人头发抓人脸的损招。
辞辞挡在樱儿面前,冷着脸推她:“你纵使有气,闹成这样也该够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沈辞辞你这个狐媚子!”映红吸着鼻子冷笑。
被指名道姓骂狐媚子辞辞还是头一次,她目光一凝:“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狐媚子!妄图攀龙附凤整日爬床的狐媚子!狐狸精!呸!”
这回辞辞终于觉出味儿来。这映红惯会攻击旁人的“短处”,口中所说无非是某些人眼里她和县尊大人的关系。从前府里有风言风语,她尚能以一句清者自清一笑而过,如今大庭广众被人提起来,感觉着实微妙。
她性子绵软,从不跟人正面冲突,此刻晃了晃神,抿着唇慢慢放下了冲动扬起的手。算了。
倒是樱儿看不过去,挣脱桎梏冲过来给了映红一巴掌:“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府里谁都知道她是为就近照顾县尊的饮食……”映红不甘心地捂着脸,很快两人便扭打在一处。
在场的几人合力将她二人分开。辞辞簌簌几个相好的赶紧围过来查看樱儿的情况。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前头来人了。
听到风声,人群很快散开。映红脸上挂着数不清的彩,眨眼的工夫踩着鞋跑得无影无踪。樱儿被人围上来龇牙咧嘴地立在原地,晨起用心梳的头已经乱了,身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损伤。
“留了三个月的指甲,便宜她了。”樱儿看着窜掉的映红得意道。
辞辞看着她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没忍住红了眼睛:“对不住。连累你了。”
樱儿摆摆手:“是我连累你了才对。说来也真是晦气,也不知管事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祖宗,咱们以后该见了她就躲,可不敢再有交集……”
“你也真是的,她成了那样,你就不怕她去告你一状?”沛儿担忧地看一眼樱儿。
“放心吧,她不敢的。”辞辞意味深长地安慰,“众目睽睽下诋毁县尊,从此也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沛儿想了想,噗嗤笑了:“说的也是。”
……
午后辞辞去到三堂送点心,正准备转到小隔间布置,叶大人忽然叫她近前来。
“眼睛怎么红了?”端详了片刻,叶徊问她。
自己明明没有为先前那件事过多伤神,又怎么会在人前显露出难过的破绽呢?辞辞知道叶大人这是知晓午时后院发生的事了,寻个由头问她话罢了。
辞辞笑笑:“不过因为一点儿女孩家家之间的矛盾。不碍事的。”
她若是真的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岂不坐实了狐媚子的说法?无论她对叶大人是否有意,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搭上她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得了。
辞辞这样想着,便又补充一句:“大人放心,我能处理好的。”
叶徊嗯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他再护短也不好出手干预女孩子之间的矛盾。她都如此说了,他哪里还有再插手的道理。这府里的人手是到任之初细细筛过的,立场上的大问题根本不存在,寻常的也赚不到他眼前来。罢了。
见她仍是恹恹的,他有意博她一个开怀,便道:“明日随我出府一趟,我将今日背书的奖励给你。”
辞辞果然眼前一亮,赶紧谢过他,就此心心念念起那层奖励来了。
……
翌日午后。叶大人信守承诺,带她出门。马车自县衙后巷驶出,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在得喜楼停了一会子,而后径直往城外去了。
街上各种叫卖声不停。辞辞放下帷帘,也不问去哪里,只满心欢喜地期待接下来的独处。县尊大人待她这样不同,她能入得他的眼,这就足够了。贪心是后话,这里她还不想提。
二人挨着坐着,一个看公文,一个浮想联翩,浮想联翩的那个还要时不时偷眼瞧专注看公文的人,各自维持各自的乐趣,倒也和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鼎沸的人声渐渐止息,取而代之是摧折万物的呼啸风声。这股嚣张的风只来得及吹起帷帘一角,便被外边赶车的人拿扬起的马鞭狠狠压制过。
“驾——”
帷幕之后设一道宽厚的屏风,车里的人并不受影响。行到中途,马车突起一阵巨大的颠簸。辞辞身量轻又没什么定力,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
“小心。”叶徊丢开公文赶来稳住她。
虽然他很快就松开手,但是隔着秋冬衣料触碰的这阵温度被保留下来,甚至还奇迹般地转移到她的两颊。
脸好烫哦。辞辞微垂着头,拿手遮掩嘴角遏制不住的弧度,若有若无地将视线投注过来。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叶大人又换了封公文看。他的那双手白皙修长如玉笋,骨节分明,透出隐隐的青筋,轻轻一握就能将她的手掌整个包住……
辞辞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双手,暗暗掐了一把掌心肉,阻止自己继续这样的胡思乱想。她从来将心思藏得极好,但这也太不知羞了!
叶大人成日教授规矩守礼,她却总是阳奉阴违,倘使有朝一日叫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吧。辞辞无不黯然地想。
秋末冬初的郊外有些肃杀和空旷。一沾到寒凉的意思,枝头的梅花早早地绽放开来,和其他不畏严寒的花木一起,总算带来几分娇艳和生气。
花糕居然也被带出来了。
小马驹花糕还认得她,悠悠地走过来激动地撒蹄子清鸣。辞辞摸摸它的脑袋,惊觉小马儿长大了许多,兴奋地蹭着它说了好些话。在场还有另外一匹潇洒的高头大马,辞辞认出那是县尊大人的坐骑行风。
“今日无事,便教你骑马。”
叶徊走过来,见人和马儿这样亲昵,亦受到感染,眼中冰雪化开,牵出融融笑意。
他带着她上马,将女孩子稳稳当当地护在身前。承诺过是教骑马,必要带着人策马奔驰一回,切身感受过才好。
两个身躯接触的一刻,叶徊错愕了一瞬,很快便做若无其事,不带任何绮念地圈住这具馨香柔软的身子,缓缓向前,看准时机提速。
十一十二骑着马护卫在不远处。行风扬蹄行动,后面的花糕立即跟上来。
马背上的辞辞此刻没有半分不自在,她紧紧地攥着双手,不想叫方才肌肤相贴的温度溜走。原来叶大人的手心里也有一层薄薄的茧啊……她顾着回想方才的接触……
那人只当她是紧张,温言安慰几句,叫她害怕便低着头,控制着缰绳,策马奔赴前方。
辞辞开怀还来不及,哪里又顾得上害怕。骑马又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当然不会是虚伪的叶公好龙。
她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行风如风一般地掠过梅林,途径各种未曾衰败的美景。辞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只觉得眼花缭乱,风景殊异。
在这种情形下,沈辞辞蓦地想起前几天读过的一句诗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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